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节

  徐凤年惊讶啊了一声,“那就真可惜了,我跟你说,以前大姐为了骗我去江南,总说那里的水土好,养出满大街的可口闺女水灵小娘子,我当时不信,后来自己跑去一看,还真是唉。要不是咱们北凉好歹有个胭脂郡的女子撑脸面,我可真舍不得中原江南。你就算不乐意当离阳官,也该去看一眼。”
  徐北枳抬头看着日头,眯眼道:“不去了,这辈子从北往南走,走到北凉陵州已经够南边的了。”
  徐凤年肩膀靠了靠徐北枳,“橘子,在陵州就没瞧上眼的姑娘?要是有,人家姑娘又不同意,我帮你抢。”
  徐北枳转头看了眼这个没正形的年轻王爷,郑重其事道:“如果你当皇帝,不要让陈锡亮当首辅,对你们都好。”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道:“放心,我不当皇帝。”
  徐北枳又说道:“那也不要让陈锡亮当离阳的第二个张巨鹿。”
  徐凤年拍胸脯道:“真打赢了北莽,没有了后顾之忧,我要谁死谁不死,没你想的那么困难。”
  徐北枳摇头道:“张巨鹿是自己想死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
  徐北枳感慨道:“陈锡亮,不适合庙堂中枢,他做官只做到一州刺史,最多远离京城的一道经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够有含饴弄孙的一天。”
  徐凤年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我会把话带到,但至于陈锡亮自己怎么想,我不会拦,估计也拦不住。”
  徐北枳伸出手。
  徐凤年纳闷道:“干啥?”
  徐北枳瞪眼道:“馕!”
  徐凤年掰扯下剩余烤馕的一半递给徐北枳。
  徐北枳大口大口吃完烤馕,抹了抹嘴,“柿子,我不开心,还能拿你撒气,那你不开心,怎么办?”
  徐凤年不假思索道:“打北莽蛮子!”
  席地而坐的徐北枳闭上眼睛,用手拍打膝盖。
  徐凤年跟着拍子,吹起了口哨。
  一个柿子,一个橘子。
  伴随着柿子的轻灵口哨声,橘子突然朗声道:“君只见,君只见听潮湖万鲤跳龙门!”
  柿子跟着朗声笑道:“独不见清凉山,有名石碑不计数!”
  “君只见,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
  ……
  许多年后,清凉山北凉王府,早已变成了北凉道经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独立于风雪夜,望着街道尽头。
  被誉为离阳新朝边臣第一人的陈姓老人,守着身后这栋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经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为此他在去年秋末还拒绝了离阳登基新帝的招徕,拒绝成为新朝首辅。
  因此,他等于是自己将那个“文正”谥号拒之门外。
  离阳朝野上下尽知,这位崛起于北凉官场然后就再无离开过北凉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凉之前便有“死当谥文正”的远大志向。
  他刚刚在昨日辞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老人,霜发与风雪同色。
  就在视线模糊的老人以为等不到人的时候,一架马车悠然而至。
  老人颤颤巍巍走下阶梯。
  马车上走下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
  远道而来的老人,身子骨显然不如那栋大宅子的陈姓老人,姓徐的他披着厚重裘衣,需要那个与他同样姓徐的车夫的搀扶才能走到陈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台阶,转身望向街道大雪纷飞。
  隔着中间那个最无老态的人,担任了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窝的北凉道经略使陈锡亮,微微身体前倾,转头望向另外的那个老家伙,轻声沙哑笑道:“我帮王爷守住了北凉道和这清凉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那个老态龙钟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气力冷哼一声,“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虽然年龄相仿,但是看上去却仅是四十不惑出头些的岁数,他一左一右握住陈锡亮和徐北枳的手,轻声笑道:“别争了。”
  离阳皇帝换了换,年号换了换。
  但是三位老人,徐凤年,徐北枳,陈锡亮。
  只在今夜,看了一场北凉大雪。
  第272章 一个倾国一个倾城
  原本在离阳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庙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了,可是短短三个月后,就弥漫着一股哀鸿遍野的氛围,如果不是老太师孙希济始终不悲不喜,曹长卿也依旧未曾没有从谢西陲手中接过兵权的迹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乱成一锅粥了。不过对于坐龙椅穿龙袍的女帝姜姒来说,是看着一群红光满面的臣子,还是一帮愁眉不展的官员,没什么差别,甚至她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讥讽,早先大楚在广陵江上以弱胜强,打得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之后更是成功偷袭南疆大军的粮草重地,当时叫嚣得最厉害的一种议论,就是类似“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后”的正统腔调,如今大楚皇帝陛下,虽说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后”才符合礼制不是?