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铉

  不要忘记,你视作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特别是你置之不理的时候。
  等等,再等等......等到最后,战打得既不漂亮又不彻底,涟衣也没有保护好,就像英布当初从灭国之战上苟活下来一样,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挫败感让季布觉得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弱小太多。
  当初为了复兴楚国而保存力量,为了找到昌平君的血脉,为了聚集散落的楚国旧部,他可以辗转周旋,结交江湖豪士......可现在,少主受限,汉军渐渐壮大,王离章邯紧追不舍,龙且他们分散各地作战不能抽身......季布真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他,这次若不是英布赶过来代理军中事务,恐怕他真的会被迫在复兴楚国和涟衣之中选一个......
  入夏之后,藤蔓疯长,搭棚用的竹子还未褪去颜色,它的新芽就已垂到半空,一片阴凉之下,季布映入眼帘。
  “东西我带来了。”
  “嗯?”鬼翎瘫在长椅里,慵懒的不像话。
  攥紧血迹斑斑的方巾,季布明显感到鬼翎无心交易,“我必须先见到她。”
  故意瞥了一眼季布手里的方巾,鬼翎伸手拉住垂下的藤蔓,一扯,扯出一长串,“如果我自己动手抢,结果就很不一样了。”
  “山下分岔口的石头下”如今的情形不能硬拼,先见到涟衣才是上策。
  “好,那等......你夫人亲自取到盒子,你再和她一起下山吧。”
  恍然间,季布差点拿出黄金牡丹,“你!”
  “不过是怀孕和被拔了几片指甲而已,又不是残废,有什么不能去的?胎儿已有七八个月,就算了早产,也有活着的可能嘛~”
  “......”
  看着怒不可遏的季布,鬼翎乍地惊异起来,“哎哟,你不会在那里设了埋伏吧?”
  季布飞出黄金牡丹,拔剑欲逃,屋顶墙头、门里门外七七八八的涌出杀手。
  闪身掠过,夹住一片花瓣放进腰包里,季布则交给五十一名杀手,“苍龙七宿再厉害,也是将来的事,而你的人头,就在眼前”季布绝对不会带真的盒子来,他也只需要季布的人来就可以了......
  “大人,鬼翎已擒拿住季布,证实宋义为农家心腹,查到章邯也在查宋义之子。”
  在银杏树周围洒上一些驱虫粉,对于照看植物,赵高如今也是得心应手了,“也就是说,还不清楚田言是如何联系那些人的?”
  “对方行事隐秘,但就‘对钦原的弱点了如指掌’这一点来说,属下推测与流沙有关,其次是章邯的影密卫”龙修对罗网成员的身份信息掌握颇多,又深知钦原当年在墨家的情况,理性分析下,觉得既有实力又有机会袭击钦原,还能摘干净的,最可能的就是他们的死对头了。
  在汉军还未羽翼丰满之前,流沙才不会做这种蠢事,“项梁为国捐躯、宁死不降,宋义临阵脱逃,反成大将,那位项少主应该不会忘记此等大仇”齐国颜路、楚国不明、燕国高月、韩国流沙、魏国灭魂、秦国扶苏,算上自己的那部分在内,苍龙七宿切实掌握的部分还有齐国与魏国,流沙掌握着韩国、秦国部分,墨家掌握着燕国部分。
  至于楚国,虽说盒子在涟衣那里,也不见得项氏一族就不知道苍龙七宿的秘密,况且墨家一心想置身事外,到最后说不定会将燕国部分的秘密交给项羽或张良,以求避世隐居。
  所以,用宋义来引项羽出手,便能了解墨家到底站在哪边了,顺便也能明白袭击钦原的幕后主使究竟有多大能耐,敢动他的夫人。
  “是”只需稍稍提点,龙修便知道赵高想让他做什么,“还有一事,鬼翎自困鸟丘脱险以后,似乎有些......”
  “不必过问”
  “是”龙修抬头去看赵高离开的背影,不经意间注意到束了一半的赤发上零落了些桂花,恍惚间似有淡色的花粉飘下,大人他......对香味儿顺其自然了?
  为啥正派使诈,就叫足智多谋,反派使诈,就是卑鄙无耻?
