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一旁有人听了话,机灵地把棋盘给搬了过来。顾元白还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薛卿和褚卿手谈一局吧。”
  薛远也不失望,他伸手,彬彬有礼道:“褚大人请。”
  褚卫和他双双落座,两个人分执黑白棋,彼此静默不语,看着好似和谐,然而棋盘上针锋相对不绝。
  顾元白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他总算是知道为何常玉言会说薛九遥的棋路和他像了。棋面就是个战场,考验得是人排兵布阵的能力和大局观上的整体思维。
  薛远这个人装得再规矩,变得再高深莫测,他的本质还是如疯狗一般,锋芒从一开始,便直指敌人命门。
  顾元白看到一半,就知道褚卫输定了。
  褚卫的棋路四平八稳,根基很深,下一步想了三步,他深谋远虑,又同顾元白下过棋,对这样的棋路心中有数。但有数也没办法,盘再稳,一个劲的躲也终究会露出破绽。
  顾元白站起身,走到廊上看起了雨,听着雨声和下棋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阵暖意凑近。薛远将身上的外衣披在了顾元白的身上,而后走到一旁,“圣上喜欢看书,原来也喜欢看雨。”
  “听着舒服,”顾元白有些疲困,“雨天适合休息。”
  薛远道:“困了?”
  顾元白道:“薛卿还是看你的鸟去吧。”
  薛远低笑一下,“臣的鸟就在臣自己身上。”
  他这句话说的轻,顾元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眼皮一跳,怀疑地转头看着薛远,“你说什么?”
  “臣带给您看的鸟就在屋里头,”薛远道,“看它做什么,连话都听不懂。”
  “这话说得有意思,”顾元白,“薛卿是想要鸟雀听懂你说的话?朕笑了。”
  他额前的发上飘着些微被风吹进来的雨露,薛远的声音突然柔和了下来,“圣上,外头有雨,别站那么近。”
  只是他的声音沙哑,那片柔和藏在哑得含着石粒的嗓子里,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几乎是同时,两人背后也传来一道温声,这声音清朗而温润,好听得犹如贯珠扣玉,圆转悠扬,“圣上,进来避避雨吧。”
  高下立判。
  薛远似有若无地笑了笑,跟在顾元白身后进了屋子。
  房里待得沉闷,褚卫和薛远同在的时候,两个人竟然谁也没有说话。还好这一场雨很快便停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顾元白无意在褚卫家中多留,他正要走,褚卫却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圣上稍等。”
  他转身欲去拿东西,余光瞥到薛远,冷声改口道:“薛大人同我一起去拿些给圣上暖身的衣物?”
  薛远双眼一眯走上前,两人一同顺着走廊消失在路的尽头。
  顾元白看着他们的背影,两个人身姿修长,俱都是身子康健的好儿郎,这么一看,倒是般配极了。
  他看了一会儿就移开视线,却突然看到一旁的圆柱后探出一个小头,顾元白笑了,“议哥儿,过来。”
  褚小四从柱子后走出,神情很是羞愧,他攥着自己的小衣角,给圣上行礼认错:“小童不是不知礼数的小童,小童是来找侄儿的。”
  顾元白道:“你的侄儿现在却不在这。”
  褚小四迷茫得仰着脸,“那子护侄儿呢?”
  像这样乖巧听话的小孩,顾元白总有些恶趣味。
  “你的侄儿啊,”顾元白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突然深意一笑,“议哥儿,朕之前吃过一个相当美味的菜肴,你应当是没有吃过。”
  小童咽了下口水,规矩道:“还请圣上指点。”
  “把褚卫放在油锅里炸一炸,再沾上酱料和葱花,”顾元白唇角勾起,故意压低声音,“美味极了,馋得隔壁薛远都哭了。”
  褚小四被吓得一骇,脸色一白,含着泪珠抽泣,“子护、子护侄子被吃了吗?”
  “咳。”小孩真哭了的时候,顾元白又觉得愧疚了,他摸了摸鼻子,正要开玩笑地说出真相,旁边的田福生猛得开始了咳嗽。
  顾元白一顿,转身回头一看,薛远和褚卫就站在不远处,两个人一个眉峰微挑,一个面色复杂,俱都在看着顾元白。
  顾元白反问道:“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褚卫一走过来,褚小四便哭着扑到了他的怀里。褚卫低声安慰着四叔,心中原本的复杂慢慢转向了哭笑不得。
  田福生接过披风给圣上披在肩上,圣上咳了两声,褚卫带着四叔将圣上给送到了府外,叔侄两人一同给圣上行礼,恭候着圣上离开。
  路上,薛远跟在顾元白后头,突然道:“圣上,何为馋哭我?”
  顾元白反将一军,“你还跟着朕做什么?”
  薛远的手里还拎着鸟笼,他闻言就停住了脚,“那臣在这里恭送圣上。”
  “……”顾元白心中隐隐的烦躁涌了上来,这股烦躁莫名其妙,顾元白压着,正要大步离开,薛远就在后头哑声叫了他一句,“圣上。”
  顾元白脚步一停。
  “圣上的玉扳指给换了,”薛远,“不知先前那个玉扳指还在不在?”
