八月晃眼间结束,画室过几天要集体去缙安看展。这位大师作品繁多。油画,素描,速写均有涉及,大部分手稿保存完整,很值得亲自去一趟。
  负责人定好了客车,所有学生老师一起出发,当天早上去,晚上回。乔榕请了假,正好在出发去缙安之前。
  其他老师问她是不是不想去看展,乔榕说只是想家了,到那天她会去缙安和他们接头。简菡吐槽她不嫌麻烦,乔榕说从磬山到缙安也不远,有动车就算不上麻烦,而且她已经好久没回家,想回去看看。简菡听说磬山风景好,开玩笑问自己能不能跟她一起回去。乔榕说路费自付,食宿也要收钱。简菡控诉她无情无义,不去了。
  谈论这些的时候,俞松也在旁边,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画他那副已经涂涂抹抹快一个月的全开油画。乔榕本来已经做好了失去一个朋友的准备,也准备好被换到其他班,但没想到生活像以往那样风平浪静,没有明显变化。
  简菡私底下逼她说出前段时间的事情,乔榕省略了那天晚上的内容。简菡大大咧咧的叹气,说俞松这个人心态很好,从小就好,他们家的环境培养不出脾气火爆的人,不过这也有个问题,就是这样的人容易在沉默中变态。
  她又补充,但是俞松不同,他大概不管怎样都不会变态,他太善良了。
  说起这个话题,她眼里露出怀念的神色,乔榕拍开她第不知多少次搭过来的手,问她和俞松到底是什么关系。
  简菡“啧”一声,说邻居关系,凑得更近坏笑着说她知道乔榕想问什么,可是他们从垫尿布的时候就认识,实在太熟悉,不可能发展出其他情况。
  乔榕任她草率的结束了这个话题。过了两天,她背着双肩包,踏上回磬山的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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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磬山在南城以北,沂城以南,离后者近一些。
  顾名思义,这座城市以山闻名,乔榕现在的家正在磬山脚下的小城镇,从磬山市回来,除了自驾就只有客运大巴。乔榕买了清晨最早一班车票,到小镇车站时,还能看到薄薄的雾气。
  山里空气凉爽,虽然才九月初,早晨已经需要穿上薄外套,乔榕一路朝乡间走,阳光照在背后,温暖却不会让人发汗。
  房屋多是木制,远远望去,一片黑褐色的独门独院,最高不过叁层。最近几年旅游业逐渐发展起来,为了修饰门面,塑造地方特色,公共区域也像私人花园一样种满了时令花草,地面铺砌条形石砖,整整齐齐,打扫得很干净。
  现在刚过了旅游旺季,街上没什么人,只听得到谁家院子里的画眉鸟叫。
  半小时后,乔榕停在自家院门前,看到院子里有两个陌生男人正在忙碌。他们干活时交谈的声音很小,但是休整苗圃和劈砍竹子的声音却很大。
  她走进去,四周望了一眼,没什么变化,桂花树和枇杷树都在,乱七八糟长在一起的各类菊花和蔷薇花藤也好好的,那些人只是在砍沿墙密集生长的竹子。
  “哟,乔榕回来啦?”邻居阿姨正从屋里出来,看到她站在院子里,脸上露出惊讶。
  屋里传来付佩华的声音,“这么快?你怎么不说一声,妈妈好去接你。”紧接着走出来一个高挑的长发女人,穿着赭色长裙,利落的裁剪显得人很精神。
  没瘦,气色也很好。乔榕放下了心。
  她走过去默默抱住了付佩华,在她颈窝里蹭蹭,说很想她。
  付佩华笑她还小,接过她的背包,问她吃早餐没。
  乔榕说只喝了一盒牛奶。说完后她很自觉的自己去厨房察看,盛了一碗快要冷掉的米粥。
  她端着碗坐在门口矮凳上慢慢喝着,蒋阿姨从屋里拿了靠椅,招呼付佩华坐在树荫下,一人看书,一人织毛衣。
  这栋房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前,前任房主想要去城市生活,挂在网上标明出售,正好被决定离开南城的付佩华看到,随即卖掉乔海合留给她的那栋小楼,全款买下了这处宅院。
  因为没有收入,她收拾出几个客房。旅游季节房间通常会全部住满,但现在,乔榕刚才看了一下,那些房间门都开着,空荡荡的很安静。
  如果没有那些休整竹子的声音,会更安静。
  她放下碗,问付佩华为什么要砍掉,付佩华懒洋洋地垂着眼,某些角度下,能很快找出乔维桑和她之间相似的小细节。
  她大概是知道蒋阿姨会抢着回答,就没有开口。
  果然,阿姨说,“你们是从大城市来的,不清楚竹子的习性,这门口一片呀,全是散生竹,种根笋就能长满一整片山坡。你看现在都长这么高这么粗了,要是不及时铲掉,地下的竹鞭往周围发展,以后不定会把房子都给顶穿的。”
  她又说,“你不要看地面上只是这么一片,地底下说不定早就铺满了。”她跺了跺脚,“我现在坐的地方下面说不定也有,所以要尽快斩草除根,不能给它搞破坏的机会。”
  乔榕看向脚尖地面,睫毛轻微颤动。