  当张良知道帅小伙落入罗网后,十分气愤地要与我好好交涉一番,好像是他亲兄弟被捕了,并且马上要上断头台一样......
  一边梳妆,一边听张良各种义愤填膺,“呵,都说杀手冷血残忍,却没人在意杀手一旦接下买卖,就是粉身碎骨也会去完成承诺。”
  “......”张良很清楚钦原的意思,只是季布现在若出事,那么各路义军的平衡就会被提前打破,不止楚军会损失一员猛将,汉军也将失去一道屏障,甚至楚国部分的苍龙七宿之谜也有可能落入赵高手中。
  “一诺千金?呵,明明答应了交易,临到头却想空手套白狼,活该!”可以想象,在鬼翎知道困鸟丘完全是我依照他的身手性格准备的天然陷阱之后,一口气憋到现在,没追过来砍我个百十来刀,没当场大开杀戒,也没把涟衣开膛破肚,就说明,他比以前实在善良太多。
  一把拉过钦原,她这偷换概念的本事也是没谁了,“放过他们夫妻,我用一个秘密交换。”
  能够用来交换两条这么值钱的性命,想必是价值不菲,冲着张良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你不是一直在查星魂的死因吗?”若非小浮生前就留下线索给自己,现在他手里也不会有筹码了。
  反手握住张良的手腕拉他出门,这个秘密对我来说的确比苍龙七宿更重要,“换了~”
  “哎哟,我正要过去找你们呢”死胖子穿戴的......像个正经人一样正准备出门,远看,还有点书香气,不过跟张良是没法比的。
  一左一右拉着张良钦原往东厢房去,阿城似乎跟我们很熟的样子,“走吧走吧,别让他等急了,这祖宗脾气可不好”......
  椅子上的人转过来的霎那,钦原的手瞬间冰凉无比。
  “抱歉,在下有病在身,不能久立,还请张先生与夫人随意”少年微曲上身行礼,的确还在病中。
  “无妨”张良行礼落座,阿城退到门外守着。
  温暖和煦,淡然如水,我此生见过,唯一光芒万丈的人......“来了多日,还未拜见过家主,是我们失礼了”天下也只有父子会这么像了。
  “两位称呼在下任铉便是”任,取秦穆公之名,堪担大任之意;铉,象征三公等重臣,铁字旁示坚韧、耐力,又通‘弦’,代表平和谦恭之音。
  “那就不客气了,任铉找我二人来,所谓何事?”张良少有的单刀直入。
  “先生是否真心为汉军效力?”
  “良已对沛公许诺,此生决不背离汉军。”
  “可我,咳咳咳......多谢”钦原赶紧倒杯水给任铉,顺便也给张良倒了一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被少年看在眼里。
  “可我听说,先生与楚军几位将领,尤其是项羽交情匪浅,他日沙场相见、阵外设伏,先生当真下得去手?”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二人谁敌谁友,有些话当面说清比较好。
  “各为其主,身不由己”如钦原所言,人性,确实丑恶之极,但,良此生之志决不更改。
  张良说的现实,说的坚定,可他为啥要看我一眼?告诉你,我没有身不由己!要知道我才是真正的主角,哪天把我惹急了,天下众生一起玩儿完好么?
  “那张夫人?”任铉、张良朝钦原看过去。
  我就知道要把矛头指向我,“无论他做什么,子文生死不弃!”
  张良眼含笑意地看着钦原,无需多言,便是满满的默契。
  任铉虽然年少,待人接物的本领可不低,原本还不相信钦原与张良是夫妻,可方才观他二人相貌气质,的确有几分相近,再从言谈举止,发觉他二人确实相识多年。
  又有刘季的书信、他们的婚书为证,的确找不到破绽,可......“两位为何分隔多年?”
  我去,你个小屁孩还挺谨慎的!
  “呵”一个无奈的笑容,悲楚涌上心头,“试问那个女人能够忍受丈夫在新婚之夜消失的?”
