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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奇货居2

  夜幕降临, 异人依然安静地候在府门旁, 身如青柏, 影如皓月。
  不知等了多久, 朱红漆的气派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一名管事模样的老头提着灯朝外一探,见异人还在院门口徘徊,不禁皱了眉:“你怎么还在这儿?”
  异人立马上前,拿出自己的拜帖并双手奉上:“在下秦王孙异人, 在咸阳时便仰慕平原君佳名, 今日冒昧前来贵府拜访, 还望通传一二。”
  那管事的并未接拜帖,只对他挥了挥手:“平原君晌午之后便入宫议事,此刻尚未回府, 应是被王上留在宫里了, 公子请回吧。”
  齐有孟尝, 魏有信陵,楚有春申, 赵有平原……作为当今赵王的亲叔叔, 列国闻名遐迩的谋士能臣,在这偌大的邯郸城内, 想要拜会平原君赵胜之人数不胜数。
  当然,平原君府的大门可不是随随便便对谁都能敞开的。异人之前多次递了拜帖, 皆石沉大海, 今日他索性用了个笨办法——站在门外等, 一直等到为他开门为止。
  没想到,最后这门是开了,可那人却还是没见到。
  异人仍然不死心地追问道:“老伯可知平原君几时回来?”
  “这我一个下人如何知道!你还是快回去吧……”
  “在下诚心想见平原君一面,前前后后也投过多份拜帖,今日更是从午后一直等候到日落天黑。就当是看在我等了大半天的份上,恳请您行个方便。”
  “你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吗!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别人家门口赖着不走?再啰嗦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啊!”管事的显然已经没了耐心。
  对方都明摆着赶人了,异人也不想自讨没趣,只好悻悻作罢。
  待异人走远,那管事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不屑道:“什么秦王孙,不过是只没人要的丧家犬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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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五和小六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才等到他们公子回来,一看对方脸色便知又是无功而返。
  “公子为何一定要拜会那个什么平原君?咱们吃了这么多回闭门羹,想见他一面怎么就这么难?依我看,此人怕是未必有传闻中那么好……”小六一边走一边替主子忿忿不平。
  “平原君是邯郸城里除赵王之外最有权势与威望之人,求他办事的人每天都能排上长长的队伍,我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吃几次闭门羹也正常。”异人似乎并不在意,又或是……已经习惯了冷眼。
  徒步行走在昏暗凄清的街头巷末,不时有瑟瑟冷风刮过,令他不由自主蜷缩着身子,拢紧了袖口。
  时至初冬,秋衣难耐彻骨寒。
  小六表示不解的同时又满怀期待:“公子既然对那个平原君有所求,不知他能给我们什么?足够的银钱?过冬的衣料?还是…炭火?”
  “你那是什么榆木脑子……平原君是何人,用得着亲自给我们送钱送炭火?”小五忍不住翻白眼,“只要他一声令下,放眼整个邯郸,谁还敢欺负到咱们公子头上?!”
  小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公子一定要去人家府上拜会,原来他可以庇护我们,让我们不被欺负啊……”
  异人走在前面,小五小六的话一字不落传进耳朵里,他却只想冷笑,笑他们二人的天真愚昧。
  若是连自己的母国都不施以援手,不替自己做主,还能指望别国的人来庇护自己吗?!
