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这时,林旭依然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遥望着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他叹息一声,转回身跟米龙说道:
  “看来差不多了,咱们准备收拾一下回去吧!”
  闻声,米龙瞥了一眼山下湘水之畔仍是如火如荼的战场,赔着小心说道:
  “大老爷,现在就收拾摊子,时候早了点吧!”
  闻听此言,林旭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拍了两下米龙的肩膀,任由手下自己胡思乱想去了。
  兵凶战危!用兵之狠,莫过于水火。用兵之毒,莫过于绝粮。
  在司徒雅的铁索联舟战书摧残下,秦军丧失了九成的水上力量,湘水控制权不复为南方兵团所有,更糟糕的是这条水路变成了对手任意驰骋的通途。倘若司徒雅胆子足够大,率领部分舰队逆流从灵渠杀到岭南也绝非是一桩无稽之谈。
  面临着绝境,奉诏北上作战的秦军必须要做出抉择了,他们不仅仰仗来自岭南的物资补给,那也是唯一的退路。
  如今,大半个江南,包括荆州在内的广大地区都已被各路义军瓜分完毕,秦军不管往何处去都是深入敌境。要求他们继续战斗是不现实的,即便短缺的粮食和民夫可以就地征发补充,但是军械和药品等必需品是无法在荆南被占领的几个州郡就地解决的。何况,兴汉军的兵力明显占优,仅仅靠数量优势和后勤补给便利也能慢慢磨死南方兵团,可说是败局已定。
  卷二
  001 胜势
  审时度势是为将者的第一要务,秦军面临的不利态势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秦军也不乏明眼人,很快就有人向主将鲜于闵提出了撤退请求。
  参军祭酒右庶长卫若水是世代从军的老行伍,他见大势已去,顾不得自己胡须花白,马上拉下脸来,跟个受委屈的小姑娘一样眼含着热泪来到鲜于闵马前,卫若水双膝跪地声泪俱下地陈情说道:
  “大上造,末将代弟兄们求您了,下令撤军吧!洛阳的旨意再要紧,那也是远在千里之外,咱们岭南天高皇帝远,不管出了什么岔子也只能靠自己呀!您好歹给咱们兵团留点种子,别都在这跟反贼拼光了。”
  人所共知,毗邻南荒的岭南地区绝非如传说中物阜民丰的平安乐土,实际上是一片不折不扣,妖兽横行外带瘴疠瘟疫,蛮夷土著出没的蛮荒之地。
  秦军身为外来征服者,在岭南和南荒都是属于那占领军性质的存在,极其不受当地土著欢迎。
  严格说起来,秦军在岭南的处境,比起驻伊拉克美军也好不到哪去。秦军士兵在岭南时刻要准备应付不测状况,枕戈待旦不是夸张的文学修辞,而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秦军纯粹是依赖强大的武力镇压当地反对势力。一旦武力削弱到不足以威慑当地土著铤而走险,那些茹毛饮血的家伙肯定会成群结伙地扑上来,把多年宿敌连皮带骨地生吞下肚泄愤。说不得,那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啊!
  鲜于闵是秦八十四世下旨调派到南方兵团的空降派,不过在他手下的这些军将都是已在岭南生活了几代,甚至数十代人的半土著。
  对于这些业已将岭南视作故乡的秦人,他们并不眷恋中原的花花世界,遵从诏命出征讨伐兴汉军已属格外卖力了。如果再要求他们背井离乡血战下去,这种黑心长官就得当心被人从背后一箭射死。通常来说,那些不得军心的指挥官只要上了战场,最终下场都是这样的。
  千万别看此时此刻在鲜于闵面前,身为右庶长的小老头卫若水一副涕泪横流的模样,待会鲜于闵一口咬定了不退兵,怕是转回头闹起兵变,这老不死的就是冲在最前面的急先锋。
  苦思冥想了半晌,鲜于闵终于意识到势不可为,现在他其实已经没什么选择余地了。
  当想起洛阳朝廷和自家性命孰轻孰重之际,鲜于闵果断地作出了选择。仰天长叹一声,他冲着卫若水点了点头。
  得到了主将下达撤军命令,卫若水面露喜色,三步化作两步蹿出帐外,大声吆喝道:
  “鲜于大人有令,鸣金……收兵!”
