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这霍府乃是明州城中第三号富贾人家,主营丝绵、药草、香料 ,铺子田产须以千百计。虽高门大院,人来人往,却是各司其职,而闻人椿只消顾好那条小白狗便能轻轻松松打发过一日。
  如今掌管内院的是二娘,因其尊文守礼,故而内院礼数周全。闻人椿一懵懂新人入府,几乎不曾受到刁难,不论是年纪相仿的女使,还是老持稳重的婆子,都称她一句“小椿”。
  唯二称得上遗憾的,是她五日没有瞧到外头天地了。
  处处是墙,墙上又有青瓦,唯有长出一对翅膀才能飞出自在吧。
  “啧啧啧,四娘这回算是看走眼了。花重金将你买入霍府,谁想你竟是日日朝天发呆,白占我霍府的吃穿用度。”来人手上把玩着刚从铺子里捎回的新玩意儿,见闻人椿傻愣愣坐在院子里,直接敲于她脑门之上。
  闻人椿定睛一看,竟是只翠绿如水的玉狗,难怪敲得她生疼生疼。
  她扶额揉了两记,埋着头,不敢瞪,不敢骂。谁让那是霍家二少爷,霍老爷和二娘心尖上的儿子。
  “没意思,早知就不该让你知道我是谁。”
  你穿得这般好,脾气这般骄,傻子才瞧不出你是谁。闻人椿心中一片腹诽。
  这便是在霍府的另一处不妙,无处吐真言。
  霍钰瞧着没劲极了,连连摇头:“你这样总是憋着不言语,莫不会憋成哑巴吧。”
  “少爷放心,不会的。”语气僵硬得好像被一等木匠削过的树桩。
  霍钰低低地“呵”了一声,他仰倒在石椅上,两只手肆无忌惮地垂向地面、随意晃荡。那日的焦阳就照在他鼻尖,沿着挺拔轮廓点亮整张脸。
  立在他身后的闻人椿静静地看着,心想——无论如何,这辈子了结以后定要向阎王死死讨告,怎么着都得求一个少爷的出身。
  “怎么又不言语了?”
  言什么?语什么?闻人椿抿了抿嘴。
  “唉,我瞧你对畜生说的话都要比对我说的话多了。”
  “少爷也不必自轻。”
  “我!我这是自轻!?在你心中,我同狗一般?算了,你还是别开口,开口就给我添堵。”
  似是说错话了,至于发火至此吗,闻人椿气馁地垂下头。
  “真不晓得还琼喜欢你哪一点。”
  “还琼姑娘是爱屋及乌。”她开口前斟酌了一回,开口后反思了一回,应当没有出错。
  “哼,脑袋里还算有点东西。”霍钰终于满意。不过他有其他事务在身,耽搁不了许久,没法继续教化眼前这块树桩。
  “少爷,你的玉狗 ……”闻人椿追了上去,既是细心 ,也是怕霍钰将玉狗丢失赖在她身上。如今二房同四房只剩表面薄薄一层维系,她可不想成那炮仗,烧起两房的怒火。
  霍钰没想这么深,他背着身大手一挥:“送你了。”
  这算是无事献殷勤吧。
  接下来就要非奸即盗了?