  漆黑泥泞的道路延伸至前方,而此刻,平原君府紧闭的大门却不断回荡在脑海里,异人情不自禁地攥了攥自己藏于袖中的手掌,脚下步伐不停。
  月初,秦赵两国已经为上党的归属问题开战,随着战事的打响,他这个质子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经历了种种世态炎凉的异人早已对母国不抱希望,哪怕自己死在了外面,父亲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母国不管他的死活,如今的他只能自救,此间多次登门求访正是为求平原君出面将自己遣返回国。
  而平原君赵胜德才兼备、贤名在外,想必对于这个举手之劳也是愿意帮忙的,毕竟自己在秦国只是个不受宠的王孙,对于赵国来说没有一点用处……
  想到这里,异人收起心中的急躁与愁绪,暗暗告诉自己不要着急,还有机会。
  ·
  此时的醉仙馆内高朋满座,满室春意。
  地龙烧得极旺,整个前厅温暖如春。
  美人们穿着各色轻纱薄裳,在宾客间敬酒陪笑……
  往来间无不是衣香鬓影,脂香沁人。
  赵豪出手阔绰,订了最贵的两个雅座,又点了满满一桌案的好酒好菜,还亲自为吕不韦满上:“不韦贤弟,今天这顿我请,你只管在这好吃好喝。”
  “怎么,上个月赚大发了?发了多少横财?”吕不韦心安理得地接受,边喝酒边调侃。
  赵豪举着杯盏眉飞色舞:“跟发财无关,千金难买我高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最吸引人眼球的才艺表演开始了。
  美人们一个接一个上阵,有抚琴的,有鼓瑟的,有献舞的,还有现场吟诗作画的……
  赵豪虽说是个俗人,却喜欢附庸风雅,这一场场下来,看得他是目不转睛,好几次站起来抚掌喝彩。
  “色艺双绝的勾栏女子我也见过不少,可是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如此之高的还真是凤毛麟角,完全不输给世家名媛,真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吕不韦亦由衷地不吝辞色加以赞叹。
  “是啊,世人皆谓烟花女子只需要一副好皮囊,实乃大错特错……”赵豪点头附和。
  吕不韦饮下杯中残酒,目光一直追随着高台上翩翩起舞的曼妙身影。
  赵豪对他瞧了半天,忽然凑过去,坏笑道:“看上谁了?是这位春桃姑娘吗?她的舞确实是不错的……”
  吕不韦没好气地推开他的脑袋:“喝你的酒,少废话。”
  正说着,春桃表演结束,接着上场的是醉仙馆的头牌——幽兰。
  全场随即陷入一片静谧,一位身材高挑、衣着清凉的女子袅袅娜娜步入众人视线中……
  说她“衣着清凉”,实则是比较含蓄文雅的形容了,只见幽兰全身上下只被一条半透明的红纱松松包裹着,那红纱极轻极长,一直拖曳到地面,随着她抬腿迈步的动作小幅度地扬起,莹白-粉嫩的小腿若隐若现,引人无限遐想……
  老鸨脸上有点挂不住,尽管她们这些人是做皮肉生意的,但在大庭广众之下穿成这样,也太过了些。
  幽兰来到台前站定,环顾了一下四周满座,轻佻地笑了笑:“姐妹们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这般文质彬彬的做起了学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地方不是供客人寻开心的,而是孔夫子办的私学呢!”
  底下已有三三两两的宾客跟着起哄:“不知幽兰姑娘今晚给我们带来什么节目?”
  “姐妹们都扮起了文弱书生,我便换个花样,来个武的……”幽兰说着,秀眉一扬,“百步穿杨,如何?”
  一语既出,不少人大声叫好。
  直到老鸨差人将道具摆上台,赵豪忍不住嗤之以鼻:“切,什么百步穿杨,这才几步远!不就是市井里耍把式那几招么,糊弄小孩子呢!”
  原来,幽兰即将表演的“百步穿杨”不过借用一下名字,和沙场将军们的绝技没有任何关系。百步远远没有,最多也就十来步,而那靶子和羽箭也由蜡烛与飞镖替代。
  正如赵豪所说,幽兰以前的确就是个跑江湖卖艺的,用手中飞镖打灭十几步远的蜡烛对于她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赵豪越看越觉得没意思,丝毫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还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吕不韦轻轻叩了叩他面前的桌案:“十几步的距离射中一只蜡烛芯或许不难,但像她那样五支连发,五发五中也属难得了。看表演只为图一乐,那么较真干什么……”
  “不韦贤弟啊,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真当她站在那儿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技艺?射飞镖用得着这样搔首弄姿吗?”
  赵豪比吕不韦年长不少,少时放浪形骸,见惯了风月场上的花花门道,如此早已娶了妻成了家,女儿也老大不小了,到他这个年纪,自是对这种面上故作姿态实则卖弄风骚的行为十分不齿。
  正说着,但见幽兰转身的同时酥臂一扬,白净细长的右腿极其配合地向后高高抬起,窈窕曼妙的身形近乎绷成一条流畅的直线,随着两只手里的十发飞镖齐刷刷飞出而带起的嘶嘶破风,本就松垮垮缠在身上的绯红轻纱随风袅袅飘动,薄纱底下的风光一览无遗……
  在场一些急色之徒顿时看直了眼,全身燥热难耐,恨不得当即化作饿狼扑上去。
  赵豪咳嗽了两声,觉得实在有碍观瞻,又瞅见身旁的吕不韦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两眼直勾勾盯着台上,不禁伸手在他眼前比划了两下:“不是吧,别告诉我你看上这种货色了……”
  “幽兰姑娘也就穿得露骨了点,容貌倒是没话说……”吕不韦收回目光,见好友一脸诧异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反问道,“难道她不美吗?”
