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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公子,木樨左肩受了伤,现下在垣丘疗伤休养,让奴婢先回来知会公子一声,说不必担心她,公子的事要紧。”
  江怀璧轻喟,颔首道:“我知道了,你让清明好好照顾她,我这边的事暂时不用她做什么,好好休息。”
  “是。”
  江怀璧抬头远眺,护城河将京城紧紧包围,皇宫便在一众民间建筑中巍峨屹立。皇城上空的金色残阳为那本就富丽辉煌的庄严又添一笔浓墨重彩,云层厚重,便愈发显得暗沉,似要裹住那万丈光芒,却不得不显露出不见天日的乌黑一面。
  江怀璧无奈地摇摇头,果真是京城呆的久了,看哪里都像是阴谋争斗。
  可这京城,如今便罩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好似随时都可能收网捕猎。
  木槿只觉得那光芒刺眼得很,只瞧了一眼便用手挡住,看向江怀璧:“那公子,我们现在要立刻回府吗?”
  江怀璧神色淡淡,“情况都已知晓,回府也还是那个样子。对了,惊蛰的事办好了吗?”
  “惊蛰传信说虞州事已了,周烨命保住了,但还是贬了官。周大人的人已得了消息,想必如今已如常在任。”
  “那便好。你回江府给父亲知会一声,我便不先回去了,当务之急,先去周府走一趟。我回京的消息放出来吧,也好让有些人有个准备。”
  “奴婢明白。”
  首辅周蒙收到江怀璧回京的消息时心中微微一惊。江尚书出事也还不到二十日,召回儿子自是应该,可这江怀璧回京速度竟这般迅速!
  关键是,半路还捎带着解决了他儿子在虞州的麻烦事。
  很明显是卖个人情,可他却得好好地还。
  怎么还,双方皆心知肚明。
  周夫人为儿子的事情已忧心忡忡,险些思念成疾,如今得救,她对江怀璧满心的好感,整日在周蒙身边吹风。
  “咱家明渊这次多亏了江家公子帮忙,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江尚书的事情你不是没有法子,当还个人情了,毕竟明渊这条命……”
  “夫人,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操心那么多,我自知道如何办。这件事若如你想的那么简单,江尚书还会被压下去?还人情简单,得罪陛下可就难了。”周蒙不禁头疼,他位高权重,最怕的就是身不由己的事情,如今怕是要他夹在中间做两难之选。
  这几天已经够闹心得了,偏他这个夫人还在耳边唠叨。
  周夫人不得不安静下来,忽然想再说什么,还未开口已被周蒙堵上:“既然已传出江怀璧回京的消息,他必然会来周府,我们还得想好如何接待他。”
  “老爷,江公子求见。”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小厮便高声道。
  周蒙愣了愣,他知道江怀璧会来,却不知道他来的这样急,且还是这般光明磊落的行径。
  他不禁对江怀璧有些疑惑。既是能想到请他出面救江尚书,如何会不明白江家如今的处境?这如此光明正大地自正门走进朝中首辅的大门,便不怕陛下猜忌?
  若是其他这个年纪的公子,他怕是张口要骂一句“黄毛小儿,年轻气盛,鲁莽无知”的话来,可江家的这位,自他知道江怀璧在秋闱中的成绩和他不愿为官的时候,便知这是个有主意的了。
  一面想着,一面已阔步走至前厅。他摇头,罢了,这不该是他忧虑的事,还是先看看再说。
  掀了帘子以为果然看到玉树临风的少年静立堂中,没有半丝的慌乱急躁。
  周蒙按捺住心底的赞赏,提步走进去。
  江怀璧转身拱手行了礼,“怀璧见过首辅大人。”
  这一声“首辅大人”周蒙听明白了,这是在提醒他,身份界限已划清,他江怀璧绝不会连累到他。
  若是称呼冠了周姓,那便不同了。流露出的意思是,江怀璧救了周烨,他这个做首辅的父亲,合该还人情,再加上江怀璧这淡然的做派,便是有些咄咄逼人和威胁的意思在里头了。
  周蒙满意颔首,“随我去内堂吧。”
