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难得池小秋主动开口,他自然不能让此行落空。
为了赶这一场灯会,池小秋特地推了晚上许多来订宴的客人,中午早早就把门落下,给伙计都放了假,里外都打扫完,日已将暮,便隔着几桥,也能看见南边灯火灿然,照亮的半边天际。
本来诸事皆顺,可惜这时,偏有个不速之客撞上门来,不顾钟应忱陡然难看的脸色,还倚在门口挤眉弄眼:“莫要走错了路,钟兄弟,我引你们一起过去啊!”
钟应忱冷声冷气:“今日你要上场,怎好扰你?”
高溪午嬉皮笑脸:“这有什么,早便烂熟,哪在这一时半刻?”
时间尚早,他们三人慢慢悠悠穿街度桥,若见着热闹聚堆的人群,还能得闲住脚看上一看。
七月这场灯会,向来是柳安镇盛景,放在一年之中,也是少有繁华热闹的盛况。每到此时,连附近几镇也多有来曲湖边上看灯的。平日夜市街边小买卖本来就多,这会更是一步一摊。
池小秋方在竹圈套物摊上试了两回,谁想竹圈最轻,力气越大越吃亏,她不过轻轻一掷,就眼见套圈轻轻巧巧弹走了老远,倒是蹲在她旁边戴着五彩帽的小儿,小胖手胡乱一挥,就套中了个一笼两只打瞌睡的白兔子。
池小秋瞅见这小娃笑眯眯抱走了两只兔子,十分遗憾。
“你若想养,便买上两只。”
这东西本就不贵,眼见池小秋眼巴巴看着小娃走远的背影,钟应忱便要从荷包里头拿钱。
池小秋忙摁住他:“这儿的兔子足足二两一对,便是哄你这样不常上街的傻子呢!咱们得卖多少钱一盘,才能赚得回来?”
“…”
他竟忘了,在池小秋眼里,只有能吃与不能吃的。
越是这样人群聚集的节庆时节,越是有许多取巧的东西,连寻常的竹夫人做得都比平常光鲜,要真是花了心思,也不怕多花上几个钱,怕就怕想尽办法做些手脚,来谋不义之财的。
这不,走不上几步,便又遇上了一个。
明明是一条卖吃食玩物的临河街巷,偏中间混了个卖活鱼的,价钱还比别处便宜一多半,怪不得蹲在摊前犹豫半日的阿爷上了当。
隔得不远,池小秋明明白白看见,摊上主人使劲戳了戳盆里头的鱼脑袋,直戳得这条大胖鱼不甘不愿微微摆了摆尾巴,大声道:“你老要不要买,便给个准话,不过这两只,可压称哩!不买时我便寻了旁人,快些出脱去看湖灯!”
这阿爷一看便是从乡下过来的,旧巴巴衣裳,手脚局促,无论往哪里看都带着茫然不安,这会像是终于下定了注意,长筒布袋里头倒了半天,才倒出来四五十个钱。
“我…我要一条…”他说话吭吭哧哧,习惯性带着些讨好的笑。
“这才几个钱!”摊主人变了脸色,一瞥他另只手上拎的烤鸭:“有钱买这金贵东西,没留钱买条鱼?”
他舔舔嘴唇:“我…我家老婆子起不来,买回去与她…”
“罢了罢了,这钱都给我,卖你了!” 摊主人也懒得再说,拎起来鱼往称上一扔,足足两斤半竟这般便宜就舍给了他。
阿爷咧开嘴,正将钱递出去,却让池小秋截了。
“阿爷,这鱼是注了水的,肉又松又烂,你走半道便活不得了,这样热天,等到家时怕是都要臭了!”
历来食材上作假的不少,但这样容易看穿的把戏,若放在正经菜市鱼市,早让人拿烂鸡蛋捶了出来。这泼皮才充摊主,专在别处街上,诈些小钱小利。
这破皮忙活了半日,不想才指甲盖点大的利,也让人拦了去,不由变色骂道:“你这般帮着个良头,自家也是个良头不是!”
柳安镇有一等嫌弃乡里人村气的,便将之唤作良头,池小秋反口骂道:“做出这样见不得人事来,莫说凉头热头,你长在腔子上是头不是!”
