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怕。”明琬很不走心,将药碗朝前推了一寸,瓮声道,“喝药吧,凉了更苦。”
  闻致抿唇,眉间霜寒更重,将药碗重重推了回去:“出去!”
  这一推没有控制好力度,药碗沿着桌边倾倒,哐当一声坠在地上摔个粉碎。
  药汤四溅,在明琬的裙裾上晕开星星点点的苦涩暗痕。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并非闻致的本意,他性子再糟糕,也不会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动粗。然而唇线动了动,终究抿得更紧,拒绝解释。
  明琬看着他别过头固执冷傲的模样,登时胸口发闷,呼吸都像是在喷火。
  她没说话,只是沉默着蹲身,一片一片拾起那些扎人的碎瓷片。
  从闻致的角度垂首看去,她低着头,柔弱顺从,衣领中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断……闻致心中的燥郁烟消云散,只余无限的空洞和茫然。
  他不禁索然无味,自嘲地想:我这是在对谁不满,在闹腾什么呢?
  正欲开口,却见明琬忽的起身。
  她一张包子脸不知因为生气还是生病涨得绯红,将碎瓷片往桌上一顿,气呼道:“闻致,我受够你了!”
  第11章 反击
  明琬白皙的脸涨得绯红,说受够他了。
  许是很久没人有胆量对他说这种话,闻致失神了一瞬,方眯起眼冷冽道:“谁逼你承受了?自己多管闲事,倒来这诉委屈。”
  他竖起冷硬的荆棘,不吝于刺伤任何一个企图靠近的人。
  明琬捏紧了袖子,深吸一口气道:“没人逼我,我也不曾委屈。若我眼瞎耳聋,与你素不相识也就罢了,偏生能看能听,又和你做了名义上的夫妻,便见不得你用伤害自己和别人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夫妻?”闻致将这两个字磨碎了挤出,嗤道,“妇人的‘三从四德’,你可有?”
  “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忤逆之言’。这府中上下全惧你、怜悯你,说话都跟掐住脖子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什么戳到你的痛处,可越是对你区别对待,你便越是郁愤发狂……既如此,今日就算你把我也打得头破血流,我也要一吐为快。”
  明琬即便是生着气,气势上也要矮一大截。她其实,有些害怕这样沉默凌寒的闻致。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竭力控制住不露怯意,呼吸急促道:“你在生什么气?气我不该多管闲事,将你从池子里捞出来、让下人们都看到了你最狼狈难堪的模样?是,我知道谁都无法体会你的痛苦,可你一头扎进池子里,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又有何用?也没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
  “住嘴……”
  “城西长寿街有个失去双臂的男子,每日在人流密集处摆了个小摊,用脚作画,画出来的山水花鸟栩栩如生,每日这般抛头露面,也不见有人嘲笑他、轻视他,反而尊称他一声‘先生’;城南开明街亦有个瞎子,爹娘死了,妻儿死了,唯一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死了,可他也不这般自怨自艾,每日青衫道袍、一壶小酒,逢人就带三分笑意,从未有人骂他是克父克母的灾星……”
  “闭嘴!”
  “……我爹说过,天下的不幸何其之多,与其被沉重的过往束缚,躺在淤泥中仰望星空,倒不如掸掸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活出骨气来。”
  闻致反唇相讥:“如何才算‘活出骨气’?像你一样,为了渡过难关而不惜委身于一个残废?”
  明琬柔弱的身形明显一僵。
  闻致一向是绝顶聪明的,聪明到能精准击中她的要害。
  “是,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让阿爹活下去的机会。”明琬眼圈儿红了,却没有哭,只认真道,“而且!我从不认为嫁给你是件多丢脸的事!为何总是‘残废’‘残废’地挂在嘴边?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长安城之所以非议你、忌惮你,并非因为你的双腿,而是你这破罐破摔般恼人的脾气!”
  被戳到痛楚的闻致双目赤红:“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你?”