  “美则美矣,只是……”讲到这里,赵豪顿了顿,接着又凑近他一些,压低声音说道,“绣花枕头一包草也就罢了,关键这女的不光粗鄙俗陋,而且歹毒又狠辣,活脱脱一蛇蝎美人。也就客人们喜欢她,其实她在醉仙馆的风评根本不怎么样。听我一句劝,你相中谁都行,可千万别被这个女人缠上了,否则有你受的!”
  看着对方那副郑重其事的神色,又听着那谆谆告诫的语气,吕不韦笑着往嘴里扔了颗五香豆:“谁告诉你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找姑娘?”
  “是是是,你是来谈正经生意的,行了吧……”赵豪说完,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
  原来,幽兰的表演进入最后一个环节。
  “百步穿杨”的靶子基本都是静止不动的,而幽兰接下来要挑战的则是移动靶。
  满座宾客各色各样的目光里,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畏畏缩缩地走到台前,女孩戴着一个头箍,上面紧紧绑着一根燃烧的红蜡,滚烫的蜡油不时顺着烛身滴落在她的头发和头皮上……
  吕不韦脸色变了变,一旁的赵豪气得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还有没有人性了?!
  幽兰亮出手里最后一发飞镖对准琉烟的脑袋,显得信心满满。
  琉烟吓得几乎魂不附体,顾不得自己被蜡油烫到,还没站稳便撒腿就跑……她只想离眼前这个可怕的女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幽兰好整以暇地看着,似乎并不急于出手,任由对方在绕着看台跑了好几圈,那架势活像个势在必得的猎人。
  吕不韦的面色也不那么好看了,就在这时,身边的赵豪突然骂了句“我去”,只见幽兰毫无征兆地将飞镖甩出,伴随着极轻的一缕风声,琉烟头上蜡烛的烛芯瞬间被削掉!
  由于惊吓过度,琉烟瘦小的身子往前一栽,硬生生把额头磕掉了一块皮,疼得她当场呜呜大哭……
  在场众人本欲拍掌叫好,然而看到小女孩满头满脸的血,又哭得如此伤心凄惨,一时间一个个都陷入了沉默。
  幽兰本已圆满地完成了表演,甚是志得意满,却没想到一个喝彩的都没有,而此刻琉烟的哭声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显得尤其刺耳,更是令她心生怒火,居然当着众人的面粗暴地扯着琉烟的耳朵提起她瘦弱单薄的身体,二话不说先给了两个耳刮子,紧接着便是一通不堪入耳的谩骂:“死性不改的小贱蹄子!老娘是削了你的脑瓜子还是戳了你眼睛,烂嗓子的赖地上嚎什么嚎!还不快给老娘滚回去待着,省得在这丢人现眼!”
  赵豪看不下去了,嘴里不知小声骂骂咧咧些什么。好在老鸨也唯恐场面难看,及时好言相劝,幽兰这才恨恨作罢。
  后面便是评比与竞价,不出所料,最受欢迎的节目便是幽兰的“百步穿杨”,这便意味着她必将属于在场达官富豪中的某一人,从此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真正的豪门贵妇。
  马上就轮到宾客们竞价了,幽兰特意换了身鲜艳夺目的大红牡丹裙裳,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众人眼前,从头到脚无不珠光宝气、闪闪熠目。
  “拿无辜弱小的痛苦作噱头,大庭广众之下出手伤人……真不明白那些人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偏偏都被这无法无天的毒妇迷了心窍!”赵豪依旧碎碎念。
  吕不韦不置可否地一笑:“什么迷了心窍,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说白了,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寻欢作乐,弹琴赋诗无非是场面上的点缀,到了房间里头还不是要轻解罗裳,被翻红浪……不如索性来个直接,像幽兰姑娘那样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美色,虽露骨了些,但也合了更多客人的心思。”
  赵豪一琢磨,好像确是这么回事,遂对好友竖起大拇指:“话糙理不糙,兄弟拜服!”
