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本真人乃是替天行道,汝是何处来的无知小辈,焉敢血口喷人,诋毁本真人清誉?”
在城下看着趾高气扬的任天长,林旭心里甚是窝火,好端端地看戏计划,半道被这家伙给搅和了,害得他非得亲自出手不可。好在这次为了有的放矢,林旭专程跟大江龙君敖平探听过这个任天长的底细,骂起架来丝毫不必为缺乏对手的隐私黑材料而愁苦。
冷笑一声,林旭抬手指着任天长,大声说道:
“哼哼,是吗?在江南一带谁人不知折花圣手翩翩道人的大名?你这妖道为了炼制金液还丹残害无数幼女童男,引起江湖公愤被追杀至今,当真以为改换一个假身份便能瞒天过海吗?某告诉你,那是痴心妄想。”
闻听得翩翩道人之名,鄂州城头的守军立即一片哗然,手持兵刃的军将们投向任天长的一道道目光中,掺杂着恐惧、憎恨和蔑视。
确如林旭适才所说的,在江南一带无人不晓翩翩道人的恶名昭彰,他的知名度简直可以归类为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恶煞一类,绝对不是寻常小蟊贼的那个水准。
仅在江水下游的震泽附近州郡,一年下来丢失的孩童就多达上百之数。若问在整个江南地区被拐走的孩子数量有多少,只怕是不知凡几,其中的一多半的案件最后都要归罪于翩翩道人。
自从中古时代以后,外丹道逐步衰落,除了练气士异军突起之外,另有一派修行者走上了歪门邪道。他们认定外丹道关于铅汞炼化为金银,金银转化为金丹,炼成服食可以得不朽的修行理论是无比正确的,真正的谬误出在对于金银概念的理解之上。此后,他们结合了古老的房中术等秘传修炼法门,突破性地提出以男子之阳精为金,女子之天葵为银,烧炼灵药聚合为金丹的一套邪门理论。
为了与正统外丹道的金丹有所区别,这一派法门所炼制出来的金丹,在此后又被称之为“金液还丹”。
考虑到金丹效力与原料纯度之间具有紧密联系,这一脉自称“花间派”的修行者,干脆在民间收买童男童女豢养起来,定期搜集炼丹原料。事实上,这些家伙造孽还不仅如此,当实在买不到合用的幼童,他们就会去偷去抢,甚至勾结放高利贷的帮会设局玩仙人跳。凡此种种所用的手段之恶劣卑下,以至于连很多魔道中人和妖怪们都觉得这些家伙的人品太过贱格,不屑与之为伍。
一来二去,事情演变的结果是“花间派”声名扫地,很快就到了一个狗都不愿意闻的地步。
清楚地听到了林旭揭穿老底式的爆料,任天长反而收敛起了怒容,若有所思地说道:
“贫道的易容术不是凡人目力所能识破的,莫非你是……”
神祇不可随意现身干涉人道事务,很多时候都是打枪地不要,悄悄地进村。见状,林旭岂容任天长道破自己的真身,他当机立断大喝道:
“废话少说,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看招!”
不必怀疑,修行者动手杀戮凡人必然造成自身的业障因果,等他们渡过天劫之时,天道就会把难度一并计入其中。
所谓天地之威,安敢不畏?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修行者都不情愿涉及凡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向凡人举起屠刀,这对修行者们而言,几乎等于自掘坟墓。
在不久之前,翩翩道人任天长为了炫耀自身法力高强,不惜以法术杀伤了许多兴汉军的士卒。因而,由陈凉出面作为苦主向霍山神林旭焚香申诉冤屈,此刻林旭是以执法的名义出手,勉强算是避开了神道规则对地祇的约束,不过一旦他的真实身份被揭开那便不美了。插手干涉人间改朝换代,变革天命的相关战事,对于神祇是一桩很犯忌讳的事情,被人道阿赖耶盯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明知如此,林旭顺势改文攻为武斗,干脆利落地怒斥一声便立出杀手,不给对方揭发自己老底的机会。
“轰!滋啦——”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蓝白相间的电光出自林旭之手,直击城头的任天长,随着沉闷的轰鸣和烈焰延烧的连串噼啪声响起,浩大声势令人侧目。
“呵呵呵呵,尊驾是要替贫道换一身衣裳吗?还真是客气呀!”
