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昭宓。”
江栖把江珏送回了府,分别前叫住了她。
他甚少会直接叫她封号, 除非极其认真的时候,比如当初在淮地的时候,只是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到底暗示了些什么。
“怎么?”江珏回了身,隔着五步开外的距离,没敢看江栖的正脸,只盯着他手边那儿垂下来一缕剑穗。
“先帝是七子出生,生母只是个得过一时宠爱的贵人,一度养在贤妃膝下。贤妃不幸去世后,还因为不得宠,名义上去淮地巡视,实则是远远打发,要他做个有名无实的闲散王爷。”江栖说了一段他们都知道的故事,而后话锋一转,“但他夺嫡兄弟全部丧命,只留他恰好在混乱时候,只身回到帝京主持大局,最终登基,你觉得这真的只是运气好吗?”
当然不是。
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但他们都不该说。
当年与先帝一道的共有八位皇子,而如今只剩下雍王和另一位早已出家的王爷,其余没有一个活了下来,只是死法从来没有人说道过,说是有些不忍入目,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精气似的,最后还牵扯出了后宫巫蛊的事儿,原本的皇后和几个同党的后妃当即被赐死。
“他毒杀了他的兄弟们。”江栖幽幽道,像是在说外面冻死了一只鸟那样轻易。
那时的江栖应该还是个刚刚出生还没一岁的孩子,但此刻说来却宛如亲身所见,“他派人假意投靠其中的一个,让那个正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沾沾自喜的人在宴会中下了毒,下在宫宴的酒水里,无色无味,银针验不出来,也不会立即发作。等过了一两个月,他们就都不行了,看起来就像是劳累过度,太医会为他们诊断开药,但那些宫里一向惯用的手法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江珏听得浑身毛骨悚然,强撑着问了他,“你想说什么?”
见她如此,江栖上前了一步,直直逼迫江珏不得不把这些听得明白。
“他最后也是死在这上面的,这回没有人能给他解药,因为他很早之前就间接害死了能做出这毒的人。”江栖说着,最后竟是有些瘆人地笑了,“这是仇杀。”
言尽于此,深深看了正缩头当乌龟的人一眼,江栖也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他转身便离开了公主府。
“公主,”可离怯怯地唤了她一声,这才让江珏回过了神,但什么都没说。
她在冷风里站了许久,直到觉得眼睛喉咙都吹得干,整个人都在发冷,这才摆摆手,“扶我回卧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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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珞这头也不好过。
虽说是做了太妃,论权势是大不如做皇帝妃子的时候,但这宫里本来就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女人。
江珞的母妃这会儿外袍是湖蓝锦缎,内衬虽是不起眼的白但也是蜀绣,头上的是一整套的八宝簪丝衔凤头面,脚下踩的豆蓝莲花鞋,再捏着一方翡翠弹墨丝绢,是丝毫不输她正得宠那会儿的打扮,这手边的的香炉和腰后靠的绣枕仔细说来都和魏太后宫里有的一拼。
几年前先帝刚驾崩时还都是朴素的样儿,江珞这会儿再看自己的母妃突觉有些恍惚。
这也难怪魏太后急着要给江珩早日充填了整个后宫。
“这么慌慌张张的是要做什么?”
太妃见她进来放下手中刚刚绣的新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着招她过来。
“母妃。”江珞喏喏唤了一声,向她靠了两小步,不敢再上前。
“这么小心做什么?母妃又不会害你。”她母亲嗔怪般把江珞拉了过去。
让人坐在了自己对面,看见她裙子上急忙跑动时候沾上的雪水,太妃又把盖在自己腿上的绒毯披在了江珞膝盖上,吩咐了身旁的婢子去把煲汤取来。
她这才问了:“怎么也不带个奴才在身边,他们若是偷懒了,你也该拿出做主子的架子,好好罚一顿。算了,你出去一趟这么久,可是累了?”
摇摇头,江珞期期艾艾着不敢开口。
“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她的母亲冷不丁问了句,惊地江珞猛然抬头,就像是自己心思被说中了一样。
见了女儿的反应,太妃点点头,似乎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就是说了。”
江珞又摇了摇头。
这让太妃不由蹙了眉,拉过了她的手发现是冰凉的,把手边的手炉赶紧塞进了她手里,关切道:“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母亲。”
太妃试探着摸了江珞的额温,不知道这孩子是想说什么。
“怎么?可是谁和你说什么了?”