  一入内堂,下人全部被遣出去,只余二人谈话。
  江怀璧朝周蒙深深一揖道:“晚辈冒然来访,还望大人谅解。”
  周蒙笑意缓和,“为长辈而来,急切也是应当。”
  江怀璧心中暗松一口气。一般若常人来访,定是要先逢上拜帖,周首辅重礼人尽皆知,她还以为他会为难一番。
  “此次虞州吾儿之事,还要多谢江公子相救。”周蒙开口,该谢还是要谢。
  江怀璧笑得轻松:“明渊兄曾与晚辈同在明臻书院读书,既是同窗,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周蒙胡子微翘,听着她在那客套,心道这孩子倒是从容。
  周烨救是救了,也没留下什么把柄,只是这手段……也忒狠心。
  虞州离京并不远,周烨犯的事不大,却很棘手。新帝登基后忌讳官员之间相互勾结,因此打击各地以钱买官和权钱交易的行为,觉得这般容易结成党羽。
  而周烨收了个八辈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银子,给那人捐了个小官。谁知那远房亲戚嫌官小,俸禄少,多次恳求升职加薪无果,便一纸状书告了周烨。
  地方官员向来看上头旨意办事,便依照律例先关押了周烨,照着皇帝处理这类案件的前例,该革职。可周烨也是刚科考没几年,仕途上才有了眉目,如今这事一出,前途算是没了。
  且他首辅之子的身份本就特殊,少不得让人怀疑上周家,周蒙作为父亲若是明里插手,只会让人觉着首辅以权欺压,暗中那些官员一个比一个刚正不阿。况且他朝中的事还忙不完,那远房亲戚手里还捏着一堆证据银子。
  而江怀璧的法子简单粗暴,惊蛰过去后先找着了那远房亲戚的亲眷,然后以家人要挟,逼死了他,连带着一封血书使人呈上县衙,说此事乃嫉妒周烨年少有为因而栽赃陷害,一桩案子就这么结了。
  周蒙听到消息是愣得目瞪口呆。
  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那不成才的儿子当真做了此事,他也羞愧难当。江怀璧真的是不留一丝情面,说逼死人就逼死人,虽说儿子是救了,可每每想到这个法子,总感觉有些发颤。
  他才十七,还未弱冠就是这般心肠,以后可不得了。
  不过,朝堂的人,又有多少人手是干净的,纵是他那祖父,怕也有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兴许,江怀璧是跟着江老太爷学的。
  感慨归感慨,周蒙好歹知道现在他是在干什么。
  “江公子,已经到这个时候了,明人不说暗话,你速回京城,连江府都未回,倒是光明正大地进了我周府,看来已经有注意了,不妨说说。”
  江怀璧正色道:“自收到家父书信,思量了一路,晚辈觉得,这事儿似乎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简单。”
  “父亲无论驳了陛下什么旨意,廷杖三十已是让江家颜面尽失,再后来的御史弹劾也是理所应当,按照陛下的手段,要么是不轻不重斥责几句便是,亦或者真起了疑心,便该是雷霆手段即刻革职流放。陛下从来不给人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退路,何必像如今,只是暂时停职,无赏无罚,似是要晾着父亲一般。自陛下登基以来,大人您可曾看到陛下何时如此‘优柔寡断’过?”
  周蒙微怔,他一直以为陛下是在考虑礼部右侍郎是否可以胜任尚书一职,江尚书革职不过是时日长短问题,毕竟自陛下登基以来还未曾有人几次三番敢驳回圣意。
  江怀璧继续道:“陛下的旨意若有可考量之处臣子们皆有劝谏之责,父亲也并未越矩,且这封驳权一向由您这个内阁首辅来拍板决定,父亲同属内阁,父亲的意思您并未出言反驳,陛下又如何不知这是以父亲为代表的整个内阁的意思?而结果却只有父亲受责,您这个首辅大人却丝毫未受牵连。”
  “诚然,陛下不理会父亲可能是被别的事情缠住了手脚,而且有意无意提拔礼部右侍郎,但陛下让他所做的那些事可曾越过他本身的职责?这些小事并不足以看出陛下的态度。且陛下既然有闲情逸致关心选秀的事,又如何会顾不得父亲的事?”
