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绰绰和有鱼都觉得这是明智之举,然而公主经受打击后,一蹶不振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们的马车和释心大师保持着二里远的距离,一路向西,从正午走到了日暮。
  公主没有停止忧伤,看了两个心腹一眼,喃喃自语:“本公主想给你们改名……”
  绰绰有鱼纳罕,“改叫什么?”
  “一个叫远远,一个叫不够。”公主泫然欲泣,“因为本公主不配。”
  这就是主人失恋,手下遭殃吗?公主已经彻底自信不起来了。
  有鱼没接她的话,绰绰眨巴着眼睛说:“殿下小睡一会儿吧,过会儿就开饭了。”
  公主摇摇头,又对着远处的风景长吁短叹:“好山好水好无聊,想家想床想和尚……”
  可见伟大的诗人都得有丰富的感情经历,尤其经受过情伤之后,能够创造出旷世佳作。
  顶马脖子上的铃声在山脚下悠悠回荡,公主的内心也随着铃声起起伏伏。
  其实那句想和尚,确实是她内心真实的写照,毕竟命运无法改变的时候,学会顺从才会过得比较滋润。不过那个人对你身上的血强烈敏感,这个就很为难了,将来每个月七日不能相见倒是小事,万一要生孩子,那可怎么办?
  第22章
  当然那么羞人的事, 公主没好意思和绰绰有鱼商量。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喜欢释心大师的,有时候看着他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她连头胎生男还是生女都想好了。
  从这里到云阳用不了几天, 公主很有忧患意识,知道他只要一进庙门, 她再想见他就难了。可是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他张牙舞爪打算吃她, 公主虽然很想和他融为一体,但这种“融为一体”,不是那种“融为一体”。
  公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绰绰给她包扎上了, 刺痛还在,当初挖土的时候确实伤得很深。试着握了握掌,隐约听见了伤口崩开的声响, 公主“嘶”地吸了口凉气,引得绰绰有鱼一阵紧张。
  “怎么了?”绰绰忙拽过她的手查看, “殿下还疼吗?”
  马车檐角吊着一盏小小的风灯, 橘黄的灯火照亮公主的眉眼,公主的神情难得那么决绝, 咬着牙说:“来呀,给本公主取个碗。”
  有鱼和绰绰对看了一眼, “殿下又有什么妙计?”
  公主沉重地说:“他要喝血,我打算给他挤一碗。”
  绰绰有鱼彻底呆住了, 绰绰说:“殿下, 那是血,不是奶!您要挤一碗,命还要不要了?”
  有鱼痛心疾首, “殿下,我和绰绰还得靠您领工钱呢,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在上国也混不下去。”
  公主惨然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重任在肩,便退一步道:“碗好像确实大了点,那换个杯子吧!”
  绰绰只得去翻找,找出一个白瓷的茶盏递给公主,再三规劝着:“殿下,一小口让他尝尝鲜就行了,可不能胡来。记住咱们的目的是让他还俗娶您,不是让您成为他的移动伙房。”
  公主说明白,决然解开了手上包裹的白布。
  这伤口真是血淋淋啊,公主一阵头晕。不行,不能看,她唯有偏过身子,把掌根贴在杯口上。用力握握拳,感觉温热的液体汩汩流下来,公主边挤边哭,边哭边说,“为了我的王妃头衔,拼了!”
  娇生惯养的公主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好不容易挤了半杯,绰绰赶忙替她重新包扎,扭头催促有鱼:“快追上楚王,趁血还热乎着。”
  车马的速度,比起步行要快许多,有鱼奋力扬了两回鞭子,终于看见有人在道旁停留,生了一堆火。
  马车不敢靠近,远远停在一棵大树后头,绰绰表示殿下的伤口还没愈合,动作大点就有崩裂的危险,还是有鱼去,送一杯血,表明一下公主的态度,如果释心大师愿意的话,欢迎还俗。
  有鱼带着公主的希望出发了,虽然很惧怕战神的威严,但剃了光头的战神有清规戒律约束,且镬人对普通人不感兴趣,应该不会对她构成威胁。
  有鱼端着茶盏,走到打坐的释心大师面前,有模有样单手向他行佛礼,“阿弥陀佛,请!”
  可惜那个人犹如佛前的金刚,端端坐着不动如山。有鱼壮胆叫了声大师,“请问您睡着了吗?”
  对方并不理会她,她摸了摸鼻子,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大师,这是我家殿下的一点心意,绝无添加的天然好味道,请大师笑纳。”
  其实送血给出家的镬人,完全是一种挑衅的做法,有鱼怕挨打,没敢再逗留,放下杯子转身就跑了。
  三个人躲在大树后窥探,看了好久,也没见释心大师有任何动作。
  有鱼说:“楚王真的痴迷殿下的血吗?还是之前全靠装,为的是吓跑殿下?”