  “咣——咣——”
  随着一声声低沉悠长的击钲声响彻战场,那些仍在前线浴血拼杀的秦军士兵,当闻听鸣金之声再也无心恋战,他们交替掩护撤出了战斗。
  “喔!我们赢了,打赢了!兴汉军万胜!”
  眼看着前方的敌军鸣金退走,无论对方出于什么理由撤兵,总而言之是退走了。一瞬间,士气膨胀到顶点的兴汉军将士们振臂高呼,庆祝着己方的胜利。
  此战,双方短兵相接的时间仅有一个时辰出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却已造成了秦军伤亡近一万五千人,约有三分之二是司徒雅的铁索联舟之计造成的惊人战果。与此相对的是兴汉军付出了伤亡三万多人的代价,超过对手一倍以上。水军方面损失仅有千余人,不过岸上的主力步军,一直被处于数量劣势的秦军修理得很是凄惨。
  若非总帅陈凉亲冒矢石带领着督战队亲临一线,他手持着斩马刀,碰见前面逃跑回来的士兵不由分说直接一刀砍下去,这才勉强稳住了阵脚。
  幸亏陈凉下手够狠,不然这群新近才被捏合起来,缺乏斗志和信念的杂牌军,蒙受了惨重伤亡代价之后一早就逃得精光了。
  看到了对面的秦军正在退却之中,陈凉暂时不能确定他们是真的认输退走,还是准备重整旗鼓来玩些别的花样。
  正当此时,那位被老冤家司徒雅从水军赶到步军担当参谋的苗仁辅忽然跳了出来,他捋着三缕长须,向陈凉躬身施礼说道:
  “请大将军示下,我等该如何行事?”
  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激烈战事,此刻陈凉身上的衣裳还被冷汗浸透。要不是秦军水师几近覆灭边缘,返回岭南归路可能断绝,秦军这才显出颓势,单凭岸上的兴汉军一定会被数量少得多的秦军继续压着打。
  闻声,陈凉思量对手的强悍,很快放弃了全歼敌军的诱惑,不是他不想,实在是没这种可能。经过深思熟虑,陈凉苦笑一声,很不自信地说道:
  “与敌军保持距离,传令不得擅自寻衅,若是秦军没有反扑迹象,那就礼送他们出境。”
  兵法说,穷寇勿追。虽说未必读过这本兵书,陈凉此刻也是抱着这种完全实用主义的想法。
  每一场战争都像压上身家性命的惊世豪赌,无论输赢也只能在事后才知道结果,自家手上筹码就这么多,陈凉确实输不起,更没必要每一把牌都梭哈。
  伴随着大规模的战事停歇,其后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南一北两支大军,彼此保持着安全距离。兴汉军一路尾随着退出了荆州地界的秦军南方兵团,同时也顺带收复了荆南地区失陷的多座城池。
  直到目送秦军最后一波殿后部队乘船渡过灵渠,消失在了视野中,换乘了一艘先登快船的司徒雅冲着两岸一摆手,招呼说道:
  “遵大将军谕令,占领灵渠,即刻炸毁。”
  闻听此言,时不时都要跟司徒雅别一下苗头的苗仁辅很是不服气地望着他,说道:
  “此举是否过激?灵渠乃是南北水路要冲,今日毁了它容易,今后我军也难以利用啊!”
  这时候,司徒雅冷笑了两声,在他的手上握着陈凉授权的一份手令,根本不必在意苗仁辅的反对意见。司徒雅施施然伸手叉腰,目不斜视地说道: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等今日若不毁灵渠,何人担保秦军不会在找机会从咱们背后来上一下?”
  当听了这话,不单是苗仁辅哑口无言,在场的其他将领都是三缄其口。谁出头担保,将来出事就追究谁的责任,这层道理大家都懂,不想把全家老小都搭进去,那还是乖乖地闭上嘴吧!
