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朝中的儒学大家不由露出了自谦的神色。
  圣上话音一转,“朕时常感念无法让天下人都能学习到圣人之言,朕的太傅也如朕一般有此忧虑。李保乃是天下大儒,研习孔圣人之理有数十年之久,他如今年纪大了,但为了能让天下百姓聆听圣人之言,能让天下读书人习得圣人的学识,便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来人,”圣上道,“请朕的太傅上朝。”
  百官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幕,他们转头朝后看去,神情讶然。
  早已白发苍苍的帝师李保,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之中。
  他老了,身体也跟着老了。年轻时若是还有些壮志,现在也早已被衰弱的生命熄灭。但一个文人对名留青史的追求,连李保也逃脱不过。
  在史册上长生,备受后人赞誉。
  有死亡和家族繁荣逼在身后,圣上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了李保的心窝里。
  李保拄着拐杖,每一步都在哆哆嗦嗦。他的目光从脚下殷红的宫廷地毯上划过,富丽堂皇的宫殿还是以往那般的威严高大,金柱上是龙凤潘腾,十二纹章。
  他慢慢看着周围的官员。
  他们都穿着官袍,都还能走得动路。深色的官袍加身,静穆之中是沉压压的威仪。
  这都是圣人让李保对付的人。
  其中有不少曾来过李保的府上请李保为其斧正文章,这些人中,很多都是越来越有名气的才子、大儒,是各派的代表人。
  李保从他们身上收回眼睛,终于走到了大殿前,他扔掉拐杖,颤巍地下跪。
  “臣李保拜见圣上!”
  “起吧,”顾元白道,“来人,扶太傅起身。”
  李保被太监搀扶着站起来之后,便高举手中一沓厚厚的纸张,“圣上,这便是臣想要献上的东西!”
  太监上前接过,顾元白随意抽出一张看了看,嘴角一扯,看着李保的眼神越发温和,侧头对着太监道:“将这些交予诸位大臣手中。”
  五个太监从一旁鱼贯而出,顷刻间便将这些纸张叫到了诸位大臣的手里。百官或不解或好奇,低头看完之后,便是心脏一缩,不敢置信。
  李保大喘了几口气,在圣上的目光之中,一一讲这些标点符号的作用说了出来。
  顾元白时不时点头,一副极其赞同欣赏之意。
  纸张上的不是顾元白那日写的《曹秽论战》,而是李保自己用标点符号尝试着写出来的《战国策》的两段话。
  两段话很少,虽然简洁但已经说明了一切。
  等到李保解释完之后,整个大殿之中静得好似还有余音存在。
  有人惊愕到出声:“这怎么能用?!”
  “这怎么不能用?”圣上轻飘飘看向他,“朕觉得李卿说得好,方法也好,有了此法,天下百姓都可不再耗费心力和时间去学习句读,于万民有好处的东西,岂不正是孔圣人所说的有教无类?”
  问话者哑口无言。
  李保嘴唇颤抖,“圣上所言极是!此法、此法……臣恳请圣上用此法来做句读之用,以普及万民!”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一个个官员神情激昂地站了出来,大声同圣上说着不可,可要是问他们为何不可,他们又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朝廷之中的一些寒士官员目露纠结,但在他们还未站出来前,有些在前些日子与圣上谈过话的大臣们,就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
  整个朝堂吵得如同菜市。
  顾元白看着下方丝毫形象都不要的百官,有的人甚至已经撸起袖子涨得满脸通红,孔圣人所言的礼仪都被抛之到了脑后,看看吧,这就是满口仁义礼智信的官员。
  他们看重的根本就不是圣人,而是圣人背后所代表的名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纯粹的儒家学者不是没有,但在官场沉浮的人,很少还能保持初心。
  圣上撑着龙椅缓缓起身,身边的太监高呼一声:“肃静——”
  百官好像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大殿之上,他们倏地闭了嘴,脸色煞白。
  顾元白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指着混乱的一群官员,平静之中的怒火隐隐,“看看你们!枉费你们读过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你们看看你们如今这个样子!与市井泼皮何异!”
  “这袖子撸起来是要干什么?是要当着朕的面打得头破血流吗!”顾元白的面容终于不再冷静,怒火在眉眼之中霍霍燃烧,“荒唐!荒唐至极!”
  被圣上指着鼻子怒骂的官员们脸上一白,又是羞愧的红了。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嘴的为国为民,朕瞧着你们这样都觉得可笑,”顾元白重重一声冷哼,胸膛仍然剧烈的起伏,“你们说不好,那就说出来不好在何处,朕看你们不是觉得不好,是你们一己私欲作祟,看着太傅拿来的这些标点符号,你们眼中的不是圣人之言,不是天下万民,是你们只愿意看到的权力的‘权’字和名利的‘利’字!”
  百官呼吸一滞,着急忙慌地跪地,参差不齐的十几声闷响,冷汗浸透脊背,惶恐道:“臣等不敢!”
  “不敢?”顾元白阴沉地看着他们,“那就跟朕说说。黄卿,周卿,尚书何在?九卿何在?都给朕站出来,说说太傅之法到底不好在哪里,是哪里不能用!”
  重臣默不作声。
  顾元白道:“说啊?”
  户部尚书最先上前,“臣觉得并无不妥,可用,自然可用。”
  第150章
  户部尚书语毕,殿中的人就有不少在心中暗骂,好你个汤罩运。
  但紧随在户部尚书之后,枢密使和参知政事一一站出,与工部、刑部尚书一起铿锵有力地言明此法可行,他们会一力支持。
  群臣震荡不解,李保同样疑惑极了。
  这些肱股之臣为何会这么做?他们难道就全然没想过此举背后的利害吗?
