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诀云正殿的鹤鸣声自山间幽远的传来,
  秦艽在房间打坐了一夜,睁眼窗外天光已朦胧,一片似雾的细辛花在晨雾里竟然散发出一股极淡的浮动香气?
  细辛无香,这是九界人人皆知的事情。秦艽顿时觉得有些惊奇,推门到了院子。即便走近,细辛花散发的那种极淡的寒香却也并未变浓,依然是若有若无的浮在空气里,秦艽不知为何身在这花雾中,竟一时有些入迷。
  忽然一阵晨风从山间拂来,带来些清心竹的微苦香气,秦艽才恍惚的回过神来,余光却突然瞥见师父不知何时已静默的站在自己身后几步开外,在一片细辛花丛中,晨雾好像有些浓,看不清神色,只那样垂手立在那里,悄无声息,不知不觉间空气里的细辛花香似乎更浓了,秦艽不知为何心中腾生出一种不安,
  “师父?”
  有些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半晌,秦艽终还是犹疑的开口问道。师父这么早来寻自己,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但这样一言不发的站在身后也着实有些太奇怪了些。
  青玄却并未作答,
  只静默的站在离秦艽几步的距离,看着不远处秦艽面带些疑惑的抬眼看过来,少女披着一件和素袍同色的羽织披风,就那样立在花丛里,眉眼清浅只唇间一点艳色,那双总是噙着些淡淡温柔的眼似一汪清冽的寒泉,定定注视着一个人时总能让人有一种自己真的入了她眼里心里的错觉,好像那一点温驯的笑意也是因自己,
  却也仅仅只是错觉。
  “门派大比在即,你自今日起便不必去天书阁了,随我一同潜心修行即可。秦芥领了门派任务要下山历练数月,他修行疲懒不知进取,你切莫随他一般耽于玩乐。”
  依然是冷冷的吩咐完便转身离去,秦艽看着师父几个吐息间便不见了踪影,本欲张口为秦芥的辩白也未有机会说出,只得摇摇头转身回房。师父的性情便是如此,便是对师弟不喜,作为徒儿也不能干涉什么,只是偶有些为师弟的勤勉所动容,觉得这样被放养着实有些耽误天分,看来也只得等门派大比夺得头筹后才能趁师父心情好时再为师弟寻个更合适的去处了。
  秦艽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正准备去师父的洞府,却出门就撞上了已有些时日未见的暮歌,她今日未着内门弟子的服饰,一身鲜红夺目的广袖流仙裙,本就娇美的容颜被衣裙的艳色更衬出几分,显得整个人似盛放的芍药一般娇妍明媚,倒是比往日的素色门派服更适合她些。
  “师妹今日很好看,是要去山下玩吗?”
  秦艽含着抹温柔笑意的询问,看小姑娘因为一句夸奖就开心得脸色更红扑扑了一些,像树上熟透的珊瑚果一样惹人喜爱。暮歌十分开心的用手指转着衣带,扑扇的眼如水杏,微垂的眼尾在敛眸时愈发显得纯稚无辜:
  “今天是七夕节呀,师姐要不要一起下山玩?今天好热闹呢,我和曲师姐她们都约好一起下山去看城里的花灯会呢~”
  暮歌语气欢快的絮叨,又眼神一转语气愈发甜蜜:
  “师姐有收到花灯吗?暮歌收到好多师兄送的花灯呢!茊晏大师兄也送了暮歌一盏很漂亮的七彩琉璃,师姐喜欢琉璃灯吗?暮歌可以送给师姐~”
  秦艽倒是知道一些门派送花灯的习俗,每年七夕总会有许多人互送花灯表达好感,不过秦艽每年七夕几乎都被师父校考功课不得出峰,自也从未有机会去瞧瞧山下热闹的花灯会,此时听师妹提起倒是有些意动,但是师父已经下了潜心修炼的命令了,自是不得违背,看来此次的花灯会便也只能错过了。
  “花灯表示暮歌你有很多人喜欢呀,暮歌也长成被许多人倾慕的大姑娘了,茊晏为人沉稳可靠,的确不错,暮歌如果有喜欢的人也不妨去尝试看看,感情之事若得水到渠成便是一件欢喜的事。”秦艽有些感触的摸了摸已长高不少的小姑娘,“但修行也是切不可荒废的,我看你根基有些不实,素日里修炼亦要修心,切不可一昧浮躁求快,否则根基不稳的修为终只会成为空中楼阁,于长远无益。”
  看师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正欲告辞往师父洞府而去,却听暮歌在身后似乎微不可闻的嗫嗫了一声,转身却只见暮歌往前几步立于竹下,小姑娘一身红衣在晨风中宛如一团飞舞的火焰,鲜红与翠绿构成一副色彩浓烈而荼蘼的画卷。
  “师姐·····你····”
  暮歌的神色是从未见过的犹疑和无措,秦艽在原地等了半晌,却终只见她低头咬了咬唇:
  “师姐,你房里的红木鱼还在吗?我一直很是喜欢,你下次可以带在身上吗?我想要看看····”
  后半句声音翕微而含糊,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山门外奔去。
  秦艽有些困惑,却也实在想不出缘由,便只得无奈的笑了笑,转身往师父的洞府而去。
  红木鱼?