江珞抬了头,执拗地盯死了自己母亲的双眼,“你是不是还不肯放弃与太后一较高下?”
“什么一较高下的?”太妃点了点她的额头,面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这入了宫的都是姐妹,先帝去后,我们又都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争这些做什么,到底还不都是自己的棺材本。倒是你们这些做子女的,怎么就是让我们放心不下呢?”
正巧婢子在外头把汤端了进来,太妃招手让她们进来,是三份的参茸汤。
“今日还有谁来?”
正当江珞不解,循声回头就瞥见江瑞正向着她跑过来,身后跟着的是一群喊着小王爷慢些的婢子太监的。
她直愣愣看着江瑞一头撞进了自己母妃的怀里,讨好地叫了一声母妃,说了些请安的话后还转向江珞,甜甜唤了一声皇姐,乌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看着这么狼狈。
“你皇姐这是遇上了些烦心事啊。”太妃这般告诉了江瑞。
小孩似乎什么都不懂,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拉住了江珞的衣角,眨巴眨巴眼真诚说了话,“皇姐别急,有什么告诉瑞儿,瑞儿帮你。”
可江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死死盯着眼前如亲母子的两人。
太妃见了这般也只能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过是些小事,母妃给你煲了汤,趁热喝了吧。”
三人围着一桌子,在江珞的阴郁凭一己之力让桌上的两个人怎么热络都觉得免不去那尴尬劲儿。
待江瑞喝完汤被奶娘抱去了一旁喂饭,太妃这才又拉了江珞,这回是严肃了神色的。
“莫怪母亲狠心,一个小将,死了便死了,往后自有更好的给你挑选,想想给昭宓选的,都是我大允最最好的男儿,怎么会知道偏偏眼拙挑了个最没福分的逆徒。”
“可——”江珞又听提及薛渐的事,猛地起了身打翻了手边正被收拾着的玉箸,吓着了自己还有正被奶娘喂饭的江瑞。
但后者只是被吓着了那一阵,等太妃转头对着他笑了笑,他也回了一个甜笑,很快便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奶娘隐约猜出了这对母女想聊些什么,主动抱着江瑞去了外室。
“你去陪瑞儿玩会儿吧,”太妃低头拨弄了自己的耳发,触及了耳边的明铛作响了一阵,似是有些惋惜,“他的母妃这些日子没什么精神,太医说恐怕是要不好了,往后的日子里,瑞儿还是要我们母女两人多照看着些。你个做姐姐也该照看着些弟弟,别像别人家那样,明明是亲姊弟却失了情分。”
至今江珞才算是隐约猜到了自己的母亲到底在想什么,深呼一口气,攥紧了腿上的披毯,下了决心般说出了憋着的话,“母亲,您就没斗得过太后过。”
“胡闹!”太妃怒而拍案,本就看她这要死不死的样子憋了一肚子火气,直接就出了口:“还不是为了你,若是你有个亲弟弟在那位置上,你要什么要的好男儿当驸马不行?本宫何苦受魏怜那个南蛮子的气?眼看季家要不行了,她居然想让季家老三那鳏夫娶你。”
说罢,她惨笑了一声,跌坐了回去自言自语道:“若不是她逼我,我又怎么会想这样?”