满是揶揄和讥讽的言辞居然是出自烈焰包裹之下的人形物体,林旭闻声不由得眉头紧锁,看来他此前低估了妖道任天长的本事啊!
林旭放出的蓝白间杂,炽烈得好似龙蛇起舞般的电光洗礼,以及随后持续的火焰焚烧,两厢叠加之下,居然没对翩翩道人造成什么明显伤害。此刻透过逐渐消散的火焰向任天长望过去,只见他脸上本来蒙着的那一层似乎以某种秘法附着的蜡黄色皮肤,正在烈焰烧灼下不断剥落,这位左道中的能手首度在众人面前显露出真面目。
围拢在四周看到了翩翩道人真容,许多人不禁惊呼失声,谁也不曾想到这家伙的容貌竟然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
妖道任天长那张媲美头牌鸭子的脸蛋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白里透红的面色可说姣好若处子,肌肤透出几分水盈盈的感觉,仿如吹弹可破般细腻白皙,哪里还是那个杂毛中年道士,俨然是一位姿容绝世,比得上潘安、宋玉的翩翩美少年。
观其外而知其内!林旭立即把任天长此人的威胁度上调了一个级别,这样深藏不露的人,行事必定有所依仗,别一个不小心在阴沟里翻了船哪!
大为提高警惕,在嘴上林旭丝毫不落下风,漫不经心地说道:
“哦!原来你的金液还丹已然炼成了,怨不得行事如此张狂跋扈。”
任天长明知对面这个道人的身份可疑,但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绝对自信,不加掩饰地说道:
“不错,贫道穷多年苦功,托天之幸方才炼成一颗金丹,故而恢复本名任天长。你莫要以为贫道是冒充他人名号,我本就是茅山道的任天长,翩翩道人才是贫道行走江湖所用的化名。”
这时,林旭一听这话,反问说道:
“你如此自揭底细,难道不怕消息泄露出去,惹来昔日仇家?”
“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贫道苦熬了多年,只为一朝扬眉吐气,若是功成之时尚且这般唯唯诺诺,不如早些当个缩头乌龟与草木同朽,又何必吃了这么多苦头。”
在说着这段话的时候,任天长脸上流露出的怨毒之色确实不似作伪,看起来这些年他也的确吃过不少亏。
某位被讥讽为杀妻求道的教主曾说,世间大奸大恶之徒,多有大智大勇。要问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那些天资不够的蠢货即便有心作恶,限于自身的才具智慧不足难以有所作为,顶天了只配干一些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不入流勾当。一旦自身面临绝境,他们立马原形毕露成了一滩烂泥,如这等人得势也不过是横行一时的地主恶霸之流,根本成不了气候。
唯有那些胸怀大志,眼光长远,兼且器量过人,性格坚韧不拔的人,他们横下了一条心作恶才有大手笔可言,也只有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大奸大恶之徒。
回首古往今来的那些故事,诸如灭国焚城,种族灭绝之类的大事件,无一例外都是大奸大恶之徒犯下的罪孽。当然,从中也同样看得出超乎常人的胆识和才智。毫无疑问,这些大奸大恶是一等一的人杰英才,只不过他们把天赋用错了地方而已。
在城下仰望着负手立于城头之上,尽显一派绝顶高手洒脱气度的妖道任天长,林旭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得,他眼前的这个家伙也是个大奸大恶之辈,不是那些只会玩弄些偷鸡摸狗把戏的小瘪三,麻烦大了。
“轰隆隆——”
正在两军激烈交锋之际,位于鄂州北面靠近江水的一段城墙,此时终于承受不住炮火打击而出现垮塌情况,眼见得外面的兴汉军即将破城而入。
扭头瞥了一眼战况,正与任天长遥相对峙的林旭洒然一笑,说道:
“看来此地之事,已经没有你我插手的余地,为免伤及无辜,咱们不如换个地方较量如何?”