  那个幼时用一捧花在胖和尚手里换来的木鱼倒是一直搁在房里,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红沉木,拿在手里却又温润如玉,秦艽曾经有些好奇的用剑劈过,看似平平无奇的木头,竟是用剑意都破不开的坚硬。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大和尚现在想来连面容都早已记不起了,但秦艽却奇异的仍能记得那和尚身上的淡淡旧书气味,还有那串沉甸甸的垂到胖胖肚皮上的硕大佛珠,郎声大笑的时候随着抖动的肚腩一颤一颤,显得十分敦厚可亲,
  “大抵是真的很有眼缘吧。
  秦艽不禁这样想着。
  进入洞府却发现师父一向空挂挂如雪洞般的的府地居然处处都是肆意怒放的细辛花,不是常见的粉紫色,而是一大片一大片似浮雾般的红,挤挤挨挨的拥簇在一起,像一团团弥散在四处的或深或浅的血雾,一种极为浓烈的清冽寒香扑面而来,秦艽都不禁恍神了片刻,心中不由有些疑心这种香气是不是有惑人心神的作用。
  “喜欢这细辛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艽居然觉得师父一向冷淡的语气十分柔和,便使得低沉的尾音听起来有些缱绻:
  “你过来些,到为师面前来。”
  秦艽抬眼闻声望去,师父长身而立在寒玉石前,一袭白衣如旧,只是隔着团团簇簇的细辛花让人有些看不清。
  灵台突然有极细微难觉的刺痛感,像是对某种危险下意识的警戒,却又迅速在一片氤氲的细辛花香中溺沉,秦艽只觉眼前的一切都笼在了雾里,所见皆是一种似真似幻的诡谲绮丽,不知何时自己已是走到了师父面前,眼神有些痴怔的看向咫尺的人,却跌进一双沉沼般厚重黏稠的目光里,光怪陆离的世界好像都逐渐明亮了起来,自己甚至能听到在一片极静里响起的,不知来处的剧烈心跳声,和阵阵极度克制的微弱喘息······
  脑中一团湿黏的混沌,秦艽不觉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双黑如鸦羽的眸,却在触手可及的距离被一双温热的手握住,
  有微微跳动的脉搏,是鼓动的皮肤血管里的流动,紧攥着的手掌骨节分明,有些潮热的滚烫的掌心······
  实在是太近了。
  秦艽微弱的试图挣脱,却又立即陷入到被巨蛇缠裹般粘稠湿热的诡迷梦境里,肌肤像在被什么古怪的黏软舔舐,又像一团无名燃烧的炙焰从身体里烧了出来,阵阵空灵幽阔的古铜铃声好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余波却又震荡在耳边,
  在一片模糊中秦艽只觉如堕无边溺海,有无数如丝如线的血红触手自深渊袭裹而来,将自己不停的往下拉拽,
  在即将被猩红的海水淹没之际,恍惚间有一尊巨大无比的倒坐佛像半沉在水天相接处,秦艽忽钝钝的想起那红木鱼上的字刻: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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