于是与谢西陲并称大楚双璧的宋茂林,这位和新凉王一起被誉为“北徐南宋”的宋阀嫡长孙,呼声最高。也许是宋茂林实在太过出彩,以至于连老太师孙希济都暗示过远离朝堂的曹长卿,不妨答应这门婚事,不但有利于大楚姜氏社稷的稳固,而且年轻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随着南疆头号大将军吴重轩与藩王赵炳分道扬镳,以离阳兵部尚书和征南大将军双重身份重返广陵道,卢升象也终于展露春秋名将该有的獠牙,同样从太安城走过一遭的宋笠抢过广陵王赵毅手中的全部兵权,尤其是陈芝豹和蜀地精锐的投入战场,大楚战线全面收缩,从捷报频频转入被动守势,庙堂上那种好似攻入太安城近在咫尺的狂热,给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大多数公卿贵胄们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这种时候,先前有意磨砺大楚年轻将领的曹长卿,终于从广陵江水师抽身离开,以大楚主帅兼任尚书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当时姜姒登基称帝,曹长卿仍是大楚水师统领的官身,官职甚至要三位老将军低半阶,仅与担任东线主将的弟子谢西陲相同,不过是从二品。没有曹长卿坐镇的神凰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了曹长卿的神凰城,哪怕他没有带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顿时乌云散去,重见天日。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大楚少了姜姒的确无法复国,但是如果少了曹长卿之前的四处奔走,也许就会是无力更无心复国的可悲局面了。
  今日退朝后,没来得及参加早朝的曹长卿前往皇宫复命,换上一身崭新朝服,在司礼监太监的领路下穿廊过道,在御书房外安静等人通禀陛下等待觐见,事事遵循君臣之礼。司礼监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长卿入京的皇帝陛下,别说是在御书房接见,应该在京城外相迎才对。这意味着陛下与以往敬重如自家长辈的尚书令大人之间,极有可能有了心结。这可绝非国之幸事啊。面无表情的曹长卿等在阶下,心中苦笑,他当然清楚为何陛下要把自己晾在外头,生气了,而且很生气,因为老太师当时力荐宋茂林,自己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她如何能不怄气?没拿那柄大凉龙雀剑削他曹长卿,就算很给自己这位棋待诏叔叔面子了。
  曹长卿在那名忧心忡忡的年迈宦官弯腰掩门后,没有出声,站在原地,大楚皇宫的御书房极为宽敞,虽然许摆设房内的多珍贵重器都给广陵王赵毅贪墨了去,但是大楚底蕴何其深厚,复国初期,御书房的皇家气派,就已经不输当年。曹长卿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女子身穿正黄龙袍,低头提笔在贡品宣纸上练字,没有用那支寓意国祚绵延的御笔“千年青”。曹长卿稍稍挪开视线,看到了那只篆刻有“金瓯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礼制,每年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会在此明窗开笔,用那杆“千年青”在盛满屠苏酒的杯中蘸满,写下“天下太平”“国寿长春”的吉祥语,赠给文武大臣。在这之前,她曾经对他流露出一些为难忐忑,说她的字写得不漂亮,悄悄提议要不然就请棋待诏叔叔代笔吧。曹长卿当然没点头,只是安慰她写归写,少写几幅便是,到时候只送给知根知底的孙老太师寥寥几人,不丢脸的。她这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但仍然有些遮掩不住的闷闷不乐,曹长卿听说登基之后,为了那个新年春节那一天的提笔,今年秋冬她没少练字,反正肯定比练剑要勤快百倍。据说已经写满了一小篓筐的纸笺,也不丢弃,就那么日积月累着,宫女太监都不许动。
  曹长卿看着宽大桌案后,看着那抹略显纤细瘦弱的亮眼金黄,眼神恍惚,似乎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幅模糊场景。曹长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如今已经无人称呼姜泥的大楚女帝,赌气地不看曹长卿,气乎乎说道:“我还在生气,最起码还要写三十个字才能消气,棋待诏叔叔你等着吧。”
  曹长卿哭笑不得,搬了条椅子坐临窗位置,椅子倾斜相对窗口,既能看到窗外的风景,眼角余光也能瞥见那个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头。但是就算曹长卿,也想不到如今的姜姒每日朝会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那份越来越浓重的君王气度,就连孙希济老太师都暗暗点头,不仅不失仪,甚至连他这个在两大王朝庙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阴的老头子,抛开女子身份不去计较,也挑不出半点瑕疵。她的君臣奏对,从起
  先的略显拘谨到现在的娴熟如意,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孙希济私下对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练剑境界神速,做一国之君也是如此啊。
  一丝不苟写了十几个字,偷偷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曹长卿,姜姒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跟棋待诏叔叔较劲不合适,轻轻放下笔,冷哼道:“写完了!”
