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正堂内,忠正伯夫人孙氏居于主位,神色肃然,宛若入定。身边楚堇与乔嬷嬷轮番儿说着些劝慰的话,劝她不要气坏了身子。
  门外,不时传来楚娆夹带哭腔的求饶声:“母亲,您误会了,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母亲,求求您给娆儿个解释的机会吧!让娆儿到您跟前辩白上几句……”她跪在门外有半个时辰了,膝盖已被粗砺的青石地面磨得生疼,而孙氏就是不肯让她进屋说明原由。
  楚堇乖巧的沏了热茶端来,劝母亲啜了一小口,孙氏果然稍回了回神儿。她抬头看着楚堇,气的哆嗦:“那个野男人滚了没有?”
  二更时分暮色苍茫,小贼般溜后门儿入姑娘家院子里幽会的男人,能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怨孙氏这般愤恨,这种丑事若是传扬出去,莫说是楚娆难以嫁人,就是整个楚家都要跟着她没脸见人。
  “滚了滚了!”楚堇忙答道:“刚刚母亲看到他时他便已吓得腿软,母亲气极转身离开时,他便丢下楚娆趁机拔腿跑了。”
  楚堇不说还好,经她这一形容,孙氏越发觉得此人龌龊不堪,手悬在半空颤颤巍巍的虚指一番:“你看看你看看……就这种乌涂腌臜的市井氓吏,处处蝇营狗苟没担当,娆儿这是昏了头瞎了眼往家里招来个这种玩意儿!”
  堂外的楚娆似是听到屋里有动静,知道母亲听得清她的解释,急着说道:“母亲,其实那位窦公子不是来找娆儿的,他是来……”说到此处,楚娆骤然顿住了。她不能提楚堇,那样便牵扯出了自己的阴谋算计,比起被孙氏误会她与窦文山有染来,这样也好不到哪去。
  而座上的孙氏却从她的话中抓住了个重点,微微皱眉:“她刚刚说什么?窦公子?”因着豆腐西施的存在,她对于这个‘窦’姓是格外的在意。
  楚堇原也没想瞒,便如实解释道:“母亲,其实刚刚那位公子堇儿认得,他是豆腐西施窦月娥的侄儿,也是住在石浔镇,叫窦文山。”
  “豆腐西施的侄儿?!”孙氏双眼狠狠眯起,透出一股子更为强烈的厌恶感,才略平复的气息复又粗浊起来:“她何时与那边走的这般近了?”
  “夫人,您怕是忘了,娆姑娘可偷偷去了几回豆腐西施那儿,就上回被她知道是我暗中派人跟着的,还把我好一通骂。”乔嬷嬷微俯着身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屋里人听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楚娆却是什么都听不到。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打从娆姑娘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账房里的银子是一笔笔越支越多,我昨日去查对时,竟发现接连支了几回百两的。”
  说完这些,乔嬷嬷还不欲罢休,又说回今日之事:“哎,刚刚闹得前院后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连隔壁两房也有人看见,只怕是难已捂好了。高门千金闺誉大过命去,娆姑娘这回实在是……”
  楚堇的视线只落在地面上,始终没抬眼看乔嬷嬷,心里想着楚娆上回羞辱乔嬷嬷可真是大大的失算,乔嬷嬷这人没太多坏心眼儿,却有一个毛病,心眼儿极小,一点过节能记上一辈子。有了她这几句添油加醋,想是楚娆此次更难翻身了。
  果然,孙氏听了这话便似最后一道底线也被踏破,她目中萧索,摇摇头兀自念了句:“这孩子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之后便做好决定般倏忽笃定起来:“开门,让她进来!”
  “是。”楚堇听话的转身往门口走去。打开门扇直面上痛哭流涕跪于地上的楚娆时,唇边不自觉的微微翘起。若一切如楚娆算计,此刻有口难辩的该是她了。
  “进去吧。”楚堇半垂着眼帘,睥睨脚下的楚娆,语气平淡。
  楚娆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愤愤的瞪着楚堇,目呲欲裂。若是眼神当真可以杀人,想来这一瞬便将对面之人千刀万剐。事到如今她若还看不透自己是被楚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她也真是太蠢了!