  霍钰不必回头都知她在想什么,懒懒散散地添了一句:“安心收着,少爷我是爱屋及乌、再及乌。”
  第5章 主子
  小白狗不知在地上舔了什么怪东西,一整个晌午都“咕噜噜、咕噜噜”低声唤个不停。它眼皮耷拉着,难得让闻人椿起了怜爱之意。
  “求求你了,千万别出事啊。”闻人椿将它抱在膝盖上,一只手贴着它后脑勺,轻轻安抚。她才给它喂下药,只求速速转好,别教旁人看出猫腻。
  小白狗不懂闻人椿的紧张兮兮,越叫越凄凉,闻人椿的整颗心都像是被悬吊了起来。不行,若是小白狗出了事,四娘定然大怒,保不准会拿霍府家法处置她,到时许还琼亦会伤心不已,霍钰还怎能顾及她这个下等女使。
  大抵是忧虑过重,闻人椿觉得自个儿都有些头晕脑胀。
  廊上传来一排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细而尖的女声,闻人椿向外偏过耳朵,发现是四娘的贴身女使正边骂边啐,她激昂万分,想必唾沫星子又飞得到处都是。
  “不过是个戏班子里甩甩水袖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老爷缠入裙下。也不瞧自己是什么不得体的出身,淤泥里头来的杂种玩意,妄想飞上枝头的癞□□。”辱骂完了,女使又柔下声音劝四娘,“娘子您也别费心,老爷早已许诺您是他最后一位娘子,想必这回顶多又是费些银两罢了。”
  四娘许是气着了,一度没有开口。
  如此看来,沈蕉得逞了。
  她已到了黄花年纪,即使现在没有,很快也有新人跳出,到那时,人比她腰肢柔软、嗓音亦可羞红黄鹂鸟,她就只能卡在台阶上不上不下。所以她等不及了,不再巴着脸面、不再抱有劳什子旖旎幻想,只想在眼前找个踏踏实实的依靠。哪怕他年事略高、满身铜臭、府上妻妾虎视眈眈,她也认了,总归下半生是不愁吃穿、不必漂泊了。
  不过闻人椿仍是担心。
  且不计卧床的大娘、皈依的三娘,二娘和四娘怎么可能会让沈蕉轻轻松松入府。那霍老爷虽看似贪乐无度,可到底是生意场上的大人物,绝不至于为一个无财无势的红颜随意冲冠。
  难啊。
  闻人椿心里想着,嘴上也跟着说了出来。
  这便是她与沈蕉的不同。
  有了从前遭人舍弃的经验,沈蕉深知想要摆脱下等蜉蝣的身份并不如表面那般容易。
  可她必须摆脱,否则不如被天雷劈死来得爽快。
  她这回筹谋得很详尽,先是让闻人椿要来霍老爷的行踪喜好,再时不常地假作偶遇,偶遇时必需受人为难,此后才能让霍老爷出手、慷慨施以恩惠。待男有情、女有意,沈蕉便拿出从临安城花小姐闺房里夺来的宝贝,让霍老爷老树开新花,享尽鱼水的欢愉炙热。
  霍府迎五娘的消息不胫而走。
  闻人椿明显感觉到四娘身边的女使、婆子待自己愈发冷淡了,而四娘更有五六日没遣人来抱小白狗。
  果然是一时兴起,没几日便嫌弃。
  闻人椿苦着脸深呼一口气,只希望沈蕉入了府后,能守信用,将她领到五娘的屋中。她自认为没本事做主子,但做个尽心职守的女使应当不是痴人做梦。
  “又发呆!”
  又是霍钰。
  闻人椿哀怨地捂着脚踝,真想提点他——在心上人面前,怎么能整日对下人实行揶揄打击,多么不合身份、不成体统啊!
  牢骚虽多,闻人椿面上还是乖巧,她轻轻福身朝两位主人行礼:“二少爷午安!还琼姑娘午安!”
  许还琼冲她温柔一笑,便将小白狗从地上抱了起来。她倒是真真切切喜欢这只小白狗的,不嫌脏不嫌累,小白狗肚子吃坏的那回,还是许还琼央求霍钰请来畜生大夫。
  可惜这么娴熟雅惠的女子日后得同如此顽劣的少爷过一生,天公不公!
  “收一收,表情太狰狞,会吓到还琼的。”霍钰往闻人椿的肩膀上拍了拍。他找了个椅子落座,自斟自饮起来。
  闻人椿发现他是当真不喜欢小白狗,不仅是小白狗,连二娘养的碧眼猫咪,他也总是兴致缺缺,非要二娘千万次叮嘱,他才勉强抱一抱。
  她曾大胆问过他一回,霍钰只回了两个字:“麻烦。”
  “小椿啊,帮我添些茶水。”
  等添置完毕,闻人椿便被霍钰横出的一只脚拦在了身旁。她暗呼不好,可怜兮兮地望向许还琼和小白狗,瞧他们一人一狗和和美美温馨十分,凭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还琼姑娘啊,回头瞧瞧可行?
