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节

  二十一张符与符之间,雷电相牵。
  老人摇了摇头道,“读书至酣畅处,千秋兴亡也是一页翻过,小小雷池,算什么?”
  张家圣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剑,一手蘸了蘸口水,做出一个翻书动作。
  页页翻过。
  每一页翻过,便有一柄飞剑坠地。
  当最后一柄飞剑摇摇坠坠之时,徐凤年第一次双手持刀,开始笔直前奔。
  张家圣人挥袖散去三尺罡气,向前跨出,冷笑道:“真当我怕了你这封山厌胜之术?!”
  刹那之间,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当这位儒圣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时候,停下动作,眉头紧皱。
  一抹虹光从洗象池那边骤然划破天际,然后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后,或者说那尊圣人泥像之前。
  剑名满甲雪。
  剑落之时,没有落雪。
  却带来两道绚烂光柱从天而降。
  如开天门!
  张家圣人无奈道:“你小子真够烦人的啊。”
  老人大概是为了蓄力应付那座辉煌天门,只是松开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后随手推开年轻藩王,便转过身去。
  那尊圣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劲拉扯,缓缓滑向天门之内,巍峨身形逐渐隐没。
  老人先后抬起一脚,先后踩了一下地面。
  落地生根!
  老人背后如同吹起阵阵雄劲大风,衣袖猎猎作响,一边倒向那座天门。
  徐凤年转头望向东方,沉声道:“剑来!”
  仍是在数千里之外,御剑飞行的那位桃花剑神大笑答道:“一座吴家剑冢,二十万剑,够不够?!”
  第378章 生死之间见生死
  天门大开!
  隐约间可见天女散花,恍惚间可闻梵音袅袅,仙家钟磬长鸣。
  自然是要强行“招安”张姓老人这位儒家初代祖师爷。
  这种阵仗,就像世间富贵门第的大开仪门,喜迎贵客。
  千钧一发之际,两袖鼓荡的老人犹有心情转头对年轻藩王笑道:“我这副埋在地里好几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呀!”
  然后老人视线偏向东方,大笑道:“你这位桃花剑神,也忒小心眼,身为江湖晚辈,也不知尊老,还真是没有隔夜仇,当晚就想把仇报啦?”
  徐凤年脸色凝重,邓太阿驾驭二十余万柄吴家剑冢飞剑,一同浩浩荡荡赶赴北凉,甚至还需要剑先行于人,比起祁嘉节逃暑镇山脚那次的人先至剑后到,邓太阿需要耗费的精气神,不可以道里计!
  哪怕邓太阿被江湖视为杀力当时第一人,指玄境造诣第一人,更被誉为千年以降剑术第一人,可是这一次同时驱使整座剑冢古剑,徐凤年用膝盖想都知道邓太阿的艰辛。
  越是如此,徐凤年的负担越大。
  尤其是眼前这位老人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是在垂死挣扎?
  张家圣人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目视徐凤年,好整以暇道:“年轻人,送你一句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啊,两样都占了,很难善终的。做人嘛,得过且过,难得糊涂,才能轻松。”
  那拨起始于剑冢的飞剑,密密麻麻,几无缝隙,所过之处,如山岳浮现当空,遮蔽月辉。
  徐凤年再不遮掩自己的气机急速流转,神意瞬间攀至巅峰,以此作为牵引,如万古长夜独燃一支烛,引来飞蛾扑火。
  面对徐凤年的毅然决然,老人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再无对年轻藩王冷嘲热讽的心思,也没有去看那座对自己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的天门,而是转身低头望去,双脚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村村碎裂如蛛网。
  老人抬起头后,背对徐凤年,淡然道:“都说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与王仙芝一战,我早有所耳闻,那姜姓女子剑开天门试图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够让我去天庭走一遭?况且……”
  两鬓发丝飘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转头,眼神冷冽,加重语气道:“况且吕洞玄能过天门而返身,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实不愿!”
  老人身形转动,最终背对天门,面朝那个年轻人,“树有枯死日,人有力穷时!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哪怕你徐凤年手握无敌铁骑,哪怕是武评大宗师,也有你不得不认命的时候!”
  大风扑面,徐凤年洒然而笑,“你可知后世有人曾讥讽你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人’?”
  徐凤年继续说道:“你又可知儒家地位仅次于你的一位亚圣,更说过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脸色淡然道:“都是好话,比你那句丧家犬要更好。”
  徐凤年与张家圣人对视,“心神往之,虽未必达之,但是终究能够让人心神往之。徐骁年老之后对我私下说过,他对天下读书人总是喜欢不起来,可是记起早年那么多次看到一位位读书人联袂上殿,人人意气风发,腰间佩玉叮咚作响,真是羡慕,真是悦耳。”
  最后老人问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此言道理说尽。既然如此,徐凤年你可有遗言要说与这方天地?”
