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
  不等钟应忱反应过来,池小秋早已脱了外衣扔下,便如一道离弦的利箭,投向水心。
  钟应忱未有犹豫,两步就要跟下河,就在刚要点在水中的一刹那,久违的噩梦重卷而来,他好似触到烙铁一般,一下子缩了回去,站在岸边,大口喘气,心里像擂鼓,咚咚咚咚,一声一声,格外清晰。
  就在这迟疑的一刹,池小秋已经变成一团黑黢黢的影子,影子正在水中,呈现出一种格外艰难地姿势,仿佛在跟什么角力。
  忽然之间,原本紧勒着心里的千种恐慌万种惧怕都一齐断了,在他还未反应多来的时候,那种湿淋淋的冰冷已经将他整个身子一齐淹没,连着口鼻一起,隔绝了空气。
  钟应忱一时间连呼吸都停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好在此时,他及时清醒过来,手脚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挥动起来,逐渐找回了节奏。
  这河看着不宽却深,池小秋从小长大在水边,一年冬夏尽在水里泡着,要不是渐渐大了,家里头不许她再到外面下水,她能在河里面玩上一天。这会也不怕,脚上蹬了半天,正忙忙乱四处寻着,池小秋忽得往下一坠,还以为缠了水草,脚一蹬才晓得是个人。
  池小秋狂喜,借着手力大就想往上捞,可惜这在水里无依着处,弄了好一会,也没捞住。
  正在这时,一双手死命拽着她的脚,好似终于捞到救命稻草,拼命将她往河下拉!
  这是她头一次在水里晓得害怕,眼见着往日温温柔的水波,竟像是生了无数银丝,死死扣住她,和底下这个人,一齐想将她拉进阎王殿。
  这时候才晓得为什么爹娘总说,淹死的总是会水的,可这会儿她还不想死,父母临去前是将全部心血都给了她的,这么一想,挣扎地倒更有力气了。
  钟应忱正游到她这里,立刻明了了她的处境,便使劲挨上前去,一边大声喊人。
  两手拍打间,她抓到一根绑了棉布的竹篙,有人道:“都别动!等着!”
  原来是他们俩这亮堂嗓门,喊来了晚上撑船渡夜客的船家。
  看着都是半大孩子,一个人竟然都拖不动,整个叶子船不过两三个人,全都上手了,等捞上来才晓得水里有两三个。
  池小秋在船帮子上坐了半晌都是呆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往鬼门关上走了一圈。船夫熟练地给那胖子控水,掐人中,一直看他呛咳着醒过来,才把这两往旁边一丢,甩了毛巾来擦手。
  “可别死在我船上喽,晦气!”
  那胖子经历生死一劫,吐了许多水和腌臜东西,朦胧眼睛看了一圈,竟翻过身大睡起来。
  池小秋:真是佩服!
  钟应忱这会已然平静下来,听这几个人只当他们是镇上的俩顽皮孩子,大晚上偷出来玩,左边说了右边说,说完了从船头大木桶里舀了一碗汤出来。
  “热乎的,喝吧!三月里头半夜下水,皮不冻紧了你的!”
  钟应忱喝了一口,又酸又辣,正想搁下,让船夫一睨,道:“全喝了!”
  池小秋这会也不晓得了害怕,一抬手喝个底朝天,话便不自觉溜出来:“阿爷不是镇上人?”
  船老大一时意外,斜了她一眼,道:“你倒精怪!”显然是默认了。
  池小秋想着当初爹爹教过的,一时兴起说出来:“阿爷的酸汤里头有豆腐丝,酸笋丝,香菇丝,再加团粉,冷时吃下去最是发汗,正是西南山里的做法!”
  船老大白胡子一抖,自家也笑了:“来镇上讨生活也几十年了,你这小孩倒生了个好舌头!你家住哪里?”
  池小秋说起吃食便眉飞色舞,船老大见遇到了同道中人,等弄明白池小秋的摊子,陡然热情起来。
  池小秋将眼下苦恼,他便一拍手道:“这河上的生意,我最晓得!讨生活不难,只是辛苦,你们若想要寻时,再过十来天,却有个好去处,我便给你指个道出来!”
