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旅途漫漫,她是女人,车里难免准备了许多磨牙的零嘴点心,如今可都派上用场。燕檀依她吩咐把点心散与众人,宋星遥也下马车透气。
几人显然都有经验,虽然露宿山间,准备起来却有条不紊,很快便生火取水,油毡布排开。
“清霄,过来看看。”俞深站在其中一辆马车前冲林宴招手。
林宴拣木棍做了个根火把,走到他身边,两人照着车厢外壁一看,壁上不知几时被人以粉涂了个叉,像小孩子的涂鸦。
“按你吩咐查过,每辆马车都有。”俞深又低声道,“我们被盯上了,是山贼?要不咱们别休息了,趁早离开此地为妙。”
林宴面色发沉,看了眼站在远处的宋星遥,摇了摇头,只道:“前面是夹道,更容易遇伏,若被两头堵截,连退路都没有。”语毕他走到火堆旁,高声冷道,“夜里两人一岗,一时辰一换,都警醒些!”
宋星遥嗅到他话中森冷寒气,随之望去,正逢林宴向她开口:“六娘子,晚上你宿在马车内,没事不要下来,让你的昆仑奴守在车旁莫离。”
她听得心头一紧——这是……有危险?
第19章 逼杀
宋星遥从前并不怕死。少年人么,心头总有无畏无惧的热血,觉得士为知己者死,刀山火海都敢闯上一闯,纵是千难万险也要笑着赴死,直到后来……七年蹉跎的最终,她死得不明不白。
所谓一腔热血在他人眼中,只是无足轻重并且能随时被牺牲的炮灰。刀山火海全成阴谋算计,她死得那般冤枉,连交代遗言的机会都没有。那个漆黑的雨夜,永远走不出的大明宫,都化成最深的恐惧。
她成了个贪生怕死的人,但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她知道,她要好好活着。
生命重来一次的可能性太低太低。
而她又恰好了解林宴。若是无事,他绝不可能同她说这番话,所以一定有危险正在慢慢接近,就像上辈子那样,她对此一无所知。
林宴从她微变的神情中读到害怕——她没掩示过这种恐惧,宛如根深蒂固的阴影,随时探爪狠狠挠人。
“只是例行警戒,毕竟露宿山野,以防万一罢了。”他开口安慰。
他很少解释,也很少安慰别人。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总难免这类毛病,只做决定不管解释,默认对方明白他的意思,鲜少考虑他人心情。
但显然,这个难得的安慰并没被宋星遥听入耳中,她的情绪没有得到缓解,却也没发作,只是压抑着,那些无意识的掐着手指的小动作,看得人难受,这让林宴意识到,她并不像表现出的那般冷静,同样,她笑着的时候也不再代表喜悦。
而他,恰恰知道她性情大改的原因。
“别担心,我……”他想说什么,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生生改口,“我和你哥哥都在,还有俞深、方遇清和你的昆仑奴。”
宋星遥霍地转身,没接他的话,而是一叠声喊祁归海:“阿海!阿海——”
林宴看着她快步走远,而后拉着她那昆仑奴站到马车前低声交代着什么。他瞧了两眼,很快收回目光,转身自寻俞深商量,不再流连。
————
宋星遥并不喜欢自己的杯弓蛇影,但她无奈,这种情绪她控制不了,只能靠时间慢慢修复。
交代完祁归海,她就钻进马车。祁归海守在车厢外,半倚车壁站着,在窗上投下沉实的厚影,宋星遥方觉有些安心。燕檀分完一圈点心回来,又挨在宋星遥旁边打起盹来,没心没肺的模样羡慕死宋星遥了。
宋星遥睡不着,支愣着耳朵留心外界动静,总觉得下一刻就要出事,然而安安稳稳过了大半夜也没异常出现,精神却已绷到疲倦。天明之前,夜最黑,人也最倦,正是最好眠的时间,宋星遥撑不住,歪在迎枕上。
再熬一会,天该亮了。
如此想着,她恍恍惚惚睡着,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连梦似乎都充满刀光剑影,她正苦于无法脱离梦境,忽然间被一阵嘶鸣声惊醒。
睁眼,天还未亮,她并没睡太久,窗外火光大亮,人影投在车窗上晃动不安,惊马嘶鸣阵阵打破这长夜宁静。她揪紧衣襟——直觉很准,果然还是出事了。
恐惧就在这一刻神奇地退去,仿佛幼时临考的前夕,总要担心害怕隔日夫子考校的功课,然而一旦坐上考场就不再担忧,有种认命的冷静,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燕檀也被惊醒,急急掀帘一看,正好瞧见不知被谁踢来的巨石飞撞在车窗旁,整个马车剧烈一震,她跌回车中,吓得面色煞白,抱住宋星遥的手臂瑟瑟发抖:“娘娘娘子,发生了何事?”