  稍后,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过后,昭示着灵渠被按计划进行了爆破摧毁。在总数多达万余斤的黑火药面前,貌似坚固无比的石砌坝体和渠道也是很脆弱的。
  在火药尚未诞生的中古时代,开山凿石是个系统工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想要修造灵渠这样庞大的水利工程固然不易,想要捣毁它也同样困难重重。然而,当黑火药技术成熟普及之后,只要装填的药量足够多,任何一种自然和人工障碍物都只能无奈地在一阵滚滚黑烟中坐着土飞机上天。
  古有名训:慈不掌兵,义不从商。剥去战争的华彩外衣和荣誉光环,其实就是一场杀人效率的比赛。谁杀得更多,杀得更快,杀的过程更精彩,谁就是当之无愧的战争英雄。
  陈凉亲自上了一次战场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战争跟街头斗殴,二者存在着本质区别。无论你武艺多强,力气多大,孤身一人到了战场上那都是不堪一击的。假如可以自由选择的话,务必请珍爱生命,远离战争。显而易见,陈凉没有发展成和平主义者的潜质,他在战争感受到的不仅是恐怖,还有兴奋和强烈的冲动。
  当陈凉班师回到江陵后,第一时间他便找出了那本《三国演义》,反复研读,咀嚼着其中的滋味。
  老话说得好,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心。由此可见,这部经典之作对于读者的艺术感染力之大。
  秦失鹿,天下共逐之。在这一方天地,从来没有大汉朝,一脉相传的大秦帝国从未真正面临群雄并起的考验。目下举旗造反的各路义军首领,他们的相关经验都是一片空白,唯一例外就是陈凉。
  曾有人说,一本好的小说能让读者沉醉其中,犹如随着书中的人物渡过了一次别样人生。
  既然如此,手不释卷地将林旭和谐修正版的《三国演义》翻烂了的陈凉,对于三国这一段英雄与枭雄并起的壮丽大时代,无疑有着深刻认知。
  争霸天下的游戏,好比一群人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迷宫中,规定只有一个人成为赢家可以出来,余下的输家尽数淘汰。当其他的参赛选手跟睁眼瞎一样胡乱摸索出口之际,陈凉手握一支火把照亮前程,即便这个优势还不足以帮助他赢得这场竞赛,相对优势的确立是毫无疑问的。倘若比别人多了这么大优势还不能有所长进,那还真是白痴到家,死了也活该。
  在兴汉军不惜工本的大量火药爆破之下,灵渠附属的水道和堤坝、船闸等设施悉数被毁,湘水与岭南之间的唯一便捷水路就此宣告断绝。
  如此一来,就算陈凉放任不管,秦军要修复灵渠也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另外一条经由五岭山路往北,通过陆路转运军粮的路线,早在千年之前,始皇帝派兵征伐岭南之时,这条陆路运输线便已被历史证明,难以支撑数万人规模的大军人吃马嚼的长期消耗。灵渠水路断绝,未来若干年之内,居于岭南的秦军南方军团都无力对兴汉军构成实质威胁。除非他们能另辟蹊径,找出一条新的进军路线,否则顶多是派出小股部队袭扰一下难成大患。
  几家欢喜几家愁!初立旗号未满一年,根底浅薄的兴汉军,驱逐了北上的秦军精锐南方兵团。
  随着这则消息流传开来,荆州的人心迅速安定下来,那些先前闻风逃遁的兵卒和官吏也纷纷厚着脸皮跑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他们佯作没有擅离职守那回事。尽管陈凉十分不待见这群见风就倒的墙头草,奈何眼下他手里靠得住的人才太少,真要彻底剔除这帮家伙,陈凉马上就要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何况还需要他们替兴汉军张目。
  陈凉发迹的时日太短,没时间培养出嫡系把持要害部门,故此,与其严厉斥责,不如暂且留用。
  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与利害关系,陈凉只得忍下了这口气,传书安抚各地州郡逃散的官吏和兵丁,宣布不会追究大家的责任。唯一的要求是,各地官吏们必须端正态度,洗涤心灵污垢,学习先进榜样,冲着红旗宣誓与兴汉军同心同德。尽管耍弄这套心口不一的官样文章确实没什么滋味,但是连个面子活都不弄的话,再一想起这档子腌臜事,陈凉心里又实在窝火难受,现在他也只能劝说自己,权当是免费看这些家伙耍猴了。
  002 手谈
  击退强敌的兴汉军意气风发之际,幕后的林旭依然在暗中观察着陈凉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是如何熬过了生死攸关的第一道门槛。随着陈凉转危为安,林旭作为幕后推手捏着的一把冷汗总算可以擦去了。
  说到底,下棋的人有时会比身在局中的棋子还要紧张几分,毕竟你知道事情的越多,需要担心的因素也就越多。尽管从一开始陈凉就表现得十分出色,但林旭仍然不能肯定他走得了多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神祇的谋算虽然超乎于人类的智慧之上,不过决定成败的因素远不止谋算这一条,在一盘棋局没有结束之前,谁敢说一定能笑到最后呢?