  “你敢。可是闻致,我可以不是你的妻子,但永远都是一个大夫,救人治病是我的职分。你以为我嫁过来会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对你俯首帖耳?我为何要那么委屈自己?我一点都不害怕你,也不会可怜你,反正迟早会被休弃,倒不如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总比一事无成被赶出去要好。”
  明琬来回踱步,连珠炮弹似的一吐为快,嘴上说着不怕他,可声音到底有些细微的发颤。
  屋外,丁管事并未走远,将耳朵贴在门扉上,留意屋里的动静。
  一名小厮捏了把汗,咬着耳朵道:“管事,世子都要休妻了,要不要进去劝劝啊?”
  丁管事弓着背鬼鬼祟祟偷听,摇首道:“唉,莫急!少夫人字字句句,皆是我等不敢说出口的肺腑之言。不到万不得已时,我等千万莫去打扰,就盼着少夫人点醒世子爷才好哪!”
  屋内,明琬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视线落在闻致案几上的砚台和镇纸上,那东西又硬又重,若闻致发起狠来砸人,自己这条小命大概会交待在这。
  想到此,她不动声色向前,抢先将这些重物挪开,方继续说:“昨夜在池子里,我碰到了你的腿……”
  闻致瞬时抬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兽,目光凌厉如刀。
  “……你的腿并非全无知觉,对么?”
  “丁叔!”
  闻致呼吸急促起伏,十指紧握成拳,红着眼厉声道:“把这个女人给我叉出去!”
  他显然是动了肝火。
  “哎,世子爷好好说,别生气……”丁管事到底怕出事,主要还是为了侯府女主人的安全着想,忙不迭应了声,推开门。
  谁知才刚跨进一只脚来,明琬也犯起了倔,攥着袖子生硬道:“谁都不许进来!今日不把话说明白,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下凡也叉不走我!”
  “……”不敢惹不敢惹。
  丁管事默默把脚收回去,关上门,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飘去。
  闻致此时的表情相当精彩。
  “腿有感觉,却站不起来,”明琬呼吸滚烫,一针见血道,“看来世子的病不在腿上,是在心里。”
  “你懂什么!”闻致头一遭被逼到这种地步,只觉心头血都被气了出来。
  她和他们都一个样,以旁观者的身份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告诉他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又何曾能体会到他日复一日的煎熬痛苦?七万条人命,亲人、朋友、荣誉,还有那可笑的信任,全都毁于一旦……夜夜噩梦缠身,睁眼闭眼都是尸山血海的蚀骨之痛,怎是说忘就能忘!
  心绪滔天翻涌,他喉间一阵腥甜,随即仓皇捂唇,喷出一口黑红的淤血来。
  霎时间仿佛压在胸口一年之久的巨石被挪开,痛且痛快。
  明琬眸色微动,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郁结于心,发泄出来就好了。”明琬放轻了声音,迟疑着,递给闻致一方熏香的手帕。
  她眼眸清澈,握着帕子的手却抖得厉害。
  闻致呼吸急促,眼睫落着阴翳,唇上晕开一圈血渍,别有一种战损的美感。
  “啪”地一声脆响,他狠狠打开了明琬殷勤递来的手。
  帕子飘飘忽忽坠在地上,他不住喘息,声音反倒有力了些,连声道:“你好……很好!”
  明琬手背上立即现出一片红,腕骨都被震得麻疼麻疼,衬着在藕池中刮伤的红痕,颇有些可怜。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狠下心推起闻致的轮椅就往外走。
  闻致身子僵硬,难堪道:“你干什么?停下!来人!”
  “世子爷是三岁小孩儿么,一言不合就叫大人。”说话间,明琬已推开门,大片大片的阳光迎面扑来,驱散一身阴寒,“世子任性摔了药碗,大概不知道一碗药从配好到煎熬要花多少心思。罚你陪我煎一次药,不算过分吧?”