前些时候,任天长杀戮兴汉军士兵是要彰显自己的决心,现如今他被林旭绊住手脚,其实已经没了必胜把握。既然如此,徒造杀孽对谁也没有半点好处。随即,任天长点了一下头,说道:
“如此也好,若是待会杀得性起,此地稍嫌局促,倒有些放不开手脚呢!”
双方的意见一拍即合,自然无需多言,林旭和任天长各自驾起遁光一路向南飞去。
行至五百里外,只见前方是一片杳无人烟的蛮荒丛林,参天古木之上的烟岚翻卷,远望有若云海沸腾。一大群飞鸟被凌厉的遁光破空声惊起,盘旋徘徊在森林上空,这场面称得上蔚为壮观。
见此情景,林旭率先降下了遁光,然后冲着空中高声叫道:
“任道长,此地风景甚佳,你也请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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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 抹油
“呵呵呵呵,对不住,失陪。贫道忽然想起,吾家中尚有一口丹鼎正在烧炼,若是误了火候只恐大有不妥,咱们还是改日相会吧!”
从空中传来一句拖着悠长尾音的话语,林旭听得一愣神,他是在想这任天长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这一路上,任天长的飞行速度比林旭要明显慢了一截,此时此刻,他的遁光却骤然加速了数倍之多,不仅没有如林旭那样降低高度,反而径自折向了东方。正当林旭错愕难明之际,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叫嚣着要跟他一决雌雄的妖道任天长便已不见了踪影。面对着消逝在天际的遁光,搞得刚拉开了架势的林旭此时是哭笑不得,这回他是被人给耍了。
任天长这位左道中的能手,实战能力如何尚未可知,这脚底抹油开溜的能耐确实是给他练到了出神入化的无上境界。
林旭此来鄂州是为了替兴汉军解围,既然任天长摆明了是要跑路避祸,没什么深仇大恨的林旭倒也犯不着冒充正义使者,非得穷追不舍干掉他。见状,林旭嘟囔了一声,说道:
“这妖道的气数未尽吗?也罢,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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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是世间最甘美的毒药,即便明知剧毒无比,仍然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把它揽入怀中,失之者痛不欲生。
陈凉对林旭在幕后布局的诸多手段心生戒惧,但他更清楚一点是,自己原本就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家世背景和人脉资源,全凭着一双手苦干打拼出一片天地。随着战争规模的持续扩大,仅凭自身实力,陈凉无法保证还能在群雄逐鹿的竞争中中笑到最后。因此,无论林旭此前是出于什么理由帮助自己,哪怕他是别有用心的,至少这种助力是不打折扣的,双方必须要维持良好关系,这是现实需求,不以个人好恶为转移。
居移气,养移体。在臣僚下属们每天潜移默化般礼数恭敬之下,陈凉逐渐学会了审时度势和弱势隐忍。面对着林旭之时,陈凉放下那种有如芒刺在背的排斥感,在这一刻,他脸上流露出的笑容,宛若政客们上街拉选票时一般真诚而又灿烂。
这时,陈凉双手端起青铜爵,欠身说道:
“多谢林大哥施以援手,请满饮此杯。”
不净不垢,不增不减。林旭重获新生般的完美心境,堪比一泓清澈的静水,事无巨细地倒映世间万象,几乎不会产生负面情绪。若问陈凉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分毫瞒不过林旭,此刻他连头都没抬,枉费了陈凉笑得如此卖力。
探手在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林旭将此物放在几案之上,神色淡然地说道:
“酒不忙喝,我有件小礼物送给你。”
见状,陈凉笑得有些不自然,目光还是被吸引到了林旭摆出来的东西上面。这是一件犹如用数根粗细不等的竹筒套在一起,形似农家日常所用吹火筒的小玩意,唯一的不同是在竹筒两端镶嵌的透明水晶圆片。
搁在手里摆弄了两下,陈凉看不出这东西的用途为何,他转头望着林旭,询问说道:
“这是?”