  提裙起身时,因着腿麻楚娆不自禁的晃了晃,很快扶住门框,咬着牙迈进了门槛。“嘭”一声,她跪到孙氏面前:“母亲,今日真的是误会,刚刚那人不是旁人,是娆儿的表哥!他来此只是告知娆儿豆腐西施病了,想让娆儿过去看看,可娆儿当即便回绝了他!”思来想去,楚娆觉得这是最妥善的一个说辞,既摆明了她与窦文山的关系,也摆明了她对窦家人的态度。
  “所以,你表哥还特意带了枝芍药?”孙氏锐利冷咧的问道。
  楚娆当即目光闪烁,无言以对。
  孙氏短叹一声,眼底和语气皆透着失望:“娆儿,你是楚家人也好,不是也罢,总归是在楚家门里长大,锦衣玉食,从无短缺。少年慕艾,少女怀春,这本是再正常不过,可你一不该眼皮子浅的择了个亡赖,二不该轻浮的与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母亲,娆儿没有!真的只是误会……”她拼命否定,却又无力解释,急的面红耳赤,冷汗涔涔。视线不时投到楚堇身上,双眼血红。
  “罢了,我是管不了了。”孙氏摆摆手,不想再听她这翻来覆去的两句干巴巴说辞。“你既心向着你亲娘那边,便趁早回去侍奉跟前吧。日后白日夜里再想见你表哥也可光明正大,省得偷偷摸摸。”
  说罢,孙氏起身,不知是一个姿势坐久了还是气的,身子虚脱的微晃一下,以手撑额方才稳住。
  乔嬷嬷搀上她从侧门离开。无论身后楚娆如何哭求,未再迟钝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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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人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楚娆知再哭也是无用,顿时被抽走骨头似的瘫坐在地上,两眼凝滞,没有焦点。
  见状,楚堇也不愿多留,抬脚也往外去。转过门牖前听到背后一个无力又不甘的声音传来:“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
  楚堇驻步,侧目凝睇,却也不恼,甚至好脾气的送上祝福:“妹妹偷来十六年富贵,如今又得如意郎君,此生圆满,自然妹妹才是人生赢家。”说罢,眉眼笑成一缕弯烟儿似的,款步离去。
  楚娆坐于冰凉地上,硬咬着牙关,右手不自觉的攥成拳,狠狠在地上锤了一下!这是她有生以来,头次对自己这般狠,亦是头次这般恨。
  是夜,忠正伯楚伯安归府,孙氏便一五一十将今日所发生的说与他听,楚伯安亦是气的不轻!楚娆做为楚家养女,他对她也无太多要求,唯一希望便是找个规矩人家,或官宦,或书香,不求显达,但求安定。如今非但找了个商贾之子,还能办出偷溜进姑娘家后院儿的龌龊行径!委实令人难以接受。
  “夫人如何打算?”边自行宽衣,楚伯安问身后的孙氏。
  孙氏叹了声,一副别无他法的认命态度:“我原本将娆儿留下,便是想她荣锦多年未必受得了瓯饭瓢饮的蓬门筚户。可如今她既断不了那边,唯有遣她回到生母跟前。”虽有十六年养育之恩,可想到楚娆身上留着窦月娥那种人的血,孙氏也是再难如过去一样待她。
  楚伯安脱中衣的动作滞了下,似有些意外于夫人的决断。但很快身后便投来两道孙氏尖锐的目光,伴着莫测的轻慢调调:“伯爷,窦月娥她毁我骗我半生!此前的事我已然依了你意,没有追究!”
  楚伯安眼神飘忽了下,将衣服褪下,妥协的语气哄道:“全由夫人做主。”
  翌日一早,楚娆早早起床做了几道拿手的精致菜肴摆上花厅的圆案。在她看来昨晚母亲不过是一时之气,说的也皆是气话而已,只要这段日子她好好表现,自会再拾一家和乐。可她坐在花厅里等啊等,却等不来父亲母亲,甚至连兄嫂楚堇也未等来。
  最终,她等来了乔嬷嬷。
  楚娆不解的看着乔嬷嬷,原本她应生她气的,毕竟昨日这人曾落井下石。可眼下她只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讨好一切能讨好的。是以细步上前,温和语气中甚至带着两分恭敬:“嬷嬷,大家都去哪儿了?”