  闻致坐在轮椅上,简直如待宰的羔羊,打不得,骂不过,只能气得原地裂开。
  他被推到院子里空地的阳光下,金粉般的日光落满他一身,冰封的心鼓噪着,适应了黑暗的皮肤乍然触及阳光,灼烧般刺痛不适。
  明琬果真命人搬来了药箱、药炉、药罐,按照方子,拿着小秤,一味药一味药为他细细抓好,倒入砂罐中,取柴添炭,素手轻摇蒲扇,以文火慢慢煎熬起来。
  她燃了药香,那香不知是什么药材配制,混着温暖的阳光,有种别样安定的气息。
  砂罐中的药汤咕噜咕噜沸腾,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过了很久,药汤快熬好时,明琬扶着昏沉的脑袋转头,才发现闻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冷白的脸,呼吸匀称,眼睫纤长,是很安静的睡颜,不复先前的狰狞。
  像只收敛了爪牙的大猫。
  “世子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安稳啦!”丁管家躲在廊柱下窥探,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恨不得掬一捧泪出来。
  也不知是在炭火边坐了太久的原因还是别的,明琬浑身烫得慌,思绪也混沌起来。她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了,但实在没力气再起身折腾,遂将火候控制小些,温着药,抱膝坐下来休憩,没有惊动闻致。
  闻致一觉安然无梦,睡到日落黄昏。
  他睁开眼时,身上正盖着一条柔软的兽毛毯子。夕阳从屋脊树梢穿过,打下金纱般的光柱,尘土在空气中浮动着碎光,那碎光中,明琬搬着小板凳陪在他身边,雪腮染了蜜桃般的绯红色,碎发在风中折射出夺目的暖光,温柔静谧,仿佛刚才的张牙舞爪只是大梦一场。
  她仍守着那灌热气升腾的汤药,时不时掩唇压抑轻咳,娇柔而又执拗。
  自己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酣睡?闻致捏了捏眉心,将毯子揉成一团。
  明琬听到了动静,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微张着唇呼吸急促道:“啊,你醒了?药熬好了,趁热喝……”
  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间,她眼前发黑,随即一咕咚朝前栽倒,扑入一个冷硬的怀中。
  第12章 探病
  丁管事在兽炉中添了新的香料,白雾丝丝袅袅晕散,闻之有股极淡的药香,并非以往惯用的沉香。
  沉香味太过厚重甜腻,不似这般温和舒服。闻致能猜到这味药香是谁调配。
  丁管事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闻致的神色。
  “世子爷,少夫人烧了一整夜了,至今还昏睡在床呢!听芍药说,怕是泡在藕池里中了邪,吃药也不顶用,被梦魇着,一直在说胡话。”
  丁管事一副忧国忧民老父亲的神态,见闻致没有反对,便又继续念叨:“唉,多可怜的一个姑娘啊!年纪还那么小,嫁过来无依无靠的,生病了都没个体己人照顾,看得人心里着实辛酸。”
  闻致执笔练字,笔锋有剑走之势,清冷道:“没人照顾,侍婢是干什么用的?”
  “婢子们终究是下人,哪里有至亲、至爱来得暖心?”丁管事东南西北扯谈了许久,方用拙劣的演技装作不经意间到,“外头日光正好,世子爷可要出去走走,顺道……顺道探望一眼少夫人?”
  宣纸沙沙细响,闻致笔触不停,道:“我非大夫,不会医人。”
  何况相看两生厌,明琬若见到他,只怕会病情加重。
  “可是……”
  “让我静会儿,丁叔。”
  闻致冷硬坚决,丁管事也不敢再多劝什么,忧心忡忡地道了声“是”,便掩门退去。
  丁管事一走,闻致便顿住了笔,上等的净皮宣上晕开一团墨渍。
  窗外冬阳正好,两只鸟雀在枯枝上梳理羽毛,时不时歪着脑袋啾鸣一声。昨日明琬的话犹在耳侧,挥之不去,就像这屋内的药香,初闻只觉苦涩难忍,回味方觉意蕴悠长……
  闻致依旧记得她烧红了脸跌入自己怀中的模样,呼吸滚烫,娇柔无害,温软得不像话。
  亏得还是大夫,身子这么弱。
  心不静,闻致索性搁了笔,捏了捏眉心,而后转动轮椅,朝门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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