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明琬被闻致抱出马车,不顾复发的腿疾,抱着她大步冲入周府。他朝拄拐披衣而来的老太医低下了头颅,恳求般道:“求老先生,救救内子!”
  被抱入药房内间时,明琬尚且有一丝意识,能将自己的症状述给周太医听,为辨毒配药争取了最大时机,可渐渐的,她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黑布般渐渐暗淡,喉咙灼烧般干痛,再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梦里是潮水一般深重的黑暗,冗长不见尽头。
  她一会儿梦见炙热的火焰冲天弥漫,灼得人睁不开眼,一会儿又梦见冰冷的湖水包裹,扼住了呼吸。
  她梦见闻致满身是血地从刀剑嶙峋的尸堆中爬出,每爬一寸身下就拖出一寸血痕,还梦见六年前那个苦寒的冬夜,闻致一头栽进藕池中,而她却怎么也捞不住他……
  明琬昏睡了两天,醒来时左肩疼得厉害,脑袋昏沉沉的,视线也隔雾看花似的黯淡,只隐约看见些许模糊的光源。
  她以为是久睡未醒的缘故,使劲儿眨眨眼,然而视野照样昏暗无比。
  “醒了?”熟悉的身影靠近,闻致浑浊低哑的声音自榻边响起,随即轻微的轱辘声响起,一只温暖的手覆在明琬的额上,为她抚去额前耷拉的碎发。
  明琬惊异于闻致如此糟糕的嗓音,不由循着那点隐约晃动的轮廓伸出手去,带着病后的虚弱道:“闻致,你的声音……怎的变成这样了?”
  手摸偏了,摸到了闻致的头顶。闻致似乎一怔,将她那只跑偏的手攥在掌心,低哑道:“有些风寒。伤口疼吗?”
  “有点。”明琬有些不适应现在的光线,便问,“什么时辰了?”
  “未时,你睡了两天。”
  未时,尚在午后,没理由这般昏暗……
  明琬心中一咯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闻致察觉到了什么,问道:“哪里不舒服?”
  “闻致,”明琬张了张嘴,涩声道,“我好像,眼睛出了点问题,看不清东西了……”
  良久的死寂。
  眼前掠过些许细微的风声,似乎有人将手放在她面前晃了晃。接着那阵轻微的轱辘声远去,门开的声音。
  闻致的声音像是粗纸打磨过,哑声急促道:“来人,去请周大夫来!”
  他的嗓音绷紧,很冷很沉,明琬的心也跟着揪紧,稍稍坐起身子道:“应是余毒未清,暂时性的,你别担心。”
  “躺下。”闻致回到她身边,光是听声音都能猜到他此刻是怎样一副皱眉阴煞的样子。
  周太医来得很快,仔细盘问了一番,结合脉象,方推测道:“体内有些许残毒,侵扰神经,故而影响视觉。”
  “多久能恢复?”闻致立刻道。
  “少则几日,多则……”周太医顿了顿,徐徐叹道,“首辅大人尽管宽心,尊夫人年轻体盛,又是医女,定会康复如初。倒是大人你……”
  “我没事。”闻致并不想让周太医说下去,岔开话茬道,“烦请老先生多多费心,尽快治好内子的眼睛。”
  “治好我的眼睛,好看清楚你是如何又坐回了轮椅中么?”周太医走后,明琬倚在床头,忍着肩头的疼痛道。
  闻致似乎有些慌乱,但很快恢复了冷静,望着明琬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但并非全然失明,能辨别光源和些许轮廓。”明琬蹙眉,一颗心悬着,“怎么严重成这样了?”
