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见到就认得了吗?
霍沉不由去想自己初见她时是何情形,然后更为抑郁——好在眼下他还不省得真正初见时是甚么样,否则无理取闹起来没法理直气壮。
“他见你时你在做什么?”
“……”令约额角跳了跳, “在制浆。”
“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看向她的眼神像极了在看负心汉,令约总算丢了好脾气,不满质问:“你难道是在和闻大人学习盘问吗?”
“……”
霍沉默尔,薄唇紧抿陷入郁结之中。
一旁的付云扬听到这时几不可闻地吸了吸气,而后悄促促停下步子,背过二人折回城中。
他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霍沉这厮生闷气,今日还是不唠叨他为好,想必他也想静静。
***
两日后,贺家小院里成功支起架秋千椅,历时数日,令约还是凭一己之力搭好了它。秋千椅足够宽敞,或许能并坐两人,只是她不确定竹椅能不能承受住。
她围着秋千查检几圈,安心坐了上去,足尖轻点,慢慢悠悠晃起来。
时辰尚早,竹坞里却只剩她一人。
——贺无量早早去了纸坊、阿显上学去、郁菀则跟秋娘结伴进城购物,至于后边儿院里,教授云飞的老先生今日启程回京,身为云飞的兄长、又是居间介绍的中间人,霍沉自然也一道相送。
她静静荡着秋千,一边想事。
近些日子她只跟这秋千较劲,没去纸坊,但也从贺无量口里听来不少纸坊里的事。
其中最恶心人的,还数方家,竟派专人去纸坊里监视,生怕东西两槽背着他做什么于他有损的“勾当”,气得鲁伯伯想将人丢进“造纸秘方”里泡上半日。
哦,此“秘方”指的正是数日前霍沉在小溪边见到的“秘方”,特地从粪夫那儿买来的……小便。
结果自然是被人劝住,无视那人,毕竟过不了几日第一批原料就该送进厂房淋尿,将人泡进去岂不是浪费了小便?
很贵的。
除此外,还从阿显那儿听来许些城里的事。
比如,现如今霍府日日都有衙差查视,凡人进出都需禀明缘由,有时甚至衙差随行。虽杀害霍远的人还不知是谁、没个着落,但府上白事还是井井有条地办起来,大殓就在今日,明儿就该出城下葬,不失霍府风光……
据闻慎说,闻大人已有怀疑之人,仍在查实中,等葬礼后便该再审一回,那时他还有样东西要拿出来呢。
至于什么东西,除了闻恪没人知道。
秋千缓慢停下,令约不愿再晒,跳下秋千准备回屋,却在这时瞧见小桥头信步走来一人——道士装束,身前挂着搭链,身后背了把剑,手里还抬着个竹篮,正是那日柏枝巷里见到的道士。
令约心下困惑,挪步到院前,等人走近方问起来由:“道长为何前来?”
那日在街头时她曾许诺过要赠他九霞纸,但此事昨日就了了。
非但了了,还让她发现件纳罕事儿,他收好纸后竟告辞去了霍沉院里,而后待了近一炷香时才出来……像是有甚么秘密交易。
眼下才过半日,竟又来了竹坞,就是不知所为何事了。
听她询问,那年轻道士嬉笑两声,道:“贫道是给姑娘送东西来。”
令约恍惑,随后见他揭开竹篮上盖着的布,莹莹天光下,一篮子粉嫩嫩的蜜桃出奇好看,个个儿新鲜饱满。
“道长为何送桃子?”她惊讶。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那道士笑模悠悠说起蜜桃来历,“这蜜桃是霍施主买来,贫道出城时正好瞧见,听闻是送给姑娘的,便请缨送来姑娘这儿。”
如此,路上又能多壶酒,美哉。
又送……
令约暗暗嘀咕声,手却接过竹篮来。
自从那日她气乎乎凶完霍沉,他就始终摆出副负屈衔冤、委屈巴巴的模样。
这两日她不去纸坊,霍沉守株待兔不成,便装作散步走来前头,见她在院里搭秋千椅,又多走几个来回,眼看着她就要同他搭话,他却又板着脸回去屋后,就好像真的只是路过。
几遭下来,令约也懒得理会,专心鼓捣竹子。
然后他就换了招式,一会儿差阿蒙来院里送些杏果儿,一会儿让秋娘来院里送些蜜饯甜糕,秋娘还背着人劝她莫与他怄气,以至于郁菀都看出不对,问两人究竟闹什么别扭。
故而眼下,接过桃子的令约只是语塞,神情复杂地看上好一会儿,轻叹声。
那道士但笑不语,告辞离去。
……
回屋许久,令约仍蹙着眉,实在琢磨不透这人的别扭脾气从哪儿来,稍有不如意就赌鳖气不搭理人,上回这般这回还是这般,就不能好生说几句么?