  公主有点气愤,“这个人很奸诈,一定是你们不小心泄露了行踪,被他察觉了,这才出此下策。”
  唉,果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过话又说回来,公主回忆一下当时田垄上的情形,他的那种濒临失控不像是装的,如果说对她的血一点都不动凡心,说出来自己也不信。
  公主打算去一探究竟了,到底是什么缘故,总得弄清楚。然而刚蹦出去,就被有鱼拽了回来,两个智囊如临大敌,“殿下三思啊,万一楚王放长线钓大鱼,那您可就死定了。”
  公主听了很犹豫,但最终不服输的劲头还是占了上风,压手让她们稍安勿躁,自己整了整衣衫,从大树后走了出来。
  公主的脚步轻盈,像猫,到他对面站定了,就着篝火仔细分辨他的眉眼。还好,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仍旧不敢走近,便学着那些妖俏女人的样子,一手撑腰摆出一个撩人姿势,兰花指朝天边一点,“月亮上有个吴刚,快看!”
  无奈这种拙劣的小伎俩骗不了人,释心大师禅定了,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公主站在那里等了半晌,最后忍不住上前几步,蹲在他足边扯扯他的衣襟,“你是赶不走我的。”
  结果这招也不管用,他把自己铸成了铜墙铁壁。公主苦恼地上下打量他,见他双手对扣,结了个定印置于身前,这回她有办法了,一不做二不休,把手嵌进了他掌心里。
  “哎呀,大师你别拽着我呀,孤男寡女的,叫人看见多不好。”边说边扭起了身子,一串婉转的鼻音,充分显示了被人吃豆腐后的欲拒还迎,“嗯~”
  这下子释心大师该没辙了吧,公主得意地想,谁知他只是撤开了手,面上表情依旧。
  公主娇嗔,“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你怎么不看看我?大师你睁开眼嘛,我带了你想喝的东西,你瞧……”她像个引诱圣僧的妖精,柔若无骨倚在他腿边,纤纤玉指捻起杯耳,一手扯下杯口覆盖的手绢,娇声说,“大师,请……”
  “吧”字还没出口,公主愕然发现那血因搁在火堆前受热,已经凝结且变了颜色。
  这可是忍痛好不容易控下来的啊,公主鼻子一酸,“你吃血豆腐吗?”
  释心大师这回终于睁开了眼,公主听见他冷漠的嗓音:“贫僧没想到,施主还敢来。”
  他肯说话,就表示还有希望。公主抿出一个笑,笑容里满含少女怀春的意味,“大师太小看我的决心了。过去几日我们不是相安无事吗,大师偶尔遵从一下本性,我觉得挺好的。”
  释心看着她,感到深深的无力,“施主,镬人是飧人的天敌,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之前的事好像还没让你看清,贫僧和那些镬人一样嗜血嗜杀,只不过入了空门才有所收敛罢了。”
  她的身上仍旧残留着鲜血的气味,这味道让他不适,他站了起来,退后几步向她合什,“不管怎么样,回上京去,回王府去,贫僧想办法让施主长久住在王府,如此施主可满意?”
  公主脑子里飞快盘算,好像是个不错的条件,可以考虑考虑。然而一位舍弃了王爵出家的战神,一位不能再为国家出力的王爷,在朝中的余威能够维持多久,实在说不准。
  她想得比较长远,不光眼前,还得考虑十年二十年之后。到时候大师不知所踪,天岁皇帝开始清点财产,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晚景岂不凄凉?
  所以公主很坚定地拒绝了,“要我回王府可以,我们一起。”
  释心看怪物一样看向她,“施主听不懂贫僧的话吗?”
  公主笑了笑,“是大师一直对我的渴求置若罔闻。”
  释心沉默了片刻,细想想各有各的诉求,确实很难说谁对谁错。膳善公主从接触上国使节起,一直被灌输阻止楚王出家,就能当上楚王正妻的思想,其实她不懂飧人在天岁的境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膳善人,太容易轻信别人。”他手里盘着菩提,缓声道,“施主对这趟上国之行,过于乐观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历年膳善进贡的飧人,到最后都和膳善断了联系?因为飧人在镬人眼里始终是猎物,这两类人即便一开始产生感情,也不可能长久结为伴侣。萧氏王朝有过一位镬人太子,他与飧人之间的爱情曾被传颂一时,可是到最后,飧人还是败给了太子的口腹之欲。如今活下来的飧人,其实没有一个是跟了镬人的,大多是朝中勋贵为了彰显身份出资豢养。那些飧人,过着笼中雀一样的日子,施主还不明白么?”
  公主也知道飧人在天岁的处境堪忧,但没想到居然会坏到那样地步。
  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没有一个飧人跟了镬人?哪怕不做小妾,做侍婢,也没有吗?”
  释心摇头,“没有,一个也没有。”
  “那上国使节怎么言之凿凿,说只要我成功劝你还俗,皇帝陛下就下旨赐婚……”她错愕着,忽然明白过来,“因为他们不信我能活着嫁给你?”