  自能站起以来,哪怕最阴寒的时节,闻致也是拄着拐杖站起,不肯流露半点病态。如今坐回轮椅中,定是疼得受不住了。
  闻致轻描淡写道:“这两日事多,也只在府中时才坐一会儿。”
  明琬知道他在忙什么,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就此放过行刺的真凶。
  明琬又躺了两日,闻致才许她下床走走。
  闻致又不知去忙什么了,明琬坐在庭院中晒太阳,以手指摸索着穴道给自己施针排毒,听见小花在一旁絮叨道:“嫂子你是不知道,那晚闻致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腿受不受得住,抱着你一路冲进周太医的府邸,将你放下后便疼得站不起来,明明身体糟糕成那样了,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不眠不休都快成了望妻石,唯恐你醒来见不着他。”
  难怪他的嗓子会那样沙哑。
  明琬有些零碎的记忆,记得那晚闻致的眼睛很红,心跳很乱,可怀抱却异常温暖,温暖到她拼尽全力也要从鬼门关回来。
  “真凶查清楚了么?”刺客不除,明琬难以心安。
  小花噗嗤一笑,懒洋洋道:“嫂子也太小看闻致啦!查个幕后主使,哪用得着这么多天?不过是黄党与燕王结了盟,鄱阳郡公寿宴后咱们就被黄党的人盯上了,燕王那边只是分散我们精力的幌子……”
  “黄党?”明琬想了想,“就是朝中新提拔的次辅,黄蕴之流?”
  “咦,闻致连这都告诉你了?”小花也不知在做什么,模糊的身影来来回回,声音忽远忽近道,“可惜嫂子没瞧见,这几日朝中精彩着呢!黄蕴自以为他做的那些破事神不知鬼不觉,但闻致光是顺着他常去的那家乐坊便将一切都查了个底朝天,光是现有的证据,便够黄蕴死上两回了。”
  “闻致要除去黄蕴?”明琬记得闻致曾说过,黄蕴是天子提拔起来制衡他的新贵,若黄蕴落败,那无疑是打了天子的脸,彰显闻致的不臣之心,势必惹来君臣嫌隙。
  “他哪有那么傻?闻致也不直接动黄蕴,而是一点一点剪除黄党在朝中的势力,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兵卒一个接着一个被吃掉,且又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简直堪比凌迟之刑。”
  小花笑着道:“闻致这人心肠冷硬,满肚子权谋诡计,是天生的将相之才。”
  他是。明琬一直都知道。
  不知最近药喝多了还是残毒作祟的缘故,明琬总是嗜睡得很,下午倚在榻上昏昏沉沉睡去,醒来时天色已黑,厢房中燃着静谧的烛火。
  大概是针灸起了点效果,这一觉醒来,明琬的视野清晰了许多,至少能看见闻致坐在窗边书案后发呆的身影,能看清他紧抿的唇线和眸中凝结的眸中类似于焦躁担忧的东西。
  明琬稍稍动了动身,闻致便察觉了,立刻走过来道:“你睡了三个时辰。”
  “这么久?”明琬自己也诧异。
  闻致并不知明琬的视线已经清明,没来得及隐藏脸上的情绪,或许是太累的缘故,又或许是以为明琬反正看不见,便可暂时卸下冷硬的面具,露出真实的内里。
  他开门让侍婢送了粥食过来,明琬一瞧食盘中又是寡淡的枸杞叶肉糜汤和绿豆粥,便吸了吸鼻子,仗着自己是病号使小性子:“怎的又是吃这个?闻致,我不想吃。”
  “必须吃。你自己是大夫,当知吃什么有助解毒。”不容反驳的语气,一如既往强势。
  明琬自知躲不过,只好认命道:“我自己来。”
  闻致按下明琬的手,自顾自端起粥碗搅弄一番,细心道:“你有伤,我喂你。”
  受伤这几日,闻致也曾亲手服侍过明琬用膳,只是那时她的眼睛尚未好转,看不清他的脸,倒也无甚尴尬。如今视野清晰些了,如此近距离,可以看见他深邃眼眸中最真实的缱绻与忧虑,不禁微微动容。
  “你方才,在想什么?”明琬问。
  闻致搅粥的动作慢了慢,装作轻松的语气问:“今日眼睛如何?可有好转?”
  他独自走神,是在担心这个?
  明琬没有直接回答。
  她不想放过这个可以观摩闻致真实神色的机会,望着闻致的神情,试探道:“若我眼睛不好了呢?”
