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节

  崔安被喷了一脸唾沫,掩面离开了定安城。
  他在回程的路上听说了青牛江上发生的事,当天晚上就喝了个伶仃大醉,大病一场之后人也没了精气神。
  阿佐派死士刺杀阿佑,阿佑又亲手报复回去,将阿佐打落江中。
  阿姊的两个骨肉竟然自相残杀,毫不留手,这让他闭了眼都没脸去见地下的阿姊!
  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崔安想不通,整夜整夜睡不着,等回到了南郡,整个人都消瘦得不成样子。
  但他毕竟还是更记挂阿佐一些。
  虽然阿佐这件事做的太不地道,完全枉顾他这个阿舅的安全,甚至还利用了阿舅的一番心意,但……阿佐还是个孩子,一时想不通,被蒙蔽也是有可能的。
  崔安担心陆时己的伤,又想回去和那孩子好好聊聊,一路心急如焚地赶回南郡。
  谁料,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当他想要去陆家探望一下外甥的时候,却被陆家明言拒绝了。
  “为什么?”
  崔安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陆涛凭什么不让我见阿佐,我是阿佐的阿舅!”
  “崔郎君,”陆家的总管干笑一声。
  “不是我们郎君不让,是阿佐小郎君不想见您。”
  “您也知道,阿佐小郎君受伤颇重,一直缠绵病榻,大概是怕把病气过给您吧。”
  这话崔安不信,又闹了几次都没结果,只好无奈地返回自家府邸。
  他想不通,为什么一趟定安城走下来,两个外甥都不见他了,他这个做人娘舅的哪里做错?
  其实崔安不知道的是,在他被关在定安城大牢里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阿佑”曾经去见过他一面。
  彼时宁锯子即将出发前往青牛江,走之前特地夜半进入大牢,远远地看了眼崔安。他并不是真想见原身的娘舅,而是要确认一下,之前那种残留的情绪究竟还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他可不想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因为什么莫须有的血脉情谊而翻车。
  事实证明,他浮夸的表演是有用的,配合上崔安在狱中给他写的几封信,效果简直不要更好!
  于是宁锯子放心地杀去青牛江,然后一炮轰掉了前身所有的爱恨情仇,让最后的执念也尘归尘,土归土。
  再回来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心里再也没什么纠结郁郁,天也宽地也阔,世界无比自由!
  尤其是又遇到了暮野兄,嘿嘿嘿,心中更添一份安定。
  接连几日,在营地闭关的宁锯子奋笔疾书,打了鸡血一样将蒸汽船此次运行的经验教训全部列出,一一改进之后,恨不能马上就出海一搏风浪。
  好在这一天,他并没有等太久。
  之前已经造出的蒸汽机成品,让标准化零件的定制成为可能。
  巨大的蒸汽机推动车床不停运转,以前几日几夜才能手工敲出的零件,现在不过片刻便能制作成功,而且同一批次的成品尺寸几乎一模一样。
  金属船体的防腐工艺暂时不可能实现,所以船还是采用木质,加装了相对独立的密封舱,确保在单仓漏水的情况下,船体不至于沉没。
  应该说,这一艘船,是集结了大航海时代造船技术的经验于大成。虽然看上去与时下流行的船不甚一致,但在性能和参数上,新船的预期都要远超时代一大截。
  再加上,它还安装了史上第一台蒸汽机,由单纯的风力船转变为蒸汽和风力混合动力,一旦成功,墨宗的这艘新船便开启了一个新的动力时代。
  这一日一大早,白鹭口船坞人头攒动。鱼忻、三水老道以及一大批工作在船坞的匠人都齐聚码头。因为人太多,有来晚的不得不而站在闸道边沿,都在探头探脑,等待着新船的第一次亮相。
  如今白鹭口船坞已经发展到七座,除了最初从南石城带回来的那批船匠之外,最近又有不少在九凌湖学机械和锻造的生员加入。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和成长,这些人逐渐与迅速发展的机械工具培养出独有的默契,其中一些肯钻研,有悟性的人俨然成为了可以举一反三,改造技术和工艺的专家,并且能够将自己掌握的知识和技术总结成体系,成为九凌城学院的船科教员。
  宁锯子当初承诺他们的卡拉克没有造出来,但他们都参与建造了史上第一的蒸汽战船,这是何等的光荣!
  与陆家动辄几层的楼船比起来,其实墨宗这艘船也不算很大,长约九十米不到,宽三十三米,蒸汽轮机房被建造于船体正中。
  自从承压锅炉试制成功,蒸汽轮机的小型化便有了可能。宁非的青牛江之行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对于承压锅炉和功率设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只是毕竟是第一次成船,本次蒸汽轮机只开启了部分设计功率,并不准备满速运转试航。船体载重除了必要的淡水和粮食,便是最主要的舰炮和弹药都放置在隔水隔潮的密封舱中。
  封闭的船坞内,宁非带着纳达等人在做最后的检修。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纳达进入锅炉房开始向炉内点火。煤炭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易燃且稳定耐烧。
  宁非走上船头,对着远处瞭望塔的人挥了挥手中的旗子,船坞的木质闸门缓缓开启。
  呜————
  悠长的汽笛声响起,划破了海浪拍打岸滩的节奏。
  站在码头上的众人先是被震得一惊,而后便听到了涡轮搅动海水的声音,一下一下,越来越快,一艘大船缓缓驶入了海口。
  没有帆,没有桨手划桨,船的前进却从未有一刻的停顿。
  站在下方岸滩的人感受更为直接,他们几乎是直面巨大的船体,看得到螺旋浆在水中不停转动,看得到巨大的钢质舵划开水流,便如传说中水中巨怪,强横霸道到令人无力反抗。
  这……这就是他们造出来……这是他们造出来的?!