池小秋兜头骂上一顿,扯了旁边道:“阿爷,你要想买鱼,往正经鱼市里头逛去,做不得假。”
她瞄了瞄他手中那荷叶裹了一半的烤鸭:“这鸭子要等回家,怕是也凉了,不如现让给我,你老多少买的我给你多少。”
池小秋帮这阿爷救了不少银钱,他自是忙不迭点头。
才出门多大会,池小秋兜里便少了二两银子,惹下一场闲气,还拎了只半凉的烤鸭。
钟应忱瞥她一眼:“他今天受了骗,若是不如实说与,下次未必能碰见第二个池小秋。”
池小秋摸摸头:“我与他指了卖各样饭食的地儿。”
高溪午没听见他俩人说话,一门心思只盯着在池小秋手里荡悠的鸭子,不由有些眼馋。
能让池小秋都动心买过来的,定是只好吃到极致的烤鸭!
正是晚饭时候,多的是人拿街头饭食填饱了肚子,再往曲湖边上赶灯戏的。
摊有大有小,最简单的便是一人肩挑两担,一边是个炭炉,上面坐着个大锅,里头一块块老豆腐煮得时候久了,现出深色许多空隙的模样,另一边盛了许多种料碗。有人吃时,唤一声就停下,两边一杵就是个摊儿。
池小秋要上三块,两个浇上芫荽末辣椒水,一个浇上些醋,托在苇叶上头拿竹签子拨着吃。豆腐点得老,多了些韧劲,煮得时候长,卤汁早就透进了豆腐心。
高溪午无心豆腐,耐不住问:“小秋妹子,你那只…”
他不说,池小秋差点忘了,她嘴一抹,现把那鸭子揭开,拽起腿往桥边磨圆的蟾蜍脑袋上一敲,整个鸭子顿时散成一堆,大大小小泥块往下滚。
原来这鸭子早让人吃净了肉,骨头架子填上泥,外头粘上层烤色的纸,专门唬这不识货的人。
“这鸭子,是假的!”
第104章 曲湖灯戏
高溪午目瞪口呆, 不妨手一松,连豆腐带蕉叶都吧嗒掉在了地上,浓厚汤汁撒了一地。
未曾尝到烤鸭, 还少了块豆腐。
一颗吃货的心被摔作八瓣, 高溪午扯了烤鸭上头那层骗人的纸, 怪道看不出来,这假也做得精心, 上面那层纸糊成了烤鸭油浸浸的色泽,不上嘴咬用手掐, 根本看不出来。
“这便是‘假材料顶了真材料, 旧丝绦换了新丝绦’,”池小秋划拉过来最后一块豆腐,填进嘴里:“可惜味儿一闻就不对。”
她自己便是做菜的行家, 鼻子一动就知道食材对与不对。
这般一耽搁, 原本空余的时间反倒不够用。高溪午听见曲湖边的鼓声,也顾不上再心疼鸭子豆腐, 拔脚就溜得没踪没影。
“你们快着些!这戏眼见就开始了!”
万千灯船映得曲湖夜光皎皎, 繁星灯影两相映照,明如白昼, 繁管声弦四处可闻,依旧是满湖挤挤攘攘的灯,满湖闹闹纷纷的船。
加紧了脚步,直到在看棚里头坐定了, 池小秋才吁出一口长气。旁边现摆了些精致点心,莲子缠泛着诱人的蜜糖光泽, 引得人不由签上一个。
“糖多了,再加些薄荷霜就好了。”
池小秋刚喝了不少茶水, 这儿吃莲子缠就甜得腻人。肚子不空,精神正好,戏还尚未开锣,池小秋坐了一会儿,只觉无聊。
左右看看,临搭出来的看棚占了极广一片地方,正对着三层大船,四下里辉煌明彻,越发显得无灯的这一只船黑得显眼,挖空了船肚子舱中还能瞥见许多个来来往往,拖着屏风灯架等物的人影。
相形之下,看棚里面光亮得多,不止棚上隔着几步就垂下五彩丝络的五角灯,就是乌泱乌泱人群之中,人人手上都拿着一两盏等,或是堆纱,或是纸糊,或是明角,往桌上一放,人影就投在一旁,拉长之后更显得柔和。
池小秋终于知晓自己手上少了个什么。
“咱们刚才忘了从东边转一遭,那边才有卖灯的。”
去年时候,钟应忱猜中的那两盏灯,让她给挂到了河对面她住着的新院子。
“何必要买,你前日不是刚送了我一个?”
池小秋歪头疑惑,她何时送了什么灯?