到了这步田地,江珞也是没了主意,红着眼眶含糊不清地转述了江栖的话。
面对着太妃惊愕的神情,她没给自己一个听到回答的机会,哭着转身便跑了出去,迷蒙间看见江瑞正一口一口姐姐叫着太妃宫里的那些婢子们,好似从小就在这宫里长大的那般亲密。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第33章 佛门
昨夜江栖没有来找她, 江珏一人孤枕寒衾抱着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睡了过去,再等一早起来说不失望是假的。
可离正帮她揉着脑袋, 见无精打采,便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公主昨日让做的事已经好了, 安弥寺的住持说了, 您随时可以过去。”
这才提醒了江珏, 她昨日都吩咐了些什么。
“那便今日吧。”江珏从榻上撑起了身子,让可离扶她起来。
既然她想知道,那自然要找人去问, 雍王那儿暂且不急, 说是自从江珉去了工部之后天天府上鸡飞狗跳的, 弄得江珉都想搬出去,但搬出去了吧只留老头子一个人又冷清, 干脆也就将就了。
那得闲的自然只有已经出了家的另一位了。
原本排行第三,人称三郎, 母族是家大业大, 拥簇的人也不少。因为出去与窑姐儿寻欢作乐喝过了头, 错过了那场宫宴, 虽吃了些罚, 但也算是侥幸保得了一命。
事后接连听说了几个兄弟的死讯, 没等先帝来找他,分分钟就剃度出家了。
所有人都当他是韬光养晦暂避锋芒以期卷土重来, 可谁知道他是真出家的认真。
去了全帝京最不沾权贵的寺庙,当然也是最穷的,顿顿只有一饭一素,别说肉渣了连不是绿色的菜都少见, 一口咬下去还能吃出个石子。他跟着那儿的住持在破败的大殿里日夜诵读佛法,部下去找他都已经自称是方外之人,还爽快就交出了兵权,是没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后来先帝也懒得去管他,既然构不成威胁,那他也不妨做一件好事,从国库给寺庙捐了些香火钱。如今这寺庙虽称不上国寺,但也盛名在外,不时有王子皇孙过去拜拜。他们也不求什么佛缘,纯粹摆出了个和这三郎一样的姿态出来给人看,主要是给家里得势的人看。
寺庙因而香火不绝。
江珏这一趟要去见的就是剃度出家的那人,如今法号净空,做了安弥寺住持。
她这突然造访也不算突兀,原先还做姑娘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去一趟,不为了别的,就冲着那儿的四季山景好,当然还有姑娘们说的桃花签特别灵。
江珏当年也是求了签文,不过正巧解签人不在,才不知其旨意,这趟应当能圆了这事儿。
说到桃花,想起江栖那个狗东西她又是一阵窝火,起身瞥见正半开半掩的窗口,顺着些窜进屋里的寒气,几只梅花正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只是被屋子里的地龙给熏焉了些。
插瓶是不好看了,留着又碍着了关窗,看来是只能让人给剪了。
似乎觉着有些可惜,江珏伸手,轻轻松松折了下来,让人分成小枝插在了发间。
唤可离找来管事的,江珏开了口,“让人多收拾些衣物,正巧山苑的野梅花该是开得正好,公主府的也是看腻了,去借住几天,也是寻个清净。”
管事的又仔细问了句,“公主可要带个厨子过去,安弥寺一向清汤寡水惯了,怕您去了吃着不习惯。”
江珏嫌麻烦,也觉着把一个老人家带着不方便,摇摇头,“吃不惯那早些回来就是了。”
既然如此,管事的依言,挑了几个伶俐的跟着,还有些侍卫跟着,等江珏一通正式的梳妆完,其余也都整装好了。
既然是去佛门清净地,虽说再斋戒三日什么的已经来不及,但也是不可再如平日那般艳丽。好不容易从挑出了一套素底的衣服,肩上披了白裘,手腕上只有个白玉带翠的镯子,娇粉的妆容,江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楚楚可怜一朵芙蕖样儿也还挺好看,就是干净的有些好欺负。
量谁也没那胆子得罪自己。
上了马车,临了江珏又想起来,“和宫里那头说了吗?”
可离应得也仔细,“已经和宫里头报过了,是长公主亲自在年前为大允祈平安,为陛下和太后祈福,消了冬至那一场灾厄。”
“那就好。”江珏点头,这才入了马车。
若是没说,引了什么误会,到半路被抓回来那就丢人了。
安弥寺不算远,出了帝京也不过半日的脚程,又是天家专门拨了钱修过路,江珏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还没想出点什么就听人说已经到了。
寺庙建在了半山腰,虽说风景宜人,但若是寻常人来自然有一长段石阶避无可避,若是寻常养在深闺里的小姐爬上去怕是没到佛堂眼前就能见佛祖了。
昭宓长公主倒是不必,先帝当年在这儿捐修了一条路,只是因着地势略窄了一点,也只能容一辆马车通畅地过去,两辆就必然要分先后,这路平日不对外人开放就是了。
江珏刚刚被可离唤了两声,迷迷糊糊听随行的人在外面说,沿路遇上了些流民,正要靠过来就被发了点干粮和银钱,又说了打出了长公主的名号,才把人赶走没来惊扰到她。
倒是有些自喜的意思。
江珏点头表示知晓,出了马车,一阵风过来,把她吹得清醒了些,转头就让那随行做主的人过来。
原本还正得意自己办事利索,但谁知道身旁的嬷嬷看脸色就是一个耳光上去把人扇蒙了,厉色吩咐道:“下回别说什么名号,就说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主子就行了,没脑子的东西,若是出了事儿砍了你脑袋都不够的。”
那人只能捂着脸,跪在地上求饶告罪,却分明没明白自己错在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