  闻致舀粥的手一顿,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几乎将瓷勺柄捏碎。
  而后他抬起头,若无其事般道:“那我便可顺理成章将你锁在身边,让你走不了,逃不掉,一辈子只能依靠我。你可能会恨我,怨我折你羽翼,断你前程,但你丝毫没有法子,因为只有我能做你的眼睛……”
  “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你便好起来。”闻致抿紧了唇线,眼睫下落着一片痛楚的阴翳。
  他不惜说着最锋利无情的话,可明琬却一点也恨不起来。
  因为他此刻的眼眸,是如此地悲伤。
  明琬甚至觉得,若她的眼睛好不了了,闻致会恨他自己一辈子。
  “我不会离开的,闻致。”明琬脱口而出,“六年前的恩怨已经过去,它不会再重复发生。”
  那天遇刺中箭时,明琬性命危急之际,回顾短暂的一生有功有过,有喜有悲,然而她最大的遗憾与不平,是没能和闻致善始善终。
  既是放不下,倒不如试着重新拿起,将破镜之上名为“遗憾”的伤痕一一抚平。
  “闻致,我们重新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实名制后评论都少了好多呀,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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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重圆
  闻致倏地望向她, 一动不动地望着,眸中并无欣喜,而是浓浓的惊疑。
  久久未曾听到闻致的回应, 明琬鼓噪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发现闻致的神色不太对。他的身形僵硬, 唇线抿紧, 冷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望着她说不出话来,仿佛一开口就会惊破这个美丽的梦境般。
  明琬只是稍加思索,便明白他此刻的沉默与慌乱从何而来。
  他以为,他又听到了幻觉。
  明琬心脏隐痛, 伸手覆在闻致的腕上, 将他绷得骨节发白的五指轻轻扳开, 另一只手抚上他瘦削英挺的脸庞, 蜻蜓点水的触碰, 低声道:“闻致,你看着我。”
  闻致闭上了眼, 浓密的眼睫疯狂颤动。
  明琬的指腹顺着他的鼻尖上移,轻轻落在他颤抖的眼睫处, 轻而认真道:“这并非癔症,也不是幻听,你睁开眼看看, 我就真实地存在于你眼前,所说字字句句皆是真话。闻致,那夜中箭昏迷, 你可知我在想些什么?”
  闻致牙关咬紧,眼睫打开一片墨色的深沉,如万千星辰揉碎于暗色漩涡之中。他注视着暖光下明琬的容颜, 像是要望进她的灵魂般,脸上是隐忍的痛楚与希冀交迭。
  “那时很多的念头我都已模糊不清,只记得一点……我在想,若我死了,闻致该怎么办?他那么偏执又那么爱钻牛角尖,表面上看起来刀枪不入实则比谁都执拗在乎,若我死了,他余下的几十年该怎么过?”
  “嘘,不要说了……明琬,不要说了。”
  “所以我想,如若我能活下来,我想和他试试,将当年没有走完的路并肩走完,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没有遗憾了。”
  明琬捧起闻致的脸,扬着嘴角,眼睫湿润道:“那日你问我,我们能否重归于好,我的答案是:我无法保证,但愿一试。”
  闻致的喉结飞速吞咽,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似的,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眉眼,哑声道:“如果这是梦,我希望,一生不要醒来。”
  明琬索性抓住他的手指,让他感觉到自己真实的温度,温声道:“这不是梦,可是闻致,你怀念的明琬已经回不来了,在你面前的只有这个瞻前顾后、不服约束的明琬,你还要吗?”
  闻致按住她的后脑勺一压,俯身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明琬一直以为闻致是个薄情寡欲之人,他那张冰山般冷峻的脸上从未流露过‘对某样东西着迷’的神色。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他可以花上大半夜的时间专心同她亲吻——
  只是接吻。
  从浅尝辄止到沉醉痴迷,从轻柔试探到疯狂掠夺,断断续续,不知疲倦。锦帐外的烛火影影绰绰,橙黄的昏光落在他半垂的眼睫上,泛起温暖细碎的光泽。
  大概怕压到明琬肩上的伤口,他调转方向,让明琬坐在他的腿上,认真同她交换彼此的干净炙热呼吸。
  “你能看清了?”闻致望着她通透干净的眼睛,如此问道。
  他的思绪一向超乎常人的敏锐,若非方才太过焦躁疲乏,怕是早就发现明琬眼疾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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