  “而且我们这里地基不深,还都是木房子,搞不好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你就能看到床边长出一圈竹笋了。”
  说到这里,阿姨笑了起来,似乎已经想象出画面,但付佩华和乔榕都安安静静,只有旁边做工的人跟着她笑。
  乔榕喝掉已经变得冰冷的粥,轻声道,“是啊,确实要早点解决才好。”
  -
  挖竹子的人一直到正午才处理完,土地被翻开,蓬蓬松松,四处蜿蜒的沟壑如同伤口。碎裂的竹片飞得到处都是,乔榕提起扫帚,清理干净每个角落,付佩华进屋做饭,留工人和蒋阿姨吃饭。
  席间全是蒋阿姨在讲话,说来说去也是那么点事。她的男人和孩子都在市区,孩子在念医科大学,男人在施工队做事,节假日偶尔回家,她一个人在家经营客栈,平时经常会过来坐坐,乔榕早就对她非常了解。
  以前,蒋阿姨经常会说到一些付佩华敏感的话题,乔榕会及时制止,久而久之,她大概察觉到一些问题,开始下意识的避开特定类别的家长里短。
  付佩华受过刺激,不可能主动对外人提起那些往事,却无端让人生出许多不同版本的猜想。
  乔榕高中还没毕业时,蒋阿姨有次单独问她为什么要搬到这里,问她爸爸在哪,乔榕说早就离婚了,蒋阿姨又问之前来这里的年轻男人是谁。乔榕知道她是指乔维桑,于是多解释了两句,蒋阿姨当时的表情如同看到了午夜剧场的高潮部分,乔榕猜她可能是脑补过头,怕她没完没了,连忙吸了吸鼻子,伤感离开。事实证明她的表现是对的,蒋阿姨后来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并且对付佩华充满了同为女性的关爱之情。
  散席后,蒋阿姨回了一趟自家院子,再出现时,怀里抱了一大把绿油油的植物枝条,还没等乔榕问就自己解释道,“绣球花枝,以前开过的,我都处理好了,现在栽下来,明年上月就能开花。”
  整个下午她们都忙着扦插。
  付佩华身姿仍旧挺拔,远远看到背影可能会误认为是个年轻姑娘,只有那些不加掩饰的白色发丝和与逐年松垮下来的深浅皱纹暗示着她的真实年龄。乔榕记得十几年前的她,每天骑着自行车或者电动车在诺大的南城来回穿梭,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部包揽,丝毫不像她自己口中那个被惯着长大的独生女。
  在乔榕眼里,她甚至比爸爸还能干,什么事情在她手里都能办好。
  但她现在却活力不再,仿佛被抽走了一些必要的情绪和养分,没动多久就到旁边坐了下来,倚在靠背上恹恹欲睡。偶尔接收到乔榕的眼神,打趣说她腰痛,越来越不中用了。
  乔榕跑去洗手,回来帮她按摩后腰,没多久又被打发去帮忙干活。
  乔榕做事不快但很少出错,等枝条快要插满,她借来篾刀,从堆积在一起的高大竹杆中选出几根,用刀破开,削成合适的的长度,不留任何毛刺,仔细插在花圃周边,再选出几条长长的篾条,简单编织成型,围在四周,做成一圈栅栏。
  她力气不够,固定时差点把手扎破,付佩华看着心疼,叫她别做了,休息一会。
  乔榕捂住手,默默感受着粗粝的痛感。
  在妈妈面前,她想着乔维桑。
  一直都在想,就算不停干活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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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蒋阿姨离开后,付佩华站在院门边,拿起了手机。
  “弟弟说他也要回来,五点半下课,算上坐车时间,应该快到了。”
  “回来做什么?他放假了吗?”乔榕问。
  “周日放一天。”付佩华淡笑,低头咳嗽了两声,“他说想回来看看你。”
  夜幕渐拢,白天的暖意逐渐消融,乔榕让她进屋里去,说自己去接。
  院子离车站大概叁公里路,不算远,路上看不到人影,乔榕决定骑电动车去。电动车是拿到驾照后付佩华教她的,不过她天生平衡力不太好,很少开车上路,至少在人多的时候从不冒险。她已经很久没有摸过车,付佩华没有阻止,给她打气加油,又帮她扣紧安全帽,叮嘱她慢点开。
  乔榕慢慢驶出院门,看到付佩华仍站在白炽照明灯下,抱着双臂,眼中含笑。
  仿佛看到十多年前,她在南城那栋房子的院门前,也这样站着,教乔维桑骑脚踏车。
  而那时候自己又在做什么?
  无法确定。
  她猛然发现,在那些带着暑气的久远回忆中,她自己好像才是画面中最模糊的存在。
  乔榕眼眶发酸。
  不会再念心经了。她对自己说。
  不管再念多少经,不管她多么努力的让自己虔诚祈祷,也没办法洗刷她心中的罪孽,甚至连最基本的抑制作用也完全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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