  但不过瞬息,李保就明白了过来。他都为圣上做了筏子,这些大臣怕也是和他一样,都提前被圣上收拢到了身边。
  李保突然有些惶恐。
  这位皇帝陛下如今威严滔天,民心尽在己身,朝廷上的武官全权信任圣上,忠心耿耿地在第一时间表明了支持。
  士兵就在圣上手里,那就有了掀桌子的话语权。
  如果这次皇帝陛下成功了,那他以后会不会更过分,更加试探群臣的底线?
  李保浑身一抖,不敢再想。
  大臣之中,最心慌意乱的便是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便是“双成学派”之中的代表人物,曾为利州知州求过情认过罪,圣上饶了他一回,乃至他现在进退两难,不知该做些什么。
  句读是学派壮大自身的根基,是官员抱团的天然优势,要是以后真的使用了标点符号的方式来规范句读,那学派还占据什么优势?那大家还有什么优势?
  吏部尚书嘴唇翕张良久,不少“双成学派”的人暗中以唇语示意他,“安大人、安大人。”
  说啊,你快阻拦圣上啊!
  吏部尚书低下了头,终于是没说出话来。
  “怎么,”顾元白冷笑,“现在都不敢说了?”
  大殿中的吵闹犹如一场荒唐的梦,现下阒然,安静得仿若刚刚的喧嚣全然未曾发生过。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这么决定了,”顾元白回身,往龙椅而去,“李太傅所用办法极好,这样的好东西,朕要让大恒百姓都受其恩惠。”
  “上到四书五经,下到童幼所读《千字文》,具要用上这种符号,”顾元白一句句提高声音,“从即日起,到三月后,天下大儒尽可来京,朕会让他们来为每一本书注上标点符号。有所争议的文章句子,便在商议中立下最后的断句之法。”
  “朕要往后的大恒学子,在明年的科举之中便能在文章上用出标点符号之法,”圣上已经走到了最高的台阶之上,他转身回首,百官不敢相信圣上所说的话,即便是在跪着,也惊愕地抬起了头,他们面容各异,惊惧和复杂之色跃然于眼前,圣上隐藏在怒火之下的野心终于浮现,“参知政事听令,即日起与翰林院一同将宫中藏书找出,每一本注上标点符号重新誊写拓印,不得有误。”
  “是!”
  圣上明晃晃的表现出了对学派的不满,甚至懒得隐瞒。
  直到这时,百官才回过神,他们的圣上不是为了让圣人之言走进千家万户,是圣上要动所有的书籍,准备收走学派手中的权力了。
  圣上是打算统一所有的句读,统一所有的解释权,让阶级垄断被打破,皇权统治站于高位。
  他就不怕学派就此与他撕破脸吗?
  百官恍恍惚惚地抬起头一看,看到那些将领恭敬地俯身听从圣上命令的模样,清醒了过来。对啊,他们的皇帝陛下和先帝不一样,这一位陛下,从吞并西夏之后威严便赫赫显著,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他们此时根本无法在明面上对其进行反抗。
  而且那些大臣,百官看向尚书和九卿,目光恨铁不成钢,这些人竟然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他们恨不得打开他们的脑子看看,这些大臣到底在想些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不去捍卫自己的利益,竟然还站在了皇帝身后将剑端对准了他们?
  脑子有病吗?
  皇帝陛下再强大,他们站在一块儿,也有可能使陛下妥协啊!
  被注目的重臣们面色不变,恭恭敬敬。顾元白的命令急促如雨点,在群臣还未反应过来时,早朝已经散了。
  早朝是成功了。
  但顾元白知道,若是想用一个早朝就解决掉标点符号的问题,这简直是在痴心妄想。
  *
  在当日,城门处就张贴了带有标点符号的文章告示。太学、国子学两地也是如此,告示处围着一圈圈的学子,激烈议论着这种从未有过的符号。
  未入官的学子中,有些聪明人也能看出标点符号之后代表着的含义,更多的人则是关心这些东西的用处,埋怨为何明年的科考要加入这些东西。
  但这是大恒的皇帝要求的事情,只这一个前提,学子们不想要接受也要接受,更何况其中饱尝过句读之难学的寒门学子,他们中的大多人没有门路去拜师去入派系,见此更是目露喜色,欣喜若狂。
  告示中有一句话:凡以后书籍,皆加入标点符号以作句读之用。
  学子们反复念着这一句话,目中或沉思或狂喜,他们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他们正在经历一个巨大的历史变化。
  而这一变化,注定会被记录在史册之上。
  *
  与此同时,朝廷邀请天下大儒入京给众书注加标点符号一事也广而告之。为期只有三月,自然,因为消息流通的关系,很多的大儒甚至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可能就已经错过了时间。
  但顾元白不在乎,他只是表现一个态度,让众人的注意力从“能不能使用标点符号”转移到“标点符号的断句应该遵循哪一派别的方法”。
  听到消息的大儒为了坚守自己句读的准确,收拾行李就往京城奔去。而在京城之中,有一些学派开始坐不住了。
  在第二次的早朝时,有不少官员借口抱病没来上朝。
  顾元白面色平静地上完了这次的早朝。次日,则是更多的臣子抱病,无法处理朝廷政务。
  他们不敢对皇帝做些什么,只能用这种方法,来逼迫皇帝退后。
  而抱病的这些臣子,大多都是朝廷中层的砥柱。
  顾元白要做的不是武力逼迫,不是失去人心。他早在上朝前的那五日,便一一会见了朝中重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重要的,是拿出了足够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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