  顾元白抿直唇,没说话。
  “圣上说先前要满足臣一个要求,”薛远声音低低,“臣想想,不若就现在用了吧。”
  “要是圣上不喜欢那玉扳指,也请圣上别扔,再还给臣。这个玉扳指臣喜欢极了,可以留给以后的媳妇儿。”
  “薛卿,天下都是朕的,”顾元白字正腔圆,声音一冷,“朕的玉扳指,即便是朕不喜欢,也得好好待在朕的私库里面生灰。”
  这一句话,就如同他说的“朕的江山如画一般”,又让薛远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顾元白这样的话,霸道得正和薛远心意。他到底对薛远有没有意思。
  一阵风吹来,发丝撩动鼻尖,顾元白低声咳嗽了起来。咳声沉闷,一下接着一下,几乎没有他平息的时间。
  周围的人慌乱地叫着“圣上”、“巾帕”,但周身没有热水,谁慌乱也没有胆子上去扶着他,去拍一拍他的背。
  薛远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推开挡着路的所有人。侍卫、太监,一步步地走到了顾元白的面前,然后将顾元白揽在了怀里,让他靠着他,轻轻顺着他瘦得骨头突出的背。
  顾元白抓紧了他的衣衫,手指发白,头靠在薛远的身前,大半重量都由薛远支撑。
  薛远一边给他顺着气,一边抬头看着远处阴沉沉的天。
  顾元白咳得头晕,脑子发胀,他双手无力要滑落的时候,薛远替他按住了他的手。
  “你身体总是这么不好。”
  语气低低,像是淋了满身雨的小狗。
  “但你不能因为你身体弱,”他,“就总来欺负我。”
  第74章
  顾元白知道薛远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身体病弱,因为薛远喜欢他,所以每当他生病他难受,薛远也会跟着难受。
  他将这称之为“欺负他”。
  怎么听,怎么像是含义深长,有告白意思的一句话。
  薛远在示弱,在欲擒故纵,顾元白怎么能看不出来。
  顾元白烦躁,就烦躁在薛远的故意为之的试探上。
  每一句话每个举止都在试探,试探了他一次又一次,是想试探他什么?是想从他的态度之中看到什么?
  顾元白咳嗽得说不出来话。等可以说出来话、有力气站直的时候,薛远就放了手,不必他说已经懂得退后。
  顾元白接过手帕,冷眼看着他,心道,又来了,又开始装模作样地来试探他了。
  “走吧,”顾元白拿着手帕捂住口鼻,又咳了几下,“回宫。”
  薛远规规矩矩地恭候圣上离开。等圣上一行人不见了之后,他才转身,悠悠拎着鸟笼回程。
  鸟笼里的麻雀突然撞起了笼子,薛远低头一看,笑了,“撞什么呢,这么想死吗?”
  他瞥了瞥不远处褚府的牌匾,恍然大悟,“还是说看上人家褚大人了?”
  麻雀叫声越来越大,薛远打开了笼子,麻雀一飞冲天。
  薛远从褚府牌匾上收回视线,哼着常玉言给他写的那首诗的小曲儿,心情愉悦。
  又过了几日,孔奕林一行人终于进了京西。
  大部队停留在京西之外,孔奕林以及从利州回来的监察官员们,快马加鞭地赶往河北避暑行宫处面见皇上。
  顾元白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秦生带着东翎卫众人留守在原处看管犯人,圣上的东翎卫们打足了精神,万不能在自个儿家门口让这些犯人出了事。
  等这些长途跋涉的官员来到之后,行宫之中已经备好浴汤和膳食。
  孔奕林和诸位官员被领着前往泡汤。沐浴完出来后,众人皆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彼此一看,对方脸上的疲惫和倦色已经不见。
  察院御史米大人左右看了一下,严正肃然的脸上也带上了笑意:“诸位大人如今一看,总算是有了些精神气了。”
  另一位大人哈哈大笑道:“得圣上厚爱,浴汤舒适,里头应当还加了清神的东西,连这衣服都合身极了。一身的疲乏都被洗去,下官现在只觉得万分舒适。”
  有人冷不丁接道:“就是饿了。”
  众人大笑不已。
  太监及时上前一步,带着他们前往用膳的地方。
  米大人和孔奕林闲谈着,“孔大人,你下巴上的胡子都已长出来了。”
  孔奕林苦笑,“在下生得高大,胡子一长出来便更是野蛮,只希望待会儿别惊了圣上的眼。”
  “圣上怎么在意这个?”米大人笑着抚了抚胡子,“咱们圣上啊,是最宽仁不过了。”
  孔奕林笑而不语,神情之中也是认同之色。
  顾元白心疼这一批官员,特地让御膳房下了大功夫,在官员们沐浴的时候,菜肴已经摆上,酒水也应有尽有。
  众位臣子一看这色香味俱全的佳宴,俱都肚中轰鸣,口中津液顿生,领路的太监在一旁笑着道:“圣上有言,先让诸位大人先行用膳,待酒足饭饱之后,再请诸位大人一同前去议事。”
  “小的们就在门外恭候,若是诸位大人缺了酒水茶水,尽管叫上一声就是。”
  太监们尽数退了出去,在门口等着吩咐。屋里没了这些宫侍,不少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米大人率先入座,难得轻松道:“各位大人莫要拘谨了,这是圣上待我等的一片心意,诸位举杯抬筷,尽情饱腹吧。”
  洗完澡便是美食,等各位官员酒足饭饱之后,个个红光满面,快马赶来的劳累已经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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