  乔嬷嬷喟叹一声,笑道:“娆姑娘,今日是您出府的日子,伯爷同夫人怕见了心里难受,就不来相送了。”
  一凛,楚娆依旧不敢置信,半苦不甜的复问了句:“嬷嬷你刚刚……说什么?”
  “娆姑娘,马车备好了,就在前院儿。行囊方才老奴也让桂儿帮你收好了,请上路吧。”说着,乔嬷嬷脚向一旁挪了挪,让出道路。
  不知为何,楚娆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还不住抖动!她拼力想要与那股莫名的力量抗衡,头却抖的越加厉害,很快蔓至全身。她缓缓转头,果真看到桂儿背着一个大包袱站在花厅外,苦巴巴的望着她。
  显然,在她天不亮就去厨房忙和菜肴的时候,乔嬷嬷也行动起来了。
  她咽了咽,于脑中拼力搜寻,许久却也寻不到一条退路。她身体里没有一滴楚家人的血,如今伯爷与夫人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就算赖着想要留下,都没有赖的资格。
  “娆姑娘,请吧!”乔嬷嬷语带催促,眼神凌厉,指手示意。
  纵是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此刻楚娆也没办法了。她双腿好似灌了冷铅,沉重却没有后路的往门外缓步移去……
  *
  伯府西苑有一云亭,位处假山之巅,可眺望府前长街。而此刻楚堇便凭栏倚靠,坐于云亭里一边享用早茶,一边望着脚下马车自车马门出,踽踽而去。
  “这个家以后要清静了。”她微微笑着与一旁常儿说道。只觉得今日院中景色旖旎,稀薄晨雾下,烟柳若云。
  “娆姑娘那脾性,去民间磨砺一阵指不定倒是好事。”
  “谁说不是呢,可不就是为了她好。”楚堇抿一口热茶,挑眉与常儿对上一眼。紧跟着的一声哂笑,却将真实心思泄了底。
  常儿淡笑着俯身给楚堇添茶,瞥见桌上朱梅洒金的贴子,问道:“贤妃娘娘七日后的桃花宴,你去还是不去?”
  楚堇低了眉眼,落在贴子上,心情瞬时落了八丈:“上回在侯府已然开罪太子,这回若薄贤妃面子便又多开罪一位,只怕父亲日后进宫越发抬不起头来。”
  此次桃花宴贤妃给京中一众未出阁的贵女皆下了邀贴,明面上赏桃,实则是为太子择妃。只是明知如此,楚堇也不得不去。
  这厢楚娆浑浑噩噩的坐在马车里,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
  “小姐,到了。”桂儿打起帘子,伸手扶她。
  瞧着眼前破败的小院儿,楚娆心底五味杂陈。往常仅是到访,如今却是投奔。
  马夫上前叩了两声门,便算完成使命,接着驭车离去。看着车后漫卷起的阵阵黄尘,楚娆于心下问自己:这么好的马车,也是最后一回坐了?
  这个念头才起,她便惶悚的摇摇头!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夺了她的富贵,便如同夺走她的命!她不能就此认输。
  这时门开了,豆腐西施那张蜡黄的脸探出,看到是楚娆,双眼顿如复燃的枯灯,粲焕烨煜!尽管她知道楚娆每回到来都只会给她带来新的难题,可还是日日盼着,夜夜念着。
  “快进屋!”豆腐西施语调激动的说着。
  迟疑了下,楚娆抬脚迈入,径自走去里屋,吩咐桂儿在院里等,豆腐西施则巴巴的跟进。
  “这近处可有干净安全的客栈?”边问着,楚娆自顾自寻了炕位坐下。炕上新换了褥子,看上去比那把破椅子整洁不少。
  豆腐西施一怔,顿下手里倒茶的动作,“你要做什么?”
  楚娆半点儿不见外的夺过杯子,举至唇边时嫌弃的看了眼,最后还是喝了。她确实口渴。之后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怕是要在这儿小住几日。”
  豆腐西施皱眉,还没搞明白,就听楚堇又说:“前阵子给你的那些银子可还在?”
  “在,在!”豆腐西施顾不上旁的,起身去炕尾的小柜子里翻找,很快翻出一个原封未动的银袋子递给楚娆。
  楚娆满意的接过,抬眼觑着豆腐西施。豆腐西施这才后知后觉的点头答道:“有,街对面就有间小客栈,门面虽旧,里头却是新收拾的,陈设铺摆干净的很!”