  作为醉仙馆的头牌,幽兰的赎身费便是两百金起低,比馆阁内其他姑娘高出数倍不止。即使明知老鸨坐地起价的行为,权贵富豪们亦三百五、四百的往上加价竞拍,乐此不疲……
  赵豪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吕不韦倒是看得认真,比刚才观看表演时还要专注。
  赵豪生怕他真的对幽兰起了心思,正准备出言提醒,孰料就在这时,大厅西南角有人竟直接亮出了八百金的高价 ,比适才一位盐商出的六百金一下子足足多出了两百金!
  “赵偃果真是大手笔……”吕不韦凛了神色。
  赵豪远远瞟了一眼西南角站起的那人,确定对方是赵国太子无误,不由得凑近吕不韦,小声道:“什么大手笔,为这么个货色挥金如土,我看他分明是个冤大头!”
  太子偃乃是微服出行,不得不保持低调,连订的位置也选在不显眼的角落。而幽兰表演“百步穿杨”时已经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之所以一直隐而不发,正是为了探探今晚竞拍者的出价范围,等到探得差不多了,再出手将人一举拿下。
  老鸨一听有人出了八百金,立马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却还是贪心不足地问道:“还有比这位郎君出价更高的吗?”
  在场宾朋不乏邯郸城的高门显贵,一眼便认出对方是何来头,即便有实力继续加价,可谁敢不给太子面子,因此老鸨一连问了几遍皆无人应答。
  “这太子偃年少丧妻,东宫主位空悬已久,此番莫不是要把幽兰扶了做他的正妻?!就算不是做正妻,弄了这么个风尘女子回去像什么话……”赵豪自言自语,话语里透出一丝担忧,尽管自己只是个做生意的,可毕竟是赵国人,如今国家大战在即,太子胡作非为,怎能不让他忧心?
  见迟迟无人竞拍,老鸨估摸着差不多一锤定音了,于是开口道:“既然没有人比这位赵郎君出的价更高,那么按老规矩,幽兰姑娘便属于……”
  “一千金!”吕不韦蓦然出声打断,紧接着在万众瞩目下快步走上高台,一字一句道,“我出一千金。”
  众宾客倒吸一口凉气……一千金是什么概念?!纵然是列国最出名的风月场与销金窟,也未见过有人为一勾栏女子一掷千金!
  震惊归震惊,那些了解内情的俨然觉得吕不韦此举过于张扬,得罪了太子犹不自知,到底是年轻人,一点都不稳重。
  赵豪傻了,半天才意识到好友干了啥,急得抓耳捶桌。
  太子偃脸色由晴转阴,他一眼相中了幽兰,且自认为势在必得,却不曾想竟然有人跟自己叫起了板,出的价还比自己高出许多……更麻烦的是,自己是偷偷出宫,身上所有家当加起来也没有一千金。
  太子偃的随从在一旁为他出谋划策:“殿下何不亮出腰牌,让这家伙好好瞧个清楚,看他还有没有那个胆子跟您争!”
  太子偃犹豫不决,心情差到了极点,他再如何胡闹也明白在这地方公然自爆身份会给自己招来多少麻烦。
  眼前的暗潮汹涌在幽兰看来不过是恩客们之间的争风吃醋,而吕不韦一掷千金的行为更令她出尽了风头,赚足了面子……试问,哪个女人不希望男人们为自己如痴如狂呢?
  想到这,她竟抛下一脸阴云的太子偃,美滋滋地迈着小碎步上前,亲昵地挽起吕不韦的胳膊,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不知这位郎君尊姓大名……”
  “这位是吕郎君,邯郸最年轻的富商,也是咱们这儿的稀客!”老鸨见风使舵,转而对吕不韦吹捧不断,舌灿如莲,漂亮话一句接一句,“恭喜吕郎君贺喜吕郎君,今夜抱得美人归,来年更上一层楼!”
  吕不韦不禁腹诽……这老妖婆真是惯会胡说八道,自己分明第一次跟随赵豪来此,连稀客都算不上。
  不过他也没打算计较这些,不着痕迹地甩开幽兰如灵蛇一般缠上来的手臂并拉开两人的距离,冷了面色:“诸位怕是误会了,在下愿出一千金,但并非是为这位幽兰姑娘赎身。”
  说着,他转身一指拐角处那个额头上贴了膏药、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琉烟,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要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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