  一瞬间,恐惧,惊愕,茫然,自豪,混乱,不敢置信。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让围观的众船匠集体失声,好久都没人说得出一句话。
  然而最震惊的,还属在驾驶舱内的林卡把头。
  站在透明晶亮的玻璃窗前,视野开阔得让人难以置信,舵盘的操作稍微复杂,需要同时使用竖杆和绞盘,用小传动盘带动转动舵的运动,操纵着巨兽左右游曳。
  舵盘前方的平台上,平放着一张海图。
  只要林卡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图上标识的方位,简单明了。
  看着窗外飘过的白色蒸汽,林卡把头的手心都在出汗,直觉生平从未这样紧张过。
  哪怕是在大海上与风浪恶斗,也不及蒸汽船转向的小心翼翼,顺利转弯入乌知河的瞬间,林卡僵直的肌肉甚至隐约出现了酸痛感。
  呜——呜——呜——
  低沉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悠长的三声,这次是在向这些时代的造物者们致敬。
  码头上的众人屏气凝神,一点声音都舍不得发出,有人甚至闭上眼睛,用心去聆听这来自新纪元的声音。
  呜——呜——呜——
  又是三声鸣笛,大船下锚缓缓停在了乌知河码头。
  原本安静的码头上瞬间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众人疯了一样的庆祝,东胡来的船匠们还跳起了民族舞蹈,拉着许多边城的同行一起,大家笑闹成一团。
  驾驶舱内,林卡把头还保持着之前的姿态,身体僵直地站在驾驶台前,手中紧紧抓着舵盘的把手。
  若是此刻有人靠近他,便能发现这个铁一般的汉子,眼圈微红,手指发抖,是从未有过的激动。
  真正驾驶一艘完整的蒸汽船,和之前与宁矩子在青牛江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有了这艘船,他感觉自己能够去到更远的大海,看到更远的天际线。
  “好啦!”
  站在船头的宁锯子举着一个大喇叭,声嘶力竭地朝着下方欢呼雀跃的人群大喊。
  “本次试航的航段是白鹭口到九凌城码头,午后返回白鹭口码头。”
  “有想要上船的马上排好队,大家按序上船,不要推挤和插队,注意安全。”
  “开往九凌城的第一班蒸汽轮,马上要出发了”
  第300章
  想要上船的人很多, 但出于试航负重的考量,最终还是控制了一下人数。身为技术主力的七座船坞,每家可以派四人上船, 为以后技术改造积累经验。
  驻防在白鹭口的黑甲水军也在允许登船的列表里,他们是从黑甲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良干将。以后白鹭口造出来的蒸汽船, 有一部分要卖给边军做军舰使用, 所以这一次也算是客户提前体验产品了。
  剩下的,就是海船学房培训出来的船手和把头后备。宁非按成绩选了本次大考排名前十的学霸, 在众生员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 排着整齐的队列踏上了大船的甲板。
  汽笛再度响起, 大船缓缓离开了白鹭口码头,逆流进入乌知河航段。
  这条水路,船上的众人大多走过许多遍, 对两岸的景色也不陌生,但却从没有一次走得这样轻松快速!
  站在甲板上,铺面而来的风吹得衣袍猎猎, 有种飘飘欲飞的感觉。
  同样的路,船不但能走直线, 速度还又快又稳, 比风帆或是人力不知快了多少。
  最妙的是,这船上还装载了好几门火炮, 底仓还有满满当当的炮弹,这要是换成普通的船, 怕是要造得更大更宽才能稳当!
  这就是……宁先生说的……科学么?
  船坞派出来的都是团队中的精英, 在享受过蒸汽船带来的便利之后,几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在船体中央的那座蒸汽锅炉上。
  之前他们曾经在宁先生的课上听过讲解,煤燃烧的过程烧开了锅炉里的水, 水变成蒸汽后在锅炉内产生压力,推动连杆传输到叶桨上。叶桨转动推开水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转动的桨片能推着船往前走,但事实胜于雄辩,他们正站在由螺旋叶片推动的大船上。
  那堂课听得许多人都云里雾里,完全想象不到什么叫做蒸汽产生压力,什么作用力和反作用力。
  但宁锯子说蒸汽机是船的“心脏”,这句话他们记住了。
  现在想想,这话说得其实非常形象。眼前这艘大船,可不就是蒸汽机压着蒸汽才动起来的?这和他们身体里不断跳动的心脏并无区别啊!
  “矩子,我们以后能造更大更快的船吗?”
  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船手激动地问道。
  宁非侧头,发现这孩子看着还蛮眼熟的,好像是克雷曾经的“小弟”之一。
  他依稀记得,在克雷被留在东胡之后,这几个孩子还跑过来问他“老大”的下落,立志要跟着林卡把头学船手,将来坐大船去东胡看望“老大”……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了。
  “会的。”
  宁非笑着点点头,
  “会有更大,更快的船,只要船坊好好研究和发展蒸汽机,以后不但会有钢铁船可以漂洋过海,在大地上也有可以风驰电掣的铁火车,日行千里,朝发夕至。”
  小少年被他说得激动,脑补了一下“风驰电掣,朝发夕至”这几个字,还略显稚嫩的脸上满是神往。
  “那可真好呀!”
  他握了握拳头,也不知道在心中发下了什么誓言,一脸振奋地去找同伴了。
  宁非失笑,觉得年轻真好,一针鸡血下去就能振奋起精神,重新获得出发的动力。
  他两辈子加起来也算是过了不惑之年,似乎对现实的一切都已经司空见惯,很少再有这样单纯轻松快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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