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霍沉收回眼, 淡声答:“差他们买樱桃去。”
“午膳可用过了?”
“嗯。”他低应声,瞥眼秋娘手中的茶,一阵沉默后颔首绕过她,径直上了踏跺。
秋娘挑眉看他消失在廊下,又偏眼瞧瞧竹椽下眼帘微垂的姑娘,心底止不住唉叹:好容易遇到个能忍他的,也不知改改那臭毛病,几时再把贺姑娘气走可还行?
一面却又得护着他,坐去葡萄椽下, 将茶杯推至令约跟前,温声道:“吃杯酽茶,省得过会子酒劲儿闹头疼。”
令约回神,原想解释自个儿没醉,可茶已到了手边,再回绝便是驳了秋娘好意,只好言谢圈来手边。
茶香扑面,杯底茶叶宝绿,映着点椽顶光景。她心不在焉端起茶盏,细细抿上口,玫瑰色脸颊衬得人安静不已。
秋娘眉眼间露出百般温柔,再想起一言不发走掉的那个,无奈些,正要出言劝解,霍沉忽到迴廊上唤她声。
她疑惑起身,又回了廊下,霍沉飞速瞄了眼葡萄椽下,收回目光后别扭退回屋内,指着桌上刚刚带回来的点心,道:“糖坊巷买来的糍糕。”
“哦。”
“我忽地不想吃,便拿去招待客人罢。”
“……”
秋娘忍笑去桌边拿了糕点,到厨里装盘,再回堂屋时见霍沉仍隐蔽站在堂门边。
她端着点心到他边上,出声询问:“少爷还有何吩咐?”
霍沉微僵,转身将指尖那朵牛乳黄的木香花丢到盘中,不待秋娘开口,人便转身上了阁楼。
秋娘语塞:“……”这孩子,也不知哪里捡来的花儿,多脏?
倒底不能给他扔了,只有一并带去院中,令约见她来,又礼貌起了回身,她忙道:“休与我客气,来吃些点心。”
令约坐下,一眼认出碟子里的是穆婆婆家的糍糕。
“为何摆朵花儿?”她觉得新奇,以为这是什么时兴事。
秋娘干咳声,想了想还是替阁楼上那人留了颜面,胡诌道:“瞧它们多和洽啊。”
令约:“……”
“只不过这花儿忘了清洗,你只吃没挨着它的就好。”她说罢将木香花拈出,搁到令约面前,“这花儿又好看又好闻,和你们姑娘家倒很搭,便交给你好了。”
她说得意味深长,令约看着手边的木香晃过个莫名的念想——总不会是那人给她的罢?
“同那别拗相公怄气了罢?”
秋娘忽地问道,“别拗相公”几字自发落去霍沉脑袋上,令约怔了怔,摇头,口是心非问道:“怄甚么气?”
“怄他见了你连招呼也不打个。”秋娘直言不讳。
令约一噎,心道可不止这一次,偏又说不得,反而挺直腰板故作大度:“哪里……本也没必要同我招呼。”
“邻里间怎么没必要?何况你们——”她顿住,令约睁圆眼。
“还有生意往来。”
令约:“……”
他们算甚么生意往来,至少如今少见他。
她低头抿了抿茶,嘴硬道:“总之没怄气。”
“没怄气好,”秋娘眼角笑出几丝浅浅的细纹,“我正好再同你讲几则笑话,你只评评气不气人。”
怎么笑话还成了气人的?