  江陵兴汉军总督荆州军政事务府
  一架枝叶繁茂的葡萄藤下,摆着一张古朴的青石桌,两个石墩。不远处,一壶浊酒搁在红泥小火炉上,壶嘴“哧哧”地冒出白气,司徒雅与陈凉分持红黑两色棋子对弈。
  “对不住了,大将军。看来这一盘,又是末将我赢了。”
  在陈凉这个高段棋迷手上赢下一盘,司徒雅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张狂,此刻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
  的确,司徒雅倒是不至于贪图两人打赌那一局五十文钱的小小彩头,而是他为自己能跟顶头上司的私人关系如此亲近而高兴。想必等日后坐稳江山论功行赏之时,陈凉也不会忘却陪着他下棋的某人。
  这时,面色平静如水的陈凉,着实叫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怒哀乐的神色变化。
  尽管刚输掉了一盘棋,陈凉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高深姿态,淡然地说道:
  “好了,今日就下到这吧!进攻巴蜀之事,你弄得有些眉目了?”
  既然提起了公事,司徒雅即刻收敛笑意,正襟危坐地说道:
  “回禀大将军,末将联络了巴东郡守单宁,只要您答应保全他的郡守之位,单宁愿意举城投效我军。”
  闻听此言,陈凉登时皱起眉头,神色不悦地说道:
  “嗯,要继续当郡守可以商量,不过他不能留在巴东当郡守,这地方必须用信得过的人选。”
  司徒雅也是深以为然,他连连点头说道:
  “是,末将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还在跟他继续谈条件。”
  信手捏起一枚棋子,陈凉的目光凝视着这个小东西,说道:
  “唔,不要光准备谈,要是那家伙顽固不化,或者想耍什么手段,要有动武的准备。”
  “末将明白,我这便去安排。”
  说着,司徒雅正要起身之际,忽然又被陈凉抬手拦了下来,说道:
  “等一等,你急什么呀?我是说能不动刀枪最好,现在得让单宁明白,我们随时可以动武,但你不要真的这么蛮干。斗而不破,你可明白?”
  闻声,意识到陈凉是要摆出一副凶恶的姿态吓唬对方让步,司徒雅只能哭笑不得地说道:
  “是,末将遵命。”
  司徒雅转身离去后,陈凉端详着棋盘,似乎若有所思。这时,由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悠然说道:
  “陈兄弟,你这日子过得好生悠闲哪!”
  闻听此言,陈凉抬头一眼望去,随即他站起身来,结巴着说道:
  “林大哥……不,林府君。”
  缓步由光影斑驳的树荫下一路走来,林旭面露笑容,说道:
  “呵呵呵呵,你我弟兄之间不必如此客套。私下里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不叫你大将军,你也不要叫我林府君,如何?”
  “哈哈,那敢情好。”
  勉强干笑了两声,陈凉像是自我解嘲似的应了一声,跟着林旭坐到了陈凉对面,适才司徒雅所在的位置。
  一贯相信野性直觉多过理性思维,陈凉透过常年与山中野兽周旋的猎人生涯,形成了探查危险的敏锐嗅觉。判定林旭对自己并无恶意,因此陈凉才接受了对方此前隐瞒真实身份与自己结交的行为不是阴谋算计的一番说辞。只是话虽如此,陈凉心里面还是难免觉得不舒服,再度对上林旭的时候,总觉得浑身上下都有几分不自在。对此,林旭是洞若观火,他一眼便看穿了陈凉对自己的抗拒,不过这并不影响林旭今天要做的事情。
  很是不见外地替自己斟满一杯酒,林旭端着白皙胜雪,晶莹如玉的长沙窑瓷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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