  凉刀上的封山符箓已经烟消云散,徐凤年重新悬佩好这柄徐家第六代新凉刀,“北凉战死英烈无数,家家户户皆素缟,大多都不曾留下遗言,更不缺我这一句。”
  老人摇头道:“这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绝望而已。”
  无动于衷的徐凤年抬起一只手掌,状如抓物。
  张家圣人冷哼一声,“邓太阿的飞剑是不俗,可也要能够来到武当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后往下一按,“给我落剑!”
  原本已经临近北凉道幽州的当头一拨飞剑,如强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钉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处的那无比壮观一幕,风吹雨斜落,当空飞剑纷纷划出一个弧度插入地面。
  落在山岳,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黄沙。
  如一场大雪落在一切无人处。
  始终牵引飞剑赴凉的年轻人,眉心渗出一缕猩红血丝。
  但是这场剑气霜雪,最新的落剑之地,终究还是距离武当山越来越近,一拨倾斜下坠的飞剑离着这座大莲花峰,已经不足百里。
  而年轻藩王的耳鼻嘴三窍,也开始鲜血流淌。
  张家圣人在一掌按下之后,原本不动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离天门也就近了一步。
  当一拨千余柄飞剑陆续落在大莲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
  年轻人的眼眸都开始渗出血丝。
  已是满脸淤血。
  当某一柄飞剑落在大莲花峰外的深涧之中。
  徐凤年的脸庞已经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锈迹斑斑的不知名古剑,已是吴家剑冢二十万飞剑中的最后一柄了。
  但那位张家圣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门,可是他的双脚,事实上依旧还是立于那道门槛之外。
  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天庭人间。
  老人低头斜眼望向那柄名为满甲雪的三尺剑,空闲的左手轻轻按去。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分明没有望向年轻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机,“我知道,你还有最后一剑,只是你千算万算,都不会算到,整座北凉道四州之地,你换成任何一处,都能够借到那一剑,唯独在这武当山,你做不到。武当山毕竟是道家清净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离阳,此地几乎从无战火殃及,所以与你徐家的天人感应最为孱弱,若是在凉州关外,在幽州葫芦口,别说我阻挡不住你借取邓太阿最后一剑,恐怕此时都已经给你送入天门了。”
  老人微微弯腰,轻轻拍了下那把剑的剑柄,“你与那柄太阿剑,难兄难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当空,由西向东,笔直撞向大莲花峰。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城墙之上。
  激起一阵阵刺眼的电光火石,绚烂无双。
  古剑不得向前推进一寸,哀鸣不已。
  老人闭上眼睛,好似在侧耳倾听那声响,呢喃道:“文章讲究哀而不伤,沙场却说哀兵必胜,到底哪个才对?”
  老人自问自答道:“读书人写文章伤神,可真正呕心沥血能有几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这位儒家祖师爷终于望向那个年轻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鲜血模糊脸庞,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伤,遗憾,释然,还是什么。
  耗费北凉气数,兴许便能自救,可是凉莽大战便必输。
  到底也不愿吗?
  同样是“非不能,实不愿”吗?
  这位今夜在武当山上力压两位武评大宗师的张家圣人,放声大笑,仰天大笑。
  苍凉,悲恸,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骂道:“我辈读书人,自我张扶摇起,虽善养浩然气,却从不求长生!滚你娘的天道循环!我镇守人间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们仙人指手画脚八百年,如今你们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那座天门,砰然炸裂!
  老人不理睬身后的巨大动静,一步踏出,目视年轻藩王,厉声问道:“徐凤年,我且问你!新谷晒日,桔槔高悬,渔翁披蓑,老农扛锄,妇人采桑,稚童牧牛,老妪捣衣!铁甲铮铮,剑气如霜,擂鼓如雷,铁骑突出,箭如雨下,狼烟四起,尸横遍野!世间百态,可都看过?!”
  那个浑身鲜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
  生死之间见生死。
  走投无路之时,最能见人性情根骨。
  可这个姓徐的家伙,不会是真死了吧?
  照理说不至于啊!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丝慌张,身形前掠,迅速来到年轻人身前,伸出拇指扣住这位藩王的人中,纳闷道:“体内气机分明还挺足啊,怎的就没动静了?”
  下一刻,这位人间至圣就给年轻人一脚踹飞出去。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没有站起身,就那么席地而坐,好像还没彻底回过神。
  年轻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大爷的!”
  老人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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