  “府上要纳小娘的事你应当听说了吧。”
  闻人椿闷着点点头。
  “那位同你是一个班子的,应当——很是相熟吧。”
  “是,认识许久了。”她不敢撒谎,也不想同他撒谎。
  “真巧啊。”他语气迂回,珍珠般的眼珠优哉游哉地绕了一圈,发黑发亮,惹人紧张。幸好闻人椿识相,头低得差不多能钻进地缝里。
  “哈哈,因缘际会嘛。”
  “好一个因缘际会!”话毕,霍钰放下茶盏,扬着眼角盯向她:“那你说说看,这缘是谁牵的?”
  “……”
  “你知道的,少爷我算是够不通透的了,但也猜出十之八九。旁人难不成一丝疑虑都不起?”
  “少爷过谦了。”
  “福祸相依,你若是聪明的,就该趁此机会在府上定下一个牢靠主子。”
  闻人椿不曾想过霍钰会同她说这番话。他向来是没什么前因后果、尽知道将她当下等人耍玩的,如今这意思真是辗转莫测。
  那厢,许还琼抱着小白狗来了,她刚刚学会如何让小白狗作揖,兴奋之情难掩。
  霍钰很给面子地拍手叫好,他不吝夸赞,说许还琼能文能武还能训狗。
  “钰哥哥取笑我。”许还琼说话的时候有一股特别的气韵,娇而不纵,庄而不木。闻人椿偶尔会逾越本分地嫉妒她,恨自己怎么不是她。
  霍钰大呼:“我怎么敢?”
  “钰哥哥有什么不敢。你瞧,小椿被你说得脸都白了,定是你又作弄她了。”说着,许还琼在闻人椿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记以示安慰,又对她讲,“你不必与钰哥哥置气,他从小就爱惹人生气,巴不得别人吹胡子红脸。”
  “冤枉啊。如今小椿有你做靠山,我打狗还得看主人吧。”霍钰照着闻人椿的肩膀就是两记警告,“快告诉还琼,我是如何尽心叮嘱,免得你在霍府行差踏错、白受委屈。”
  “还琼姑娘,二少爷确实没有作弄我。”
  甚至夜半大雨惊醒,闻人椿想到霍钰的话,也觉得不无道理。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许久,每回地面刚刚被晒干,一盆雨又轰轰然倾倒而下,直下到沈蕉入府的那天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昨晚一群人被拉着布置到半夜的喜庆玩意有一半被风吹歪,还有一小半被雨淋湿,但这不影响霍老爷与沈蕉上翘的嘴角。
  来吃酒的宾客中有嘴皮子好使的,冲霍老爷朗声道贺:“遇水则发,是好兆头啊!”
  闻人椿倒想起老家的说法,说雨天的新娘子都不是善茬子。
  不过她觉得这话也算是一种祝福,为人厉害总比为人懦弱要好。
  话说回来,今日的沈蕉真是难得的眸光焕发,再不见从前一丝一毫的怨艾。就连平日里明艳惯的四娘站在她身旁,都被她一袭金丝红衣比下去。
  金先生假作不舍,抱着酒盅乱喊:“哎呀呀,这可是我的台柱子,我们戏班子的灵魂啊。霍老爷,您可得好生待她,我是……我是真不舍得放人啊。”金先生不愧是戏班子的领头人,话到深处立马落泪几滴。
  沈蕉也放过了陈年旧事,只顾笑眼盈盈。
  “来,这杯酒我敬二位。”金先生贪杯,今日遇上好酒,挥袖一饮而尽。
  “金先生……我这杯酒得十月之后再同你喝了。”
  “十月?噢!噢噢!”金先生酒意涌上脑袋,激动地抱拳,“佩服佩服,霍老板老当益壮,定能愈战愈勇。看来往后我要来吃好几回酒了!”
  “金先生,您轻些。”沈蕉知羞地低头。霍老爷见了,怜爱不已,将人一把揽进怀里,“羞什么。金先生也没错。”
  恬不知耻。
  老不知羞。
  不知在场有几个人抱有此等念头。反正若是去问霍钰,他自会坦荡荡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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