从没有人这样气她。
越想越怄,她索性趁人不在,抱起竹篮去了屋后,放到小院门前的月季阴影处再回前院。
再也不收了,连话都不愿与她说,何必再送她东西?
气吼吼的样子直维系到郁菀回来,郁菀一见,打趣她:“谁招惹你了,少见你气成这样。”
令约一醒,赶忙压下不悦,重新变回往日平静无波的状态。
郁菀无奈摇头,心想果真还是霍见渊有能耐,能把个冷静姑娘气成这般模样,同时又有些不喜,毕竟那小子真惹得她家姑娘不高兴了,这哪儿像话?
她还不知,她家姑娘心里正记挂着某个不像话的,想知道他回来见到那筐桃子后如何反应,是悄默默咽下委屈呢,还是又来前头晃悠?
然而,日头走过大半,直到酉时也没能听见他们回来动静。
令约一度怀疑是她听错,去廊上瞧了眼马棚,马没瞧见,倒把贺无量瞧回来,再等上会儿,阿显也到了家……
飨饭后,阿显因明日得月初假,不必着急做功课,便去屋后溜了圈,结果得知云飞未归,只好无趣折回。
回院时,正好捉到秋千上发呆的某人,快乐跑去:“我帮阿姊推秋千。”
令约却没精打采收回目光,跳下秋千:“你自己玩儿罢,我烧水沐浴去。”
阿显面露可怜,等人进了屋,瞬间眼睛一亮,脱了鞋站去秋千椅上摇起来。
是夜,对面小楼只秋娘屋里有一抹光亮,不久熄灭,令约在窗边等干了长发,躺去床上时还在发闷。
他去送行,送到自个儿也去京城了么?
约莫是古怪情思作祟,昏昏睡去后竟在梦里见到霍沉。她手里不知为何拿着他的玉笛,他似乎想开口叫她,但堪堪吐出个“贺”字,她就拿玉笛敲一下他脑袋,再叫,再敲,如此循环往复,整夜脑子里都是霍沉“贺贺贺贺贺贺”的声音……险些听魔怔。
醒来时分,迷迷糊糊听见底下有谈话声,她支起身听了会儿,觉得是有外人来,紧忙起身梳洗。
下阁楼,到板壁后才听清堂中人说话。
“来前未下拜贴,叨扰府上,还望贺兄见谅。”
“哪里哪里,骆兄客气,不过是出门晚些碍不了事。”
贺无量一如既往地只知客套,不会说话,令约偷笑下,试探着探出头。
从她这里瞧出去,只能见到秋娘跟一个美妇人,以及背朝她坐着的两个男人,虽是背影,但她一眼就认出近门那个……可不就是昨日失踪的霍沉么?
这是做甚么?
她恍了恍神,正这时,那头的秋娘瞧见她,悄然拍了拍骆云氏肩头。
骆云氏抬眼,见到令约的瞬间欣喜亮了眸子,一时间喜形于色忘了克制,直接开了口:“这位便是令爱罢?”