令约起了好奇,放下茶盏,手搭在石桌上仔细听。
“第一则么,是屋里这位少爷刚回鹿灵时闹出来的。”
好罢,又和那人相干……令约在心底嘀咕句。
“那时他才八岁,云飞、 钟儿和阿捷少爷都还未满周岁——钟儿是我儿,阿捷少爷是骆家公子。”秋娘怕令约不晓得他们,解释句,接着道,“骆老爷怕他一人待着闷坏性子,便教云启、云扬两个带他顽儿,不过云启也是个打小稳重的,彼时已有十来岁,忙着同他爹学做生意,少跟他们闹,只有云扬时时陪着他。
“云扬那会子最招人稀罕,常大街小巷走动,好些小子丫头都争着跟他顽儿,尤其是鹿灵城东的韩家丫头,每每跟在兄长背后找云扬……她兄长韩松想必你也认得。”
令约点头。
“韩家丫头模样白净,人都说像糯米团子,嘴也甜,鹿灵没几人不喜欢她。云扬带见渊出去时碰上她,她当即稀罕上见渊,围着人唠叨个不停,道见渊还要好看。结果见渊半点儿也不高兴,直言她吵……你不省得,他小些时候总板着脸,脸色臭得很。”秋娘说这句时存着打趣,声音压得极低。
令约却想,她也是见识过他臭脸的,而且,如今也爱板着脸。
“后来呢?”她莫名在意后头的事,没发现秋娘骤然变亮的眼。
“韩家丫头几时吃过这委屈,气巴巴儿走开,结果没过几日,又找上他们,穿着件新衣问两人像不像嫦娥仙子,云扬自是聪明恭维,见渊却规矩答她:‘仙子苗条,你瞧着圆滚滚的。’”
令约:“……”
“这才刚刚起头,云扬和我们说起好多呢。”秋娘说着又举几例,全都能搬来数落霍沉不懂怜香惜玉。
偏生有人听着听着就捻起酸来,酸他同那位韩姑娘做过玩伴、说过好些话。
她不觉转起茶盏,秋娘眉梢轻翘做结语:“再后来,韩家丫头一见他就跟耗子见猫似的,转头就跑,哭哭啼啼跟街坊四邻说再也不稀罕他,连带着也不稀罕云扬……如今她成了亲,连她相公都记着她当街嚎啕的糗事儿,你说可气不可气?”
最后一句说得别有用心,令约一听,转茶盏的动作一顿,顿时没甚么可酸。
秋娘一鼓作气,又讲几则旁的“笑话”,全是霍沉臭毛病发作的事,到最后,幽幽叹息声:“他这性子,连夫人那般温和的人都责怪几句,说他空有副讨喜皮囊,内里只晓得冲撞人,可不,今又冲撞了你。”
葡萄叶底风铃轻摇,令约陷入沉默,接不了这话。
秋娘说这么一通,无非是想替霍沉辩解几句,更甚有明贬实褒之嫌,可她么……说好不恼不计较,偏却控制不得,还是一个劲儿的悒闷。
嘴笨也是他,别拗也是他,她才不担待。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上一章我以为很有趣的,果然我的点和正常人不一样。
阿约森气了!下章霍老板就去求和好(自作自受
(我快开学了,就很抗拒很焦虑,不知道大学急什么急:d存稿也快不够浪了,就很绝望,我还是想不通高校为什么这么蠢,把大学生叫回学校封闭隔离上网课
第44章 樱桃煎
初六起, 纸农始上山号字。
所谓号字,便是将青油、炭黑掺兑,搅拌成糊,再用箬壳包成笔, 沾釉号字, 所号之竹多是空旷地窜出的新竹。
过往猫竹山上号字只需号个“种”字, 意为留种, 谨防误伐。而今分了槽, 两方便需各自号上槽主姓氏。
此事直忙去初八才收尾, 初九初十两日则忙着搭马场, 纸坊前空地宽绰, 往年马场是从溪侧起搭, 钉削竹马, 摆“桃园结义阵”连接断青、拷白场地。
今场地平分,东西两槽都改搭“一字长蛇阵”, 于山脚前钉马,届时互不干扰。
搭过马场, 养精蓄锐三两日, 并做分工。乡下雇的斫竹工也都这时进了城,按例,忙工时节他们都得留在城中,要么借宿在纸农家中,要么在城南或近郊合赁间旧院住下。
