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师妹!师妹留步!!”
  暮歌怀里抱着一大捧蹄兰莲,正往阗兮峰赶去,便被这突然的呼喊声叫停了脚步。
  今日是曲师姐的生辰,暮歌便特意下山去了趟奇珍阆,用重金拍下了师姐一直念念的天山雪蹄兰想作为贺礼。正停步却听又一声清朗的呼唤急急从身后传来,驻足回看却是茊晏大师兄正疾步而来,步履匆忙得连发髻都散了几分。
  “师妹·····”
  茊晏总不苟言笑的脸上居然浮起了些微羞窘的神色,看向暮歌的眼里是难掩的温柔,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紧抿的唇却还是泄露了几分忐忑紧张:
  “师妹····门派大比将至,我·····我从师父那儿得知你也报名参加了,便特意为你炼了这护心镜,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师妹切莫嫌弃的好。”
  说着便塞给了暮歌一个储物袋,不等暮歌有所反应便已慌不择路的逃开了。
  暮歌皱眉看向茊晏已不见人影的方向,眼神顿了顿,却低头掂着手中的储物袋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掐了个法诀取出其中的东西一看,竟是由蚀日神实炼成的一盏精巧的护心镜,镜面流溢着一种金红的彩焰波光,使人一见便知此定非凡物。
  暮歌这才突然想起前些日听说大师兄私自炼用了掌门珍藏的宝物,把掌门气得个仰倒。尽管他是掌门的亲传弟子,向来得宠得不得了,也还是被罚去枯坐台面壁了数月,现在想来那宝物竟是用来给自己炼了这个护心镜?暮歌心里不由涌起一阵似喜似嘲的情绪,记得当初自己初入诀云派时,茊晏可是大师姐最忠实的拥趸,据说掌门还一直有意给他和大师姐牵线结作道侣,大师姐如今整日闭关不出,这才过了多少时日?他也便轻易的移情了,可见这“喜欢”二字多么浅薄可笑。
  只低头得意的赏玩了一会儿手中的宝物,一向笑若璨星的杏眼盛满轻蔑与讥讽,表情却依然是天真讨喜的甜笑,便使得整个看起来有种冲突违和的诡异感,一点也不见往日里在门派中那娇憨乖巧惹人怜爱的小师妹模样·······
  暮歌自是不讨厌茊晏的,毕竟没有人会讨厌只知围在身边讨好献宝的哈巴狗不是吗?
  暮歌在意的是秦艽,
  这个在众人眼里宛如冰上寒雪般不可冒犯的大师姐,秦艽。
  暮歌应该是极度厌恶她的,
  若是没有她,那师父便是自己一个人的师父了,而旁人提及自己时也不会皆先说上一句:
  “就是那剑修秦艽的师妹。”
  她才不要是什么剑修秦艽的师妹,她只想做师父的亲传弟子,唯一的亲传弟子。那个自人间炼狱中踏剑而来,一身白衣是比他利剑上的寒芒更惊艳的修者,自那一刻起暮歌满心满眼便只有那个如九天神佛般遥不可及的身影了。
  “为什么救我?”
  暮歌记得自己在那个修士俯身向自己伸出手时这样问道。在这样暗无天日的人间炼狱,周遭都是凶残嗜杀的魔物,怎会出现这样一个宛若神明的人族修士?暮歌渴慕的看向那只手,却连去相信自己可以离开炼狱的勇气都不敢交付,不轻信任何人,是她得以在这片妖魔丛生的魔域苟延残喘的唯一信条。
  他对自己柔和善意的一笑:
  “我只为寻你而来。”
  暮歌已记不清那时翻涌杂乱的心绪是悲怒还是狂喜,她只颤抖着满手的血污牢牢攥紧了眼前这向自己摊开的掌心,悲怮癫狂的哭嚎声连喉咙都嘶哑了,却连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她早已没有眼泪,从她在这吃人的炼狱里活活挨到自己也已变成吃人的妖魔,她的泪早已流尽了。
  暮歌全名祁暮歌,鼎鼎有名的修真世家祁家的大小姐。
  一开始她还想着,自己的魂灯没有灭,未婚夫婿沉知也有着她的引踪牌,他们定会很快的救自己出去的,
  一日,两日,一年,两年·····
  已不知等了多久,暮歌才终于明白,不会了,从她被阴罗魔抓走的那一刻,她便已不再是祁家风光无限的大小姐了,便是那沉家,也不可能再要一个被淫魔抓走数日不见踪迹的未婚妻。不会有人来寻她的。她娇憨可爱的胞妹或许还会穿上那件自己绣了叁年才成的喜袍,欢欢喜喜的坐上本该属于自己的花轿,去嫁给那个曾翻墙只为给自己递一枝桃花的未婚夫婿。她一直以为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终抵不过祁沉两大家族干干净净的联姻来得更有分量。
  再后来,待的时日久了,暮歌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是阴罗魔豢养胎魔的血城之一,她和许多其他同样被抓来的人类修士关在一起,每日送饭的阴魔走卒们只喊他们为“容器”,所有人不分男女的被关在一个个不知由什么材质制成的笼子里,宛如猪猡一般赤身裸体的挤缩在一起,还要每日叁次的被浸进一个腥臭黏绿的池子里,那池中的绿液一碰便是如剥皮抽骨的痛,还有自池中无孔不入的往丹田里钻的灼热魔气,顺着血管游走入奇经八脉,然后古怪的消散在体内,连运功时都无迹可寻。
