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常玉言盛名在外,屡出佳作名赋,如今看他的样子,应当是也未曾得知自己的榜上名次。
  褚卫也朝着常玉言淡淡点了下头,视线一转,见到常玉言旁边的桌旁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手伸出窗口,手里松松散散地转着酒壶,酒壶像是下一刻就能从他手中脱落砸到地上一样。
  这个人极其敏锐,下一刻就察觉到了褚卫的视线,眉目阴翳地朝着这边看来,褚卫在这骇人的一眼下面色不改的移开了视线,心中直觉此人绝非善类。
  “少爷!”
  身后猛然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褚卫一震,立刻转过身,见到自家的小厮一脸狂喜时,心瞬间快速跳了起来。
  “是头名!少爷你中了头名!会元!是会元!”
  众人唰得朝着褚卫看来,满屋顿时喧哗。
  同窗一惊,他将茶碗一摔,激动地上前拍着褚卫,“褚子护啊褚子护,你竟然中了会元!”
  仿若被这一声惊醒,整个屋里的人都挤上来朝着褚卫贺喜,巧话一层叠一层,耳边吵吵闹闹彻底分不出谁在说话。
  褚卫深呼吸一口气,他回过了神来,唇角勾起,意气风发。
  七年前的解元,七年后的会元。
  就差一个状元了,圣上会给他吗?
  *
  会试名次公布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上榜的贡生却顾不得参加各种请宴,因为五日后,他们就要进入皇宫之内参与殿试。
  能直面圣颜,并听到圣上的教诲,这一件事绝对是人生当中绝大的头等事,没人敢对此懈怠。
  礼部的人忙得加点加班,需要量制衣服和培训贡生们的举止礼仪。大恒朝没有内阁,因此殿试的题目预拟交给了政事堂,枢密院和政事堂是整个大恒行政机关里效率最高的两个机构,会试成绩张贴后的第二日傍午就将预拟题目交给了顾元白。
  顾元白从里面选了几道题,合着自己的想法整合了一番,把题目给了礼部之后,他这个皇帝就没事了。
  在等候着殿试的功夫,顾元白召集来了政事堂中的大臣,将他想法之中的奏折改革章程提了一提,政事堂中的诸位大人细细思索片刻,其中一位姓周的大人说道:“圣上,口头说来臣等尚且还有糊涂,不若臣试着将圣上所说的‘表格’、“图表”与“模板”写在纸上一观?”
  “何必如此麻烦?”顾元白拿起笔,“朕来。”
  顾元白一边动着笔,一边放慢语速去讲解这三样东西的作用,表格方方正正,几个横竖一排,原本繁乱挤在一块儿的内容就清晰分明。图表就是在此基础之上直观表现数据,顾元白连画了三个例图,又写下了阿拉伯数字,道:“图表和表格中,涉及到数的都采用这等写法。”
  至于奏折,还是采用汉字写法,这点不能动。顾元白讲解了半个时辰,又理论实践相结合的动手画了许多表格与图表,力求让诸位臣子明白表格的作用,等他们点了头之后,又简单的写了一份上奏的经典模板。
  字少,条理清晰,虽说看着有些不习惯,也有点过于冰冷和直接了点,但这些日日夜夜政务繁忙的大臣都知道这几样东西能有多省事。
  待圣上写完之后,这张纸便被诸位臣子来回传递,顾元白问道:“诸位大人觉得如何?”
  政事堂作为顾元白统治政务的一把手,各个都晓得顾元白的想法,他们连忙点点头,“圣上放心,此法初学虽不习惯,但习惯了之后必定会节省不少时间,臣等这就将此法分派下去。”
  “朕会让新科进士们前去地方州县时将此法带过去,”顾元白轻轻颔首,“五月之后,若是不使用这种方式上书奏折的府州县,政事堂不允翻看,打回命其重改;若是奏折内容颠倒含糊,三番两次不改者,那就立即革职。”
  政事堂众人面色一肃,道:“是!”
  顾元白满意地让人散了,他此时的心情尚好,唇角略微勾起,容光便愉悦万分。侍卫长陪着他在宫内散着步,在兄弟们的催促下硬是憋出来了一句话,“圣上想看蹴鞠吗?”
  顾元白一愣,转头看着他,侍卫长的俊脸都涨红了,好似是做错了事情一般,露出忐忑又不安的神情。
  后方的侍卫们低下了头,不是耳根子红了就是脖子红了,各个人高马大的健壮儿郎,在面对这他时,都像是成了一个个扭扭捏捏的小姑娘。
  顾元白被逗乐了,“你们是想要踢给朕看?”