“哦,你用小的那头对着眼睛,大的那头对准远处景物,记好了千万不要看太阳,勿谓言之不预也。”
旋即,陈凉依言而行,他拿着这件器物摆弄了几下,立即发现远处的景物好似陡然拉近到触手可及。
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习惯了带兵打仗的生活方式,陈凉下意识感觉到这件东西在战争中的广泛用途,在欣喜之余,他故作惊讶地说道:
“哎呀!这是仙家的法宝吗?”
闻声,林旭不置可否地一笑,说道:
“望远镜,一件小玩意也算不得什么法宝,只要用磨制玉器的金刚砂蘸上些水,再把透明水晶分别磨成两头的圆盘形状即可,其实跟法术没多大关系。只要懂得制作法式,多花些时日,手艺精湛的匠人一样造得出来。”
收下了林旭慷慨赠与的望远镜,陈凉感觉喜忧参半,眼下看样子林旭支持自己的初衷不改,不过他对某些事情如鲠在喉,老是觉得心里面不大舒服。
人道之事自有规律,举凡是被天地大气数所选中的宿主皆有不凡之处。虽说未见得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最显著的共同点莫过于性格坚毅,不甘受制于人。纵然是对方出于一番好心,他们也难以对试图将自己作为傀儡操纵的这种好意领情,陈凉的纠结心情也正在于此。哪怕他知道林旭的支持对自己很重要,林旭似乎也没什么恶意,奈何总有一股子不甘雌伏的意气顶在他的胸中,叫陈凉无法安心接受林旭的安排摆布。
尽力压下这股子邪气,陈凉岔开了话头,说道:
“林大哥,大军入蜀之期已定,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讲吗?”
闻一而知十!漫说林旭也在尔虞我诈的职场中杀出一条血路,单凭他的心境也能观察到陈凉的矛盾心理。
沉默了片刻之后,林旭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几案,轻声说道:
“凡人之事,本该由凡人自行抉择。若是神祇越俎代庖,那就太欠缺自知之明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自任兴汉军大将军以来,陈凉每日在忙碌公务之余,很少跟司徒雅等老兵痞一样纵情于歌舞宴饮,他专程延请了荆州境内许多饱学的老儒和学者,开课讲解诸子百家的经典和经世致用之学。
在两个人的谈话中,林旭讲话总带着几分文绉绉的腔调,这对已非吴下阿蒙的陈凉来说也不算难以理解。投奔兴汉军的下属当中,多得是爱拽文的穷酸文人,这帮家伙恨不得一句话用出三个典故,况且陈凉也不好意思只因为自己本身是个半文盲的关系,然后下令不许人家随便引用典故。如若不然,那他不成了林旭曾经讲过的笑话里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新版主角了吗?
听了林旭似是剖白心迹的一番话,陈凉没有立刻接口,低头思索了一阵子,他忽然说道:
“我妻梦颖……她还好吗?”
“放心,若是日后有缘,自有相逢之日。”
闻听此言,陈凉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他正欲开口之际,由船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提高声音说道:
“启禀大将军,宁主簿求见。”
“快,传他进来。”
随着陈凉一声吩咐,身着大红锦绣官袍的宁采臣迈步走进舱中,来到陈凉跟前,他整理一下衣冠,毕恭毕敬地作揖说道:
“下官宁采臣,拜见大将军。”
心不在焉的陈凉随便点了一下头,说道:
“嗯,你匆忙赶来,一定是有要紧事吧?”
“……”
这时,宁采臣抬起头,忽然发现了陈凉身边坐着的这名神秘黑衣人,登时他欲言又止地望着陈凉,不知道是该要求主上屏退闲杂人等,抑或是他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见此情景,陈凉笑了起来,摆手说道:
“噢,这位不是外人,有事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