  池小秋精神一振:“哪里?”
  “福清渡近东栅,再几天,等到出了蚕,河上有叶商,河边有蚕户,都是不方便动火弄灶的,你便去那边卖,岂不是更好?”
  有多好?
  船老大抖着胡子道:“一月里有你半年挣出那么多!”
  到那时,他要吃池家酥鱼,便不用走远喽!
  第18章 清明榆钱饭
  清明寒食,卖花人最多。
  池小秋听着巷弄叫卖,便兴冲冲开了门,抱回满怀的棣棠花球,喊钟应忱来看。
  他只是应着,人却不动,池小秋纳闷,这才发现他正拿了一个小巧石臼,不知在捣弄些什么。
  池小秋凑上去看,看他将石臼里的粉末倒出,那粉末亮晶晶黄澄澄,在葡萄架透出的微光下耀眼夺目。
  “盘金石。”
  这名字倒是熟悉,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清明要插柳,新摘的柳枝柔韧细致,池小秋便用它编了一个鱼形花篮,翠叶满布,嘴和尾巴都吊着两条交缠而成的柳条索子,她把那束棣棠花球都放了进去,棣棠花瓣紧密细致,便如放进去了一捧阳光。
  池小秋把新做的棣棠花篮挂在了钟应忱房檐下,得意问他:“可好看?”
  钟应忱头也未曾抬:“好看。”
  。……
  算了,他从不管这些花草摆设的,池小秋虽不进他房间,却也知道里头灰白素净,凳子便是四四方方的,床便是睡觉的,其他什么也没有。
  虽没什么,到底没什么意思。
  池小秋摇摇头,又编自己房檐下那一只,脑子里开始梳理接下来些时候卖的新菜。
  春夏之交,上市的时鲜就多起来了,春笋、香椿、马兰头、螺蛳、荠菜、莼菜、榆钱,菜色一多,便往新鲜了走,像冬日里煎炸腌炖的菜干炸鱼,未必还有这么好卖。
  池小秋脑袋瓜一转,便在第一行添上了榆钱饭。
  榆树街前街后都有,榆荚长出来时候不是一片一片单着的,而是层层叠叠抱在一起,好似碧绿的麻钱都现串成一起,看着便一副欣欣向荣有希望的模样。
  这个时节的榆钱现摘下来,怎么都好吃!
  或是直接泡上水,使劲揉搓干净,混在麦粉里,洒了盐,搅成一团团的,直接上了蒸笼去蒸,要吃时候切了蒜末,那醋汁香油现拌就成。又或是剁成细碎碎的,虾肉鱼肉剔净,活上鸡蛋做成大角子,若添上些蘸料,更是美味。
  池小秋这般一想,就立刻等不得了,她放开手里编了一半的柳篮,往街上将新上的时鲜都买回家来,打算一个个试菜。
  菜市逛了不过一个时辰,等池小秋拎了满篮子的东西回家,钟应忱正坐在檐下看书,好似从未动过一般。
  在他身旁,是一堆金灿灿银闪闪的纸锭子元宝,胖嘟嘟地穿在五彩丝线绞出来的络子上,池小秋睁大眼睛,几下走来,拎起一串来,眼光定格在最下面的一个物事上,发出一声惊叹。
  压尾的正是一座金银彩楼,编得小小巧巧,却十分华美。
  与前两日池小秋看到的相似,却比它要好看十倍!
  “这全是你做的?”
  钟应忱抬起头,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仍旧低头看自己的书去了。
  池小秋心下感动:“你等着!中午我做顿好的来谢你!”
  香椿拌豆腐,榆钱鸡蛋虾饺,醋调马兰头,火腿煨春笋,榆钱蒸饭,莼菜鱼圆。
  满满当当的菜一端上来,钟应忱怔了怔,仍旧难掩诧异地看了一眼池小秋。
  这也太丰盛了吧。
  兜里的近百两银子可是他挣得,池小秋万万不会算在自己头上,她赚了几两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会舍下诸多银钱,难道只为这一顿饭?