此话一出,众人皆转头看去,令约教这阵势吓得出来堂中,不知所措地晕红脸颊,郁菀心底唉哟声,忙将人解救来边上,趁众人静默,教她见过两位前辈。
此二人正是霍沉舅舅、舅母,今次前来是为探望。
令约面上乖巧,心底却波澜不止,问完好即刻扫向霍沉,他也望着她,眼里似乎还郁着委屈,她见不得,故又垂下眼帘。
骆云氏眉开眼笑地打谅着她,欢喜时不忘给对面坐着的骆原使眼色。
——数日前,两人收到霍沉从宛阳派回的信,信里头,他们这位比万年铁树还要铁的外甥竟大大方方告诉他们,他要向心仪的姑娘求婚。两人大骇,暗觉不妥,但再往下看,知晓他是想先征得人同意再做其他打算,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想跟人私定终身便好,他们家可不兴这套。
为此,骆原忙刼刼处理起手头事宜,计划此事过后带妻子去贺家拜访,骆云氏也派人备起见面礼。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没几日他们又收到付云扬来信,得知霍远身亡、外甥被请去衙门一事,当下动身赶来。
昨日见到霍沉,见他果然心情不佳,便当他是在为他那冷血爹神伤,骆云氏替他不值,将人逮着好生开解番,交谈中始才恍然大悟,哪里是为这事惆怅,分明是因人家姑娘回绝了他!
她竭力忍笑,但没忍住,心道谁让这小子在信中一副自信口吻?她还以为两人这是情投意合,只差捅破窗户纸呢,谁承想,被人家姑娘拒绝了。
眼见着外甥越发郁悒,骆云氏强按下笑意,叫来丈夫商量对策,于是才有了今早的事……借着霍沉守株待兔的本事,掐准时候及早赶来竹坞,等贺无量离家时不速登门,将其再度堵回屋内。
按他们来前所说,眼下她已见到令约,骆原也该“功成身退”了。
果然,收到夫人暗示,骆原三言两语便与贺无量说妥,跟人去了纸坊,霍沉身为后辈自是随行,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令约。
令约已教骆云氏笑得大气都不敢喘,等人去后,才听骆云氏道:“过年时就听阿秋说起,住所处有位西子似的姑娘,今日可算见着了。”接着看向郁菀,“夫人好有福气,家里不但有个俊郎哥儿,还有这样个标志姑娘。”
郁菀何等通透,哪里不知这是什么情形,也笑吟吟夸捧回去:“哪里,我倒常听云飞提起令郎,道是卓尔不群,教人艳羡。”
“哪有姑娘家好,那小子尤爱学他兄长,少年老成,没点孩子相。”骆云氏云淡风轻地提起霍沉,紧跟着夸起来,“不过他兄长业已及冠,如今稳重再好不过。”
令约听着默默腹诽:什么稳重,哪里稳重,脾气臭得跟小孩子似的。
骆云氏又道:“说来此事,我们见渊住在竹坞,有劳各位照拂了。”
郁菀跟着客套:“这话岂敢当,见渊一身百为,我们想照拂都不知从哪处照拂起呢,倒是他时常帮我们。”
两人你来我往,偶尔秋娘也插两句话调节,愈发说起劲儿来,到最后哪儿还有令约的事,她便坐在郁菀边上憨想:早知如此也该早些起的,不然也不至于饿着肚子听她们说话。
正想,踏跺上突然冒出两个少年的脑袋,瞧出去,一个手里端着个竹篮,一个手里提着个油纸包……
“打断下诸位夫人,”云飞在门边笑,“我们给贺姐姐送早饭来。”
令约:?
“瞧我们,来得早竟耽搁了阿约吃饭,还不及孩子们贴心,”骆云氏满脸歉意,看向令约温和劝道,“快去吃点东西罢。”
令约偏头看看郁菀,离开座位。
正堂里有客,她不便待在里头,便出屋领着两个少年绕去后廊上,往凭栏边一坐,问两人道:“怎会给我送吃的?”
“自是晓得姐姐来不及吃。”
“这是为何?”
“咳咳,姐姐莫再问了,我们也是教人利用罢了。”说罢,两个少年齐齐放下手上东西,转头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