令约趁这两日闲,把冬日里编的草鞋打包成满满两麻袋,拖去廊下。
风软尘香天,有人雅兴正高,书册账簿全搬到竹椽下看。她瞥上眼, 很快目不斜视地转过迴廊,只留廊柱间笋帘摇曳。
闲院里,纸张倏地被人翻得脆生生响,云飞埋头躲在丛书册后,抱着咕噜自怨自艾,悔他时至今日也没能参透这两人闹甚么气。
前屋里,郁菀坐在晴窗边调着桂花油,等令约路过窗外,立时拦住她:“慢着,头进来些。”
令约乖巧停下,探了探头。
郁菀笑模悠悠拢过她颈后的发,舀出匙调好的桂花油,轻缓揉至发梢上。
近来天清,姑娘家头发总是毛躁些,桂花油调养再好不过,只做柔润,并不油亮。郁菀一缕一缕地替她涂抹去发尾,而后轻梳几下,松开她。
“好来。”
令约回正身扭扭脖子,活动两下才接着拖那两个麻袋,郁菀直看得摇头,脸上却挂着抹浅笑。
……
百来双草鞋都是编给斫竹工的,做这一环最是费鞋,忙工时能穿废三两双,她闲时做上些总比没有来得好。
众人得了贺姑娘亲编的草鞋,愈加兴致勃勃,还不忘去西槽人面前炫耀番,弄得人哭笑不得。
四月十三,小满前四日,纸坊开山。
卯时将至竹坞里就传出动静。
郁菀特地备好大锅稠豆粥,配春芥与素火腿,又热好昨儿连夜做的千层馒头,将家里三个大忙人喂得饱饱的。
早饭吃过天色已亮,阿显因今日起得早些,上学前还得空去屋后送了趟温暖——给早起的云飞送两块馒头。
待他上学去,一群纸农也赶来竹坞,个个儿都摩拳擦掌,令约一见他们,也觉热血涌流。
不过动工头两日忙的,只是采伐加工,办料只进展到浸坯一步——小满前后所伐嫩竹需浸水两三日,之后方能接着办料。
以故今日主战场是在山上和马场上,按理说,今儿只需斫竹工与断青、削竹、拷白师傅忙碌,小学徒们打下手即可,可贺无量及一众造纸师傅闲不住,宁肯四处指麾帮忙,也不肯闲在事外。
令约也是这般,虽贺无量与郁菀不教她动刀动斧的,但及笄后她都试着做过,凭她多年观察学习,做这些从未出过差错,只是不比他们熟练罢了。
等到纸坊,她先随贺无量去了器械房。
纸厂厂房从西到东依工序排列:最西边是两宕漂塘,临近山溪,易引清水。挨着山脚还建有四方一丈高的篁桶,或与外地不同,宛阳篁桶周围砌有石块,远看像几座石屋,到煮料时便是替石屋堆出穹顶……
器械房靠东一些,去时城南住着的斫竹工们也陆续赶到。
令约从小就做派发器具的工作,今次也不例外。
斫竹工有专用的斫竹斧,一端是锄头,一端是斧子,再配一把钩刀,若遇杂藤、杂刺,便于清理;断竹师傅通用的则有柳刀、榔头,个别师傅还有独制的断刀;削竹师傅的削刀多是弯月形,小部分人惯用鸟喙形的;至于拷白师傅,只需一柄铁榔头。
分派罢,上山的上山、去马场的去马场,各自忙碌起来,贺无量与鲁广等人一并上山监看,令约不忙这一时,眼下带着三四个少年学徒到漂塘边察看。
路上,几人中最多话的一个冷不丁叫她声:“阿约姐姐。”
她偏头,而后就听他问:“霍大哥他们怎没跟来?”
“……”她怔住,默声走几步方才撇嘴反问,“他们跟来做甚么?”
“霍大哥不是总跟着你么?云飞不也说想瞧姐姐大展拳脚是甚么样子么?”
少年说得一派理所当然,令约垂下眼睫,一旁有个机敏的看出不对,用力拍去少年肩上:“你问这些做甚么?还想跟他们闲闹么?仔细师父敲你。”
“好疼也,谁要闲闹,关心而已。”
“有那功夫不若关心关心自个儿,还不及阿合厉害。”
——阿合便是那个学艺不精、跑去给阿显当马夫,不,当驴夫的小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