  周蒙猛的看向她,似有大悟。
  “你的意思是说……陛下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7章 归家
  “正是。陛下存了试探之意。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甫一登基便雷霆手段换了一些重臣,但也正因此,朝堂上在先帝时的平衡被打破了,这两年来朝中动向不定,难免有些人左顾右盼,成了墙头草。”
  周蒙有些激动,接过话,“所以陛下有意用这件事来试探朝臣的态度,也好在短时间内决定是否需要换人。”
  仍旧不改的雷霆手段。
  江怀璧喟叹,“父亲便刚好成了可以甩出去的活靶子。”
  周蒙轻叹着点头,又问:“你来周府,看来是需要老夫帮忙。”
  “陛下既是要态度,那就请大人亮出态度来。父亲这靶子,陛下迟早会亲自收回去的,只是,怕时间长了会令生事端,毕竟夜长梦多。所以希望大人能拉父亲一把。”
  “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了,陛下此番只要态度,老夫身为首辅,自然要保全内阁,阁中齐心,才更好为陛下效力。想来,这也是陛下所愿看到的。”
  江怀璧暗暗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两朝老臣,看事情极明白。
  周蒙忽然想起一事,提醒道:“听闻今年陛下选秀,江家姑娘也在花册。”
  “正是。小妹不日及笄。”
  “以江姑娘的家世和品性,想必能得圣眷。”
  江怀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周蒙在提醒他,江初霁的家世太过显眼,尤其经过父亲一事过后,只怕更招人注目。这并非好事,若小妹真的入了宫,日子长了,父亲在前朝位高权重,后宫中她又是江家人,难免陛下疑心猜忌。
  江怀璧淡笑,“承大人吉言。小妹向来性子谨慎,即使蒙受圣眷亦不会逾矩半分。”
  周蒙欣慰:“如此甚好。”
  此事已了,父亲也便无恙。江怀璧行礼告辞,步履从容地走出周府大门。
  周蒙看着她的背影不急不缓,眸中欣赏之色尽露,喃喃感慨:“难怪他不惧外人议论敢入我周府的门,原是早有成竹在胸,往后传开的,必是他为父奔波的孝子贤名。能静心思虑此般良多,当真不易啊……”
  .
  江怀璧再回到江府的时候,还未进门便被吓了一下。
  朱色大门上方悬着陛下亲笔所题“尚书府”的匾额竟已有些生尘。大门紧闭,脚下的台阶上因着下了场雨,又是草木渐生的春日,已生出青苔来了,门外两侧的花草有些纷乱,似乎再过上几日便要掩住大门一般。
  不禁感慨,倒真像是尚书府失了圣心,门庭冷落,与世隔绝。
  不过一别月余,怎的还恍如隔世了?
  外面没有一个侍卫守着,江怀璧略微蹙眉,缓步行至门前,负手站定,沉声道:“开门。”
  并无人应声,只是听到有匆匆赶来的步子声,颇为沉重,似是老者。
  “吱呀——”
  来开门的是江府管家,何荣昌。
  何荣昌已年近五十,灰发满头,身量矮小却有些发福,相貌颇为端正,平时待人笑呵呵的,实则处理起府中的事来毫不含糊,眼不花,手不抖,在府中下人面前甚有威严。
  江怀璧容色缓了缓,抬步走进去,“怎的何管家亲自出来了?守门侍卫呢?”
  何荣昌面有惭色,低声道,“公子,自老爷出事,府中下人便裁了好多……”
  “那也不该不留着侍卫守门啊?”
  “老爷说,如今的情形,用不着守门,连贼都不愿来了……”
  江怀璧愣住,难道陛下还抄了家产?她可还没打听到还有这等消息。
  何荣昌看到江怀璧脸色微变,面露尴尬,忙解释道:“公子别误会,只是老爷有些寒了心,一时的气话,老奴私下里派人守着呢,只是不在明处而已。”
  看江怀璧不做声,他又道:“那……公子先去看看老爷夫人吧。老爷知道了公子回京,现下在前堂等着呢。”
  江怀璧颔首,提步上了台阶,又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时间顿住,问:“听闻母亲风寒未愈,可请了大夫?如今如何?”
  “回公子,起先是有些严重,老爷悄悄托人找了宫里的太医,如今已大好了。”
  江怀璧眼角笑意清浅,“那便好。”
  不同于在周府的从容,此刻他的脚步有些匆忙,一路不停,直到掀开帘子,绕过那扇绣着岁寒三友的屏风,看到江耀庭端坐上首,正放下手中茶杯向她看来的时候,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最终落了地。
  无论在外头如何与人周旋,满心谋算,一回到这里,看到顶天立地的父亲还能用期冀的目光凝视着她,她才觉得无比安心。
  她走进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俯身跪地对着江耀庭行了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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