宋星遥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这时候就显出莺香和燕檀的区别来,燕檀这丫头聪明伶俐有余,但沉稳不足,比主子还怕死。
“六娘子呆在车上莫出。”窗外传来祁归海的声音,他的身影依旧牢牢守在车厢前。
兵刃交错的锐音不断响起,间或还夹杂着暗器破空的声音,宋星遥越分辨声响越觉得不对劲——这不像是山匪求财的行径。
然而此时并非细究深思的时机,她安慰燕檀一句,正打定主意要呆在马车上不下来,却忽见窗外火光闪过,伴随着几人同时发出的吼声:“遥遥/六娘,下马车!”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发生何事。火光顺着马车蔓延,对方竟用上火箭一类的武器,瞬间点燃马车。
“下去!”她顾不上许多,推了燕檀一把。
两人一前一后飞快逃向车门,几乎以身体撞开车门,跌跌撞撞冲下马车,半辆马车已被火吞噬,宋星遥惊魂未定之际,又见密林深处涌出一批手握刀剑的黑衣刺客。
刀剑折光晃花人眼,吓得人肝胆俱颤。
不远处有人高喊一句:“散开,各寻躲避藏匿处。”听声音像是林宴。
燕檀双腿抖如筛,差点瘫在地上,宋星遥狠狠扇她一掌,方将她打醒:“逃!找地方藏起来!”燕檀此时也顾不上脸颊生疼,捂着脸撒腿就往无人处跑,宋星遥也想逃,却在忽然间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另一辆马车。
猫!她的金宝、玄云和崽崽都还在那辆马车上,若是也被火箭击中……
她无法想像,改了方向拔腿就冲。身后传来兵器交错的声音,似乎有人扑到身后,她不管不顾直奔马车,所幸马车不远,转眼就到,她前脚刚要踩上马车,就闻身边破空声响,一箭穿透黑夜袭来。她下意识转头,呼吸随之一滞,噩梦般的记忆闪过,腿便如石化般动弹不得。
铮——
耳畔传来清脆声音,那支箭飞临她身前之时,叫人一箭斩落,有人飞快将她从马车上扯下。宋星遥踉跄两步跌进那人怀中,发间簪子落地,长发垂落半边。
又有剑光迎面而落,中途被人拦下,祁归海的声音响起:“带她走,猫交给我。”
“好。”那人干脆一语,强拉宋星遥朝后迅速退散。
宋星遥认得声音,是林宴。
情势危急,她无暇多顾,便是林宴在侧,也能前仇旧情暂抛。宋星遥不辨方向,被他拉着狂奔,但到底没有武功,速度拼不过这些练家子,林宴被她拖累,没几步就叫身后的刺客追上,眼前却又逢陡坡。二人停在坡前,宋星遥发散,乱覆在脑后,眼角余光瞄见追兵已近,却气喘不止难以出声,只好攥住林宴衣袖,惊急望他。
林宴并无二话,只在坡边略作停顿后便将宋星遥掐腰一抱,提气跃下陡峭山坡。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树影横空掠过眼前,宋星遥差点没喘上来气,哪还顾得上林宴这个前夫可恨不可恨,为着小命着想,她将头垂入他颈窝,双手死死揽住他脖子,生怕一不小心被甩下。
几纵几跃后,林宴暂时甩开追兵,不过到底因为手上抱了个人,兼之这坡又陡又长,落地时不稳,二人一起摔在坡上,往下滚去。宋星遥只觉背部不断碾过石砾杂草,被扎得生疼,不过好在有只手护在自己后颈与后脑处,人也被林宴的手臂紧紧护在怀中,并没伤及要害。
一通天旋地转后,两人总算滚到坡底,宋星遥只觉得后脑似乎撞上硬物,但她没感受到疼痛,反而是林宴发出声低低的闷哼,然而也不等她问话,林宴已然松手将她拉起,问了句:“还能走?”