  “……”侍卫长红到了耳根,“臣等都爱踢蹴鞠,个个都是耍球的好手。圣上若是嫌闷,臣等可以踢一场给圣上解解闷。”
  圣上没说好或不好,而是四处看了看,随即看中了一株树花。圣上伸出手,扶住宽袖,白皙手腕探出,指尖捻住花枝,轻轻一折,红中带粉的树花便被圣上折在了手中。
  “那就将这花当做彩头,”圣上捻着花笑道,“哪队赢了就赏给哪队。”
  侍卫长往圣上的手里瞧了一眼,脸虽是还红着,但眼中明晃晃地写着想赢,胜负欲激起了这一群侍卫,在往蹴鞠场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成了两个队伍,彼此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谁也看不顺眼谁。
  田福生拿了个白帕子包住花枝,本想自己拿着,顾元白道:“朕来。”
  顾元白摘花时本就染上了花汁,手都已经脏了,就没必要再注意这些了。田福生心疼地捏着嗓子道:“圣上,小的怕您累着呀!”
  顾元白轻瞥他一眼,笑骂道:“滚一边儿去。”
  田福生嘿嘿一笑,跑到顾元白身后给他捏着肩膀。
  圣上喜欢蹴鞠,宫中也有一个大的蹴鞠场,侍卫们换上了薄衫,在场上追着一个蹴鞠踢得虎虎生威,让人看着就激动不已,不少宫侍移不开眼,还得硬压下欢呼喧杂,憋得脸都红了。
  这场蹴鞠赛足足踢了一个时辰,侍卫们满头大汗下场的时候,身上的热气都能烫得空气微微扭曲。
  侍卫长带着属下们过来,不敢同顾元白靠得太近,生怕自己一身的汗水冒犯了圣上,“圣上,臣这一队赢了。”
  但即使侍卫长站得这么远了,顾元白还是感觉到了他们身上的热意,这种健康的、高大的躯体,顾元白不可避免地酸了一下。
  侍卫长的神情微微有些羞涩,他低着头不敢看圣上,只穿着薄衫的身子也僵硬得如同木头。
  顾元白暗自惆怅地叹了口气,将手中娇艳盛开的树花递给了侍卫长,打趣道:“你们有一十二个人,朕这却只有一朵花,这该如何分配呢?”
  大恒朝的蹴鞠规矩遵循旧制,汉代时的双球门蹴鞠赛还被用于军事练习。大恒朝也不例外,至少在顾元白看来,上位者喜欢这样一项健康而简单的运动对国家和臣民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上行下效,大恒朝的学子身体也比只会读书的纯文人要健康上一些,子民们多多少少也会一些蹴鞠,而跟在圣上身边的这些人,耍得花样就更加让人眼花缭乱了。
  拿一朵花为这场精妙绝伦的比赛买票,顾元白都觉得太过欺负人了。
  但被奖赏的人却很是开心,正热闹的时候,远处有太监带着两名御医匆匆赶来过来,见到顾元白就跪在了地上,“圣上,小的带着两位大人回来了。”
  这几人正是被派去和亲王府的人,顾元白收敛了笑,坐下后才缓声问:“和亲王身体如何?”
  御医中的一人恭敬道:“臣等留在和亲王府中观察了三日,经臣等揣测,和亲王并非病重,而似乎是患上了心病。”
  心病?
  顾元白蹙起眉,先行挥退了闲杂人等,让田福生给两位御医赐了坐,见他们坐稳了之后,才端起茶杯刮去茶叶,不动声色道:“是什么心病?”