钟应忱不慌不忙,展了袖子,将他身侧挂了一路的黑布袋拿了出来。
抽了系带,拿出里头小物的一刻,眼前顿时一亮。
与烛火的煌煌明彩,油灯的明灭不定都不同,钟应忱托在手心的是一枚淡青色的鸭卵,里面中空,蒙了一层半透的纸,画了一只摆尾的小鱼,柔柔淡淡的光正是从里头透出来。
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每到暗时,纸上绘着的小鱼便发着暗银的光辉。
这是坊间每到夏天便常见的萤火虫灯,原是买了给小儿纳凉时候玩的。
“你哪里买的?” 池小秋把萤火虫灯滴溜溜拨得转上一圈,噗嗤一笑。
钟哥儿这是还把他们当小孩一样待呢!
钟应忱顺势展开她的手,放到她掌心,鸭卵壳微凉,他指尖微热:“你自己挑来的鸭蛋都不认得了?你送了我九十枚鸭蛋,我便送你一盏灯,也是有来有回,不负盛情。”
池小秋恍然,原是他自己做的。
“既是灯节,旁人有灯,你岂能无灯?”
明明是最简单几句话,偏让他说出了十分婉转,倒听得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
旁边添茶的小婢恰在旁添茶,便也凑来一句:“ 郎君待小娘子真真是有心了。”
此言正合钟应忱心意,他顺手添上几个钱:“多谢辛苦。”
恰这时,上头一声锣鼓,终于将池小秋从不知作何答的气氛中解救出来。
这出让高溪午推了一路的,只道是“荡气回肠情比金坚”的一出故事,便就此登场。
既然是灯戏,帷幕一开,整个戏船光辉绚烂,二层戏台诸人行动纤毫毕现,里头出来的第一个装扮异常华丽,从屏风后转出的时候,赢得了满堂彩。
池小秋只听高溪午再三与她说,见着这其中最好看,最显眼的便使劲喝彩,准是他!便自家也奋力跟着呼喝。
费了嗓子半天力,才又从帷后出来一个,形容俏丽,脸盘跟高溪午仿佛,池小秋一时有些踌躇,认不明白是哪个。
钟应忱虚虚点了一点:“都不是,他今日扮得是方生。”
池小秋使劲看了看,这才认出来,那摇着扇,收了周身痞气,竟难得显出风流气派的书生,才是高溪午。
喝彩的力气都给了最先出来的那两人,池小秋灌了一气儿茶,只好安安稳稳去看戏。
前头的故事跟她之前看的那些话本并无二致,同样的起头,同样有两个渐渐起意的人。
池小秋开始猜,素君传里头两人是在后花园子里碰见,红娘记是在前去烧香的半山路上,这出戏选中的,就是往别府里一场宴席。
书生小姐对看时候,池小秋便知道,他们俩又要开始演这心有所属的戏码了。
钟应忱只是时不时往台上顺一眼,余光却能撇见池小秋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桌腿边的鞋。
钟应忱低头一笑,池小秋早便走了神。
不是她不捧场,实在是这样的情节桥段看得太多,池小秋努力将心神从宴席菜色中□□,正听见这书生问上一句。
“小姐可愿与生效这琴瑟之谐?”
原本在舌头上安稳待着的莲子缠,陡然滚落喉间,换来池小秋猝不及防一阵猛烈咳嗽声。
钟应忱忙着给她倒茶舒背,池小秋不敢瞧他,脸在发烧,只能避在一边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这大约是她永远忘不了的一个词,从她有限的心思里头来回滚动,每见一回都怔一回。
池小秋拿着杯子怔了片刻,台上戏文人物纷纷乱乱入不得心去,等看棚里的人都齐齐道一声好,她抬头,才发觉这戏已演到了中段。
怪不得高溪午说这戏“荡气回肠”,里头的小姐着实比别书里的都彪悍。她这园中宴上羞羞一回头换过帕子,竟直接跟着书生…跑了!
池小秋呆了呆,见台上大红喜烛喜气洋洋,两人凤冠霞帔相依而行,正莫名怔怔然,眼光不期回落,正落在坐在她身边这人上。
算来他们认识整三年,钟应忱早便没了初见时瘦弱阴郁的模样,便随便往什么地方一坐,永远是端坐的脊背,沉凝的气度。就如同山脊上迎风而盛的一棵青树,正卓卓然往葱茏山川中渐渐长成顶天立地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