宋星遥发散衣乱,狼狈点头,他仍无余话,拉着她又往草丛深处走,直到寻到个山石夹缝方停步。
夹缝虽然不大,但深处是个拐角,人藏在里面不易被发觉,林宴将她往里一塞,只道:“藏好,别出来。”
宋星遥缩入夹缝,耳闻山中脚步声又起,不敢吭声,林宴没再多说,转身出了夹缝,沿相反方向离去,一路故意弄出声响,那阵脚步声便又渐渐远了。
天还未亮,夹缝里漆黑一片,不知哪里渗出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她头顶,冰凉入骨,冷到她心头。她慢慢蹲下身,蜷成一团不敢动弹,似乎有虫豸被惊醒,蠕动着爬上她的鞋面,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几乎窒息,恍惚间像回到宫变那夜,她被人堵着嘴捆住手脚扔在偏殿,没人会来救她,只有死亡的恐惧一**涌上心头,她想叫却叫不出声。
许久,黑暗里落里一线浅淡光芒。
天好像慢慢亮了。
隐隐约约又有细微响动传来,仿佛有人踩过满地碎枝叶朝这里走来,也不知是敌是友。宋星遥心弦绷紧,颤抖着手从靴中摸出了柄巴掌长的匕首,扶墙缓缓站起来。
薄锋刀刃被裴远拿走,她只能另寻称手武器,这匕首虽然不如薄锋灵巧,勉强能用。
有道人影被外间阳光照着,慢慢笼到夹缝口。
她屏住呼吸,攥紧匕首,眼中掠过几许狠意。
————
山石夹缝之外,林宴缓步而来,双臂衣袖与后背衣物已然褴褛,血痕透出,予他几分狼狈,他走并不算稳,脚步虚浮,似乎受了伤,兼之垂头看着掌中一方令牌若有所思,注意力有些涣散,毫无防备走进夹缝。
迎接他的,是匕首折射出的光芒,自他眼前闪过,他心头顿惊,扬手就要还击,忽然发现持刀之人竟是宋星遥,生生收招。
宋星遥的攻击却没改,虽然毫无章法,却卯足了劲力往外刺,一击不中回身再击。
砰——
林宴手中所执之物在躲避间被他甩开,撞到石壁上发出清脆声响,刀刃横掠,他的左掌被她的匕首划过掌心,一蓬血雾飞起,他沉声:“宋星遥,是我!”
宋星遥的动作随他的声音停顿,林宴垂下左手,只当她已冷静,缓缓靠近她,却不想她忽然转身,在他近身之时没给他任何反应,便欺身而来,径直将匕首抵在他咽喉之上。
林宴后背触壁,眼中浮现惊愕。
他绝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她以刀锋架喉,抵在壁上。
“我知道是你!”宋星遥的声音,仿如那夜飘摇风雨。
那双眼,满是搏杀。
第20章 逼问
林宴投降般缓缓将双掌举至齐耳,露出掌心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刀口,紧拢的眉梢却稍有松懈,盯着她的眼道:“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天色尚早,光线朦胧地在他脸上投下浅灰阴影,疏冷的色调间又添几分惫懒,让他的投降显得极没诚恳。
“救命恩人?”宋星遥对此嗤之以鼻,“是救还是害可未必。说,这些人什么来历?”
她那攻击,头两下是敌友不清的自保,最后那一下,却是为了其他。上辈子她知道他在外头行秘事,但到底什么事,她却从未问过,他也没说,直到最后她因此枉送性命,这再来一回,她可不干。
直觉告诉她,昨夜的危险与他有关。
林宴就是个祸水。
“山贼流寇吧。”林宴回答得随意。
十九岁的他身量已经颇高,但十五岁的她却还是小小一只,个头只到他胸上两寸,这么拿匕首抵着他,挺累的吧?
要是托一托她那把腰,她也许会轻松点。
他的思绪和她的问题不在一条线上,已经飞远。
“你骗鬼呢?”宋星遥极不满意他的敷衍。
“哦?我骗你?此话怎解?”林宴头垂得更低些,面上冷漠一扫而空,露出见牙的笑。
这笑让他活脱脱变得浪荡,又因着这人好看的脸而成了风流。
宋星遥觉得自己被他耍弄了,将刀刃又压进三分:“少装糊涂,昨晚那些人哪一点像山贼流寇?”说完仿佛为了证明他的敷衍般,她开始分析。
“若真是山匪流寇必然求财,可这一路上我们并没行李随行,又轻车简从毫不扎眼,他们若为求财,怎会盯上我们?”她说了一句,见他微微颌首认同,便又道,“还有,普通山匪流寇手怎么可能会有流火箭?那是军械,民间违禁物!”说起这个便不得不提她父亲的老本行,她从小耳濡目染当然认得。
他的头点得幅度更大些,她又斟酌道:“还有官道的山体塌方,近日无风无雨无地动,好端端的山体怎会塌方,怕不是有人暗中炸山拦路,引我们改走山路,好入对方埋伏。”
怎么看,这些都不像是普通山匪流寇的手笔。
那会是谁?
心中琢磨着,她不自觉便发出自言自语的疑问:“会是什么人?”
“你分析得都对,会是什么人呢?”林宴顺着她的问题诚恳反问。
宋星遥猛地一醒,将本已松懈的刀刃压紧:“我在问你!必是你引来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