  释心唇角含着一点笑,“他也想试一试,是不是真的没有一个镬人,能够抵抗飧人的诱惑。”
  公主目瞪口呆,终于悟出了一个真相,“那个镬人太子,就是上国皇帝?”
  释心没有正面回答,低垂的眼睫里带着悲天悯人的味道,合什道:“施主,贫僧言尽于此,是去是留,还请施主自行斟酌。”
  他本以为她回瞻前顾后,甚至会绝望大哭,然后立志回膳善去,岂知并没有。
  公主的语调是庆幸的,“还好没听有鱼的馊主意,要是进了宫,死得一定比现在快。大师,天岁处处都有镬人,我又能躲到哪里去?我觉得你和上国皇帝还是有区别的,他没当过和尚,不懂得什么叫克制,你当过,你懂啊。像今天这样,你只要拖住自己,让我有机会逃跑,我们的相处就会很融洽。我已经想好了,成亲之后我会让人定做一把带锁的椅子,同房的时候把你锁住。你要是想咬人,我还可以给你准备个玉丸塞口。反正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你我心中有爱,何惧世界颠倒黑白,大师,你要相信我的智慧。”
  第23章
  什么智慧, 全是歪门邪道,有理说不清。
  她想得很容易,只要绑住他, 不让他在亲密的时候作出什么危险的举动,就可以愉快地过日子了。其实这位满口虎狼之词的公主,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 什么是爱。
  摆脱不掉, 确实让人苦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急切地想做成一件事,想远离她, 想立刻回到达摩寺去。
  他看着这个娇娇小小, 却活力无穷永不言败的姑娘,居然感到棘手且可怕。当年他横扫六合的时候,对膳善皇族也有耳闻, 公主的父母在一次出游途中双双坠崖而亡,那年她应该只有六岁。
  她懵懂着长大, 因为没有母亲, 没人告诉她,她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勉强被人带到天岁, 她也是孜孜不倦地冲着一个方向努力,一门心思要当他的王妃。
  如果换作以前, 他有很多办法让她知难而退,甚至可以杀了她永绝后患。可现在入了佛门, 佛门弟子不动杀心, 他只有费尽口舌说服她,“施主,你有那么多选择, 你适合更好的,何必一辈子提心吊胆,时刻担心枕边人会吃了你。一对男女结成夫妇后,如何才能感情和睦,相伴白首,施主知道么?”
  公主纤细的食指搅动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答得十分顺溜,“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释心大师噎了下,说不是。
  “夫妻能够长久融洽,靠的是信任。施主应当找一个不让你担惊受怕的人,一同起卧一同用膳,喜欢的时候可以拥抱……”
  公主听见和尚说这个,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大师你动春心了?吃喝睡觉还有抱抱,不该从你这种高僧口中说出来呀。”
  她是有意让他难堪,他虽然有片刻的不自在,但很快便重整了情绪。
  “人间苦乐本就是如此,没什么可避讳的。”他真挚地向公主合什,“施主,别在贫僧身上浪费力气了,贫僧已经出家,这辈子都不可能还俗,就算还俗,也给不了施主想要的生活。”
  公主自动忽略了自己不爱听的话,抚掌说你看你看,“都想到还俗了,可见本公主潜移默化改变了大师的心意,大师你高兴吗?”
  高兴个鬼!释心暗想,但没有说出口。
  他只得重新整理思绪,为了将来不受她骚扰,另谋了一条生路。
  “贫僧有位至交,今年二十五,出身名门,尚未婚配……”
  公主掀了掀眼皮,“萧庭让?”
  释心颔首,“他虽然是武将出身,但精通文墨,而且脾气很好,不是镬人。如果施主愿意,二位可以先见上一面……原本出家人不问红尘中事,但若能促成一段好姻缘,那么贫僧愿意牵线搭桥。”
  他说得一本正经,简直让人误会大师大爱无疆。公主却看出了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兄弟就是用来垫背的。
  公主搔首弄姿,“可是大师,我怕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不合大师朋友的胃口。你也知道的,飧人在上国不能为正妻,我的理想就是当正妻嘛。你说靠我这脸、这身材,能不能让大师的朋友对我另眼相看?”
  公主的想法是这样,先骗得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人人都说她是绝色,释心大师六根清净,眼又没瞎,万一她送个秋波被他接个正着,一下子叩开了大师的心门,他忽然决定珍惜她,带她回家成亲,那也未可知呀。
  如此一想,妙哉妙哉。公主已经准备好大师收回之前的话了,可释心大师的反应并不像她预想的那样,他把视线挪到火堆上,“贫僧的朋友只重德行,不贪图美色。”
  公主说:“那可惨了,本公主根本不知道德行是什么。”
  释心忽然发现她和他,在某种程度上很相似。坚如磐石,不接受别人的干扰,最终的目的也从来不会动摇。
  公主从他眉宇间看出了淡淡的无奈,想必大师觉得她很没有慧根吧!那个不重要,公主冲他笑了笑,“大师,无处可逃,不如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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