  张良正欲接下剧本,钦原又演,“但这么多年在外漂泊,却觉得......还不如在家里等着他,起码不会这样想见又不敢见,这次若不是阿城替我解开心结,只怕我跟他真要死生不复相见了”本来想挤两滴眼泪出来,演得再真点儿,但当了这么多年杀手,真他娘哭不出来啊,再想起从前赵高说只准哭一次,就更哭不出来了。
  “子文......”钦原不知道,张良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真是感动到都快信了,然而他的演技也不差,“是良不好,当初......罢了,过去的事情我们便揭过不提,以后辅助沛公,还请鼎力相助。”
  任铉礼貌式微笑,“能见到二位和好如初,任铉着实高兴,可眼下有一事还需二位帮忙”言毕,任铉敏锐地捕捉到张良向‘自家夫人’询问的眼神,十分确定他们就是夫妻。
  “但说无妨”得到钦原肯定的眼神后,张良对任铉的态度更加笃定。
  咬着牙,颤巍巍地从椅子上起来,拒绝张良、钦原的搀扶,“我希望二位护送我去雍丘休养,并呈请沛公,让我以他儿子的身份生活。”
  “......”我看向张良,发现他的心情可能跟我一样,无法言喻。
  “嘭”持礼持了没一会儿,任铉就倒下了,钦原赶紧扶他坐到椅子上,顺便探了探脉搏。
  嘶~
  公子高的武功不差啊,生出的儿子,咋这么弱?不过,这性子倒跟公子高一样固执,明明不行,还坚持了这么久。
  “任铉如今孑然一身,并不能许诺两位什么,只盼来日有所作为能够报答两位,两位可愿答应?”任铉捂着胸口喘气,自己的身体确实不争气,但刘季想方设法将张良骗来,又让阿城把人家的妻子留住,想必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说这样的话,实在对不起嬴氏宗亲,对不起父亲。
  “噗”一口血吐到身上,阿城立即进来喂任铉服下一颗药,替他顺气。
  环境真的能改变人,他这样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言行举止却与十来岁的少年人无异,自胡亥登上帝位便开始躲躲藏藏的他,大概早早就学会了卑躬屈膝的忍耐。
  张良又看着我,我只得情真意切地看回去,“我听你的。”
  听钦原的意思,是愿意继续陪他演下去了,张良随即表态,“请大老板多多准备伤药,再将任铉的病情细细告知,以便回雍丘的路上,有所应对。”
  “多谢两位”死胖子就这么在自家重伤的少爷面前乐开了花......
  是夜,张良在床铺里久不能眠。
  任铉的音容相貌的确像公子高,但与扶苏,那才叫生的一般无二,只是眼睛与嬴政更为相似,不过钦原好像......按照她的行事风格,应该在见到任铉第一眼就动手的,为什么......除非,钦原没有见过扶苏本人。
  皇室成员身份尊贵,本就不会轻易让他人知晓相貌,秦国以武定天下,仇家无数,嬴氏宗亲遭到的暗杀不计其数,就更不会轻易露面,纵使有卷宗画像为证,还原度也可想而知......
  在钦原还没有对任铉起杀心的时候,他必须尽快回到雍丘。
  从前的很多人,我已渐渐记不住清楚他们的相貌,例如引我进入墨家的莫玄,跟我一起在有间客栈打杂的伙计团,最后被我一刀拿下的阿忠,嗜血成性的隐蝠,视我如己出的庖丁......生命会走过太多重要,后来又无所谓的人。
  嬴朔曾说过,当初公子高为了我曾拒绝蒙家的亲事,如今见到他的儿子,过往的记忆突然清晰可见......我安慰的想过,王孙贵胄都有教导男女之事的老师,即便他没有正妻,跟某个侍妾生育子女也是正常的。
  我希望有一个理由可以让我放过他们。
  现在,理由找到了,凭借少年与公子高酷俏的长相,足以说服我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离开这里去雍丘。
  只是......我发现,原来赵高在我心中竟如此重要,重要到我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可能对他形成威胁的隐患,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打消我想对任铉动手的念头,哪怕......少年真的是公子高的亲生骨肉。
  我不喜欢他,不爱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敬重竟然远远超过了我所有的感情,习惯了我们的立场,习惯了为罗网铲除阻碍,习惯了他的森然阴寒......
  此去汉军,互为牵制,断不能让张良觉察到我的本意,而季布夫妻与楚国部分的苍龙七宿关系重大,如果利用的好,或许可在获知星魂的死因同时,再为赵高做一件事。
  我不负你,亦不叛你,只是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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