  曹长卿忍住笑意,轻声道:“还有十一个字呢,我不急。”
  姜姒瞪眼道:“棋待诏叔叔!”
  曹长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气了,我这趟入京,就是给陛下当出气筒的,毕竟老太师上了岁数,陛下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笔,点了点,“要不是当这个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个姓宋的家伙揍成猪头。”
  曹长卿忍俊不禁道:“学谁不好,那个北凉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晋兰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礼部侍郎隔了大半个月才敢去衙门点卯。”
  姜姒重重把笔搁在笔架上。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道:“清凉山必须在大胜之后有个北凉王妃,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轻轻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后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长卿笑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个宋茂林根本不算什么,北凉王娶妃才是咱们大楚皇帝生气的重点。所以他曹长卿这回其实给那个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鱼了。
  曹长卿笑脸温柔。
  男女在各自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没有谁不喜欢谁,真好。
  世间男儿皆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是比起怕那亲见美人白头,更怕红颜薄命无白头。
  曹长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质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自己已经错过了,为何如今让他们也错过?
  皈依佛法的刘松涛以生死相劝,儒家衍圣公以情理相劝,甚至整座中原的硝烟四起,都没有劝服他大楚曹长卿“放下”。
  姜姒小心翼翼问道:“棋待诏叔叔,你生气啦?”
  曹长卿收敛了思绪,摇头柔声道:“棋待诏叔叔就算跟整个天下人都生气,甚至跟大楚生气,唯独不会跟陛下生气。”
  姜姒老气横秋地唉了一声,“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我爹娘,但我觉得吧,娘亲如果能早些认识棋待诏叔叔的话……”
  曹长卿,被誉为“天下一石风流独占八斗”、“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他,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脸一红,咳嗽几声,赶紧打断姜姒接下去要说的话,然后佯怒道:“陛下!”
  姜姒促狭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诏叔叔,否则就没有我姜泥了嘛。”
  不知为何,她自称姜泥,而不是无论复国成败都会注定载入史册的“姜姒”。
  曹长卿黑着脸恼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记一句话!这句话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让我带给陛下的!”
  姜姒赶紧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棋待诏叔叔,国事要紧,你说!”
  曹长卿板着脸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这位西楚女帝以惊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烟跑到门口,也不顾忌是否失去君王威仪,亲自打开门吩咐道:“给尚书令大人端壶春神湖贡茶来。”
  没过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长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盖扇动茶香。
  曹长卿闭上眼睛,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记了那件“正经事”。
  曹长卿根本不用睁眼看,都晓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着脸,却竖起了耳朵。
  曹长卿嘴角翘起,喝了口茶后,“陛下,骗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没听到什么话。”
  姜姒哦了一声,假装不在意。
  看着桌案上那张宣纸的字,怒气冲冲,杀气腾腾。
  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其实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曹长卿突然问道:“陛下,听说现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军应该主力南下?不惜和燕敕王赵炳与虎谋皮,联手与离阳划江而治?中策是向西开拓疆土,下策才是与卢升象大军死战?”
  姜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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