  御医表情羞愧,“臣等不知。”
  “和亲王不愿见到臣等,听王妃所言,和亲王府下门客亲自规劝也未曾使和亲王开颜。”
  顾元白顿了一下,垂眸静静看着杯中一圈圈荡起来的涟漪。
  和亲王是自那日风雨雷暴后才变得如此奇怪,细细一究,那日他与和亲王说的话中,似乎只有关于卢风的话会刺激到他。
  和亲王不愿被拘在京中,他想要军权。
  门客上门规劝未使亲王开颜,那便是和亲王愿意见门客了。
  愿意见门客,却敢拒见朕派过去的人。
  顾元白眼底一沉。
  顾召……你最好别在打什么让朕恼火的主意。
  “备驾,”顾元白当机立断,他站起身,年轻的天子脸上满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摆驾和亲王府,朕要亲自去瞧瞧朕的这位好兄长。”
  第16章
  和亲王府大门紧闭,顾元白被扶着下了马车,命人上去敲门。
  王府门前有两座石狮子,想当初这宅院还是顾元白赏赐下来的,地段大小均是万里挑一。周围住的是宗亲权贵,顾元白约束宗亲约束的厉害,因为他不想出现什么丢人的会被写进话文里被“包拯”斩的皇亲国戚。
  而在这一条安静、整洁的权贵街道上,和亲王的身份最为尊贵。
  侍卫敲响大门,过了一会,门房的声音在门内响起:“王爷身体抱恙,近日不便见客。诸位请回吧。”
  顾元白缓缓道:“撞开。”
  身后的侍卫从身侧冲了过去,顾元白抬头看了看王府上头写着“和亲王府”的牌匾,这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快要冲出了牌匾外。大门内的门房发出一声惊呼,顾元白回过神,大门已经被撞开,门房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顾元白抬手,阻了人继续往里走。他给和亲王保留最后一点的面子,带着人站在王府门前等,田福生给他搬来了椅子。
  不久,就有一群人匆匆忙忙地走来了,为首的是一脸疲惫之色的和亲王妃,他们见到顾元白便满脸震惊,急忙赶过来跪下行礼,唯一还站着的和亲王妃行完礼后拘谨道:“圣上万安,王爷近日病得厉害,妾私下做主,让府中闭客了。”
  和亲王没让御医把脉,御医猜测的是和亲王得了心病,顾元白信了一半,如今和亲王妃这样说起,他面上不露声色,叹了口气道:“朕派御医前来为和亲王医治,但和亲王却讳疾忌医的厉害。和亲王抱病数日,朕心中也很是担忧。他如今在何处?朕去瞧一瞧他。”
  和亲王妃欲言又止,转身带着圣上朝着府苑走去,她落在后方,管家在旁引路,和亲王妃道:“圣上,王爷得的是风寒,您莫要离得太近,万不能被过了病气。”
  顾元白笑了笑,“朕会的。”
  田福生将和亲王妃客客气气地请走,和亲王府中唯一在这儿的主子走了之后,剩下的奴仆明显战战兢兢了起来,顾元白看着一旁管家绷紧的样子,眉眼一压,“带路。”
  *
  和亲王上次冒着暴雨回家时,整个和亲王府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那日的暴雨打在人脸上都生疼,和亲王狼狈极了,发髻被打散,更吓人的是和亲王衣摆之上还沾染了点点血腥。
  和亲王妃吓得眼前发晕,最后得知和亲王并没有受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但最后,和亲王妃发现自己这一口气松得早了。
  和亲王回来之后就变得易怒、阴晴不定,王府中的奴仆总会在莫名其妙的点上惹怒王爷,而王爷发起脾气来,比以往更加捉摸不定。脸色阴沉,犹如阎罗王般煞人的可怖。
  王妃劝不了王爷,也不敢上前去劝。
  但除了刚回府的那几日,之后的几天和亲王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但之后和亲王在撞见两名小厮埋头亲密说话时,又忽的大发一顿雷霆。
  和亲王府已经被压抑的氛围罩住十几日了。
  主卧门前,提前跑来通报的小厮声音颤抖,小声对着门缝说道:“王爷,圣上快到了。”
  房内传来沉沉回应,门倏地被打开,走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读书人是王府中的门客,姓王,王先生说道:“我等要准备恭迎圣上。”
  *
  略过跪了一地的人,田福生上前去开了门,门甫一打开,浓重的药味儿就飘了出来。顾元白对这些药物已经十分熟悉了,他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晓了这是治愈风寒的药物。
  顾元白朝着门内叫道:“和亲王?”
  黑黝黝的卧房内没有点灯,沉沉惨白的光只照亮了一处没人的地上,顾元白的这一声叫出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声沙哑的声音响起:“圣上莫要靠近。”
  只听这声音,就觉得和亲王这是病得很了。
  顾元白教训道:“你抱病了十几日,连早朝都不上了。朕派御医前来给你医治,你却连门都不让御医进。”
  和亲王沉默了一会,“圣上在关心臣?”
  但这句话话音刚落,和亲王又道:“算了,臣不想知道。”
  顾元白:“……”
  这和亲王是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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