  暮歌在的笼子里每日都会有新的人进来,活了很多人,死的却更多。而侥幸活下来的也并没有好运,被一个个的拉出去作试阵的投石,据说这都是为阴罗魔的一个上古魔阵做的容器。暮歌只眼睁睁的看着就要轮到自己了,却听说阴罗魔不知从哪儿得了个上佳的容器,而阵法也已经大成,它们这些失去作用的劣质容器便连最后的一点作用也失去了。
  本以为会就此死去的暮歌却活了下来,不知为何血城中大乱,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魔兵妖卒们皆如临大敌,连笼子上的锁都顾不上挂便跑得个干干净净,没了看管的囚犯们登时只作鸟兽散,暮歌的笼子好运的也未锁好,便随着奔涌的人潮一同逃出了这梦魇般的血城地狱。
  再后来的记忆却混沌不清了,暮歌怎么也记不起连衣衫都没有一件的自己是怎么在这魔域中寻到一处容身的角落的,她只不断的,跌跌撞撞的逃着,身上裹着片不知哪儿来的破布,还有那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恶心的黏腻感。这魔域里没有灵气可供修炼,但幸运的是之前泡的绿池似乎也洗掉了自己身上人修的气息,魔域横亘万里各种大魔妖物肆虐,毒沼瘴气遍地,暮歌使尽了手段心机也没办法走出去,便只得独自在一些有人魔杂种集聚的边城流浪躲藏着,直到遇见了师父,
  遇见了师父,带着自己走出了那片原以为至死都无法离开的魔域,来到了灵山诀云。
  暮歌才知救走自己的便是九界传说中的人物摇光道君,而自己也成了师父除剑修秦艽外唯二的亲传弟子。
  暮歌不可能喜欢这个与自己分享师父的大师姐,却又无法恨她,只因暮歌有着一个秘密,一个她谁也不敢告诉的秘密:
  她能窥见天道的玄机,能见到旁人都不能见的道心。
  这种能力是在她从阴罗魔处逃出时才出现的,待暮歌后来逐渐的试探中,才知道那似乎是“道心”。非常奇怪,这种天道才可窥见的隐秘,暮歌不知为何居然能见。在魔域中暮歌所见的道心皆是各色扭曲杂乱的污浊颜色,声音嘈杂得令人头疼欲裂,但也让暮歌好几次提前感知到了杀意从而逃过一劫。
  暮歌不敢告知师父,她隐隐觉得和阴罗魔的那潭绿池有关,还有那源源不断消散在自己体内的魔气。暮歌不敢让人来探查自己灵台,自古道魔两立,若是让人觉察出了,自己岂不是要就此失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暮歌也能看到师父的,
  师父的道心是一片纯粹的血红色,每每望见便觉触目心惊,这也是暮歌总对师父有一种下意识的敬畏的原因。
  但独独看不见师姐的,
  明明师姐和师父都是修的无情剑意,但暮歌却什么也看不见,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虚无,无色无声的虚无混沌。
  暮歌应该是厌恨秦艽的,但却在这片极静里,头一次心绪平静放松得几乎落泪。
  暮歌喜欢待在师姐身边,这世间皆是嘈杂不堪的欲望,而她只有在师姐身边时才能一夜安然的睡到天亮,连日日使自己惊醒的梦魇都无法侵扰。
  旁人都说只有师姐才承了师父的衣钵,修的都是无情道,保有秘密的暮歌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才不是相同的呢!更何况:
  “师父明明更喜欢自己呀。”
  自己从未见过师姐和师父如自己这般亲昵,他会耐心的教自己抚琴,和自己讲话时都总是温柔的,半点素日里的冷淡也不见,自己不过随口提及的宝物,第二日便送到了手中。师父也亲自为自己授道,别人求而不得的宝物与珍贵丹药,在自己这里却不过是一时新鲜的把玩而已,即使自己灵根驳杂修行困难,也在师父的细心教导下从融合筑基到了灵寂,便是掌门都感叹师父用心之深,连如此难求的丹药都为了使自己可以顺利筑基而寻来了······
  暮歌也很喜欢秦艽,但也偶尔会忍不住使点小手段心机来争抢些旁人的目光与亲近,想瞧瞧师姐会不会因此而愤懑不平心生怨怼,但不管是师父显而易见的偏爱也好,抑或是师兄师姐们日益偏向自己的亲昵态度,师姐都毫无所动。
  她的剑从不因旁人而颤抖半分,她的道心也从头至尾只是一片静谧的虚无,如九天神佛的掌心,
  暮歌见惯了人心易变,她却心如磐石不曾移转。
  曲师姐素日性情开朗喜交同门好友,因而生辰很是热闹,暮歌到时还有些晚了,被师姐们娇嗔着罚了叁杯,却在一片起哄声中被大师兄帮忙挡了下来。
  暮歌环顾着四周这鼎沸欢腾的人群,突觉自己这些日在门派中的汲汲钻营有些无趣,师姐与曲师姐向来关系亲厚,此次虽出不了天庚峰但也依然送来了贺礼,却也只被随意的堆放在那一桌各式的礼物中,半点额外的眼光都未施舍,自己送的那盆天山雪蹄莲反而被放到了极显眼的位置,而一直脸红着被众人围在中间打趣的茊晏,仿佛已经被所有人忘记了他不久前还是师姐双修道侣的不二人选。
  “师姐若是见到这一幕会伤心吗?”
  这明明是自己苦心孤诣的经营换得的,暮歌却仍然止不住的这样想着,再因一个确信的答案而心生怅然:
  “无情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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