  自然不是!
  池小秋热心请钟应忱都尝了一遍,诚恳问道:“你觉得哪个拿去东栅卖最好?”
  她虽不知道钟应忱底细,但原本家中富贵是一定,往东栅的商人可都是富贵人家,她若拿着肘子卷饼去给商船里娇滴滴的小娘子去吃,他们未必张得开嘴。
  钟应忱看她一眼,点出几道来,又问她:“你可会做杏仁酪?”
  “啊?”
  “要加道甜品。”他见池小秋茫然摇头,便道:“到时教你。”
  池小秋觉得,再相处下去,钟应忱要把她饭碗都给抢了。
  不过,正好眼下有事相求,坑也快要挖好了,就差这一步。
  “好!既是这些饭食你都熟悉,到时候船上卖饭食的活计,还得拜托兄弟!”
  这入伙的人可不简单,搁着白白不用岂不可惜?
  她又补了一句:“铺子生意,再加你两分!”
  钟应忱甫一听得这话,身子一僵,“不行”两个字便要脱口而出。
  他从小到大,读书写字都不落于人后,傲气到十几岁,去书坊做画师也就罢了,划着叶子船去卖吃食算什么!
  可是这两个字哽在喉咙里半天,却滚落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嗯”。
  直到他撑着叶子船出入在东栅各大小商船之间,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稀里糊涂地应了这事。
  不到十分利,不做十分工,钟应忱一惯遵守的原则,频频在池小秋这里失利,他闷了半天,只得想:便算是还了池小秋这一路相护的人情了。
  穿梭往来的叶子船甚多,歌唱叫卖声也多,有时是青壮汉子一声吆喝,有时是个梳着黑亮辫子的姑娘唱着乡歌。
  钟应忱冷着脸站在自己的船头,划起来倒是容易,可是也不说话,也不吆喝,偏偏风姿秀逸,又古怪又好看,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勿那小哥,你过来让我家娘子看看,有些什么好饭食?”
  一个两层高的雕梁画船上,梳着双鬟的小丫鬟靠在舷上,探着半边身喊。
  “欸?看什么!说的就是你!”
  生意自个找上门来,钟应忱也不能推脱,他问清楚了他家娘子的口味,便推了几个饭食,一样给她装上个小盒子,将钱放在袋子里走了。
  又转了几圈,那个脸熟的小丫鬟又探出头来唤他:“刚才那个小哥,你过来!我家娘子有话问你!”
  钟应忱立在船头,掩下自己的不耐烦,直身相问:“娘子要什么?”
  “你家有个煨透的鱼倒是酥烂,不知加了什么料?你开个价罢,我家娘子要买你的方子!”
  要酥鱼方子,便如要池小秋的命,钟应忱想也知道她能作何反应,便直接道:“不卖。”
  说了撑船便要走,那丫鬟让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给气着了,跺着脚道:“你在这船上卖饭食,一天能挣得几两?你便要上百两银子,娘子也是肯的。”
  钟应忱实在不想和他们缠磨,恰在此时,船上二楼的窗子开了一半,有个妇人声音传下来,悲悲戚戚:“不瞒小哥,我此时只吃得下你家的饭食,若真与我说了方子,绝不外传…”
  她这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个擂鼓一样的粗嗓门,怒道:“小春明,谁又惹了你家娘子生气?”
  小春明站在二楼呶着嘴:“还不是那个卖饭食的小哥,给了百两都不愿将他们那方子舍出来呢!偏娘子害喜,好几天了竟只有他家的饭能入口!”
  船上主人探出来来,不满道:“你便要多少,你只说多少…咦?你可是瀚溪上救了我的小兄弟?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钟应忱一看便认出,可不是个熟人?便是当日翻下河去还带累了他们两人的酒罐子!
  他几次三番被拦,不由在着恼处:“不必谢,不要方子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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