  “就那儿吧,带我去。”说着,楚娆便起身往门外走。豆腐西施懵了下,立马跟上。
  开好上房后,楚娆称乏撵了豆腐西施,任她怎么问出何事了也不答。之后又吩咐桂儿去镇集上买些必需之物。
  补了两个时辰的眠,又让小二送了饭菜,直到过午才见桂儿抱着东西回来。室内一应贴身之物都换了新,忙忙碌碌便至傍晚,楚娆遣桂儿要了几碟小菜,打算拿去豆腐西施家同用,以便商量大计。
  楚娆知道眼下自己不可坐以待毙,而石浔镇里她能用的棋子拢共就这么两颗,挑不得了。蠢不打紧,要紧的是听话。
  老街没有茶楼酒肆照市,路上黑的早,到豆腐西施门外时已笼了较深的夜雾。院门掩着,里头银光耀耀,显然不只点了一盏灯。楚娆心下称奇,推门进入,却见里屋窗纸上映出两道人影!
  豆腐西施有客?虽觉不妥,可楚娆还是耐不住新奇凑去墙跟儿,竖耳聆听。
  “不是我不肯帮,而是伯爷和夫人这回当真动了怒!加上堇姑娘还有那个乔婆子从旁添油加醋,无转圜余地了……娆儿也是,怎么能和窦家那小子搅到一起,还偷偷带进了家门!”
  听着屋里男人的声音,楚娆捏帕子的手不自觉攥紧!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伯府管家赵德海。尽管楚娆上回便猜测他是自己生父,如今亲自撞见他与豆腐西施私会,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漫上心头。
  屋内传来妇人垂泣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话语:“真的就……没法子帮帮娆儿了?”
  男人叹气,“哎,这还不都是赖你?当初刘婆子不过从你摊上买了几回豆腐,你得知人家在伯府做过奶娘,便千方百计巴结,交浅言深套问娆儿的事。刘婆子多精个人啊?察觉不对后立马去夫人面前卖了你!若不然娆儿身世怎会被揭开?”
  “怪我,都怪我!我实在是思念娆儿成痴,才疯魔了似的见到伯府下人就莫名亲近。那刘婆子说给娆儿喂过奶,我就对她掏心挖肺……呜呜呜——”
  伴着哭声,还有“笃笃”的两声重击,以及男人拦阻的声音,猜想是豆腐西施伤心至极撞了墙。
  只是这些,已然不能再拨动楚娆的情绪,她的情绪早在听了男人的话后便登顶至极!
  原来毁了她的,竟是口口声声愿为她做一切的生身母亲?!
  楚娆隐约能听到自己牙齿咬磨的“咯咯”声。
  第22章
  回客栈的一路,楚娆只字不言,只双眼微眯着,似在苦思。回到客栈后,她终于做了决定。
  直僵僵的坐在绣墩上,她面无波动的对桂儿说着下面的话:“明早天亮,你去窦家将窦文山拉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找他。”
  ……
  翌日,窦文山果然被桂儿拉来,在楚娆的屋里呆了半个时辰。出门时,举袖拭了拭额头冷汗,双目骇异非常。
  然他浑浑噩噩的挪出七八步后,又似彻底想通了般紧握双拳,双眼笃定!
  是夜,月黑风高,更深宵重。三个黑影自暮色中跳蹿,在小院门前显现身形。三人手中各提一铁桶,对视一眼后纷纷跃上墙头,翻入院内,分三处将桶中液体倾倒。而后两人先行,留一人掏出怀中火折子,吹出明火后往浇灌了液体的地方丢去。随后迅速翻墙撤离。
  很快木屋燃烧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打破夜的岑寂。不断有火花爆裂,将火势蔓延至新的地方。漆黑天穹被火光燎亮,且似针拨油灯,愈发熠耀!
  “走水啦!救命啊——”悲凄的嘶吼声自院中屋内传出,是豆腐西施的声音。夜梦中的邻居未能及时听见,可门外不远处的楚娆却是听得清楚。
  她果然往前走去,双手抚上那扇因上回被她踢坏而更换的铁门。只是她并未推门救人,而是取了把枕锁,将门自外面锁实。而后毫不迟疑的大步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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