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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节

  一夜过去,景氏反复做梦,梦得无数从前事,次日一早起来,浑身都是冷汗,犹犹豫豫半晌,最后还是着人给沈念禾下了帖子,又派了车去邀她上门。
  景氏此处踌躇不决,却不知道前头书房当中,石启贤也是一夜未睡。
  他虽然订了次月十八的日子去见南边来的人,不过那人不知所谓,见面不过是不想让外头人觉得沈念禾不记恩情,是以晚些时候并不要紧。
  然而一想到冯芸的女儿竟是当真孤身一人投奔远地,彼处甚至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石启贤一时连闭眼都难做得到,又不能去催景氏,他只好强压着焦虑等天亮,好容易到了时辰,急急去得衙门,单独召了心腹过来,先说了沈念禾来历,又道:“去岁那姑娘来过一回京城,只我当时因故外出,正好错过了,今次终于候得人,你且去多多打探,所有事体都问一回,另有那冯……”
  他说到此处,忽然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挥了挥手,道:“去罢,若是夫人把人接回府了,速来回我。”
  第308章 意外
  离开得翠楼,郑氏沉默了一阵,却是忽然转头看着沈念禾,道:“方才那人确实是参知政事石启贤的夫人,姓景,兄弟两个皆是师从你外祖父,一家人多得照拂,据说她从前是在你外祖家发嫁,便是嫁妆也由冯家凑的。”
  又道:“毕竟长者赐,她方才要叫车马送你,你不必为着我的面子推辞的。”
  沈念禾本想着事情,听得郑氏这般说,讶然道:“婶娘这话又从何说起,我不叫她送,实在不是为了旁的,的确是自家不太愿意。”
  又笑道:“从前的事情我也不曾亲眼得见,不知其中内情,况且想必外祖母同我娘当日行事,必定不是为了施恩图报,我而今同婶娘在一处,又有三哥照拂,已是十分知足,并不需要旁人多做担忧。”
  她顿了顿,复又挽上了郑氏的手,半挨半靠着对方,低声道:“况且当日爹爹叫人把我送到宣县,想来自有他的计较,沈家……毕竟不同往日,也不晓得后续是祸是福,石参政又位高权重,我贸然同这一家接近,若是无事还好,若是有事,我心中又哪里过意得去?毕竟石家又不同咱们家……”
  郑氏听出其中分彼分此的意思,心中无比熨帖之余,面上那笑再也掩不住,嘴角都咧开了,拉着她的手道:“胡说什么,哪里会有什么事!”
  她一向十分好哄,被几句话这么一劝,不多时就将此事翻篇了。
  此时天色渐晚,趁着夕阳,两人把臂而行,走在回府的路上,只慢慢说着些杂话。
  沈念禾嘴上说说笑笑,心中却没有那么悠闲。
  她虽然没有前身记忆,对于“父母”所知俱是通过旁人,却也一直抱有一线希望,盼着沈轻云能平安回来,然则今日见得景氏,对方身为参知政事的妻子,又与冯家渊源颇深,按理应当十分消息灵通,此刻却只顾着想要照管自己,半点也不曾提及远在翔庆,不知踪影的沈轻云。
  失踪大半年,又是在边境战地,早晓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而今不过再给个佐证而已。
  ***
  两人回到潘楼街时,裴继安尚未有消息,只叫了人过来送信说晚间自己不在家中吃饭,要半夜才能回来。
  郑氏当着来人的面和和气气的,先叫人留下来吃饭,留不动就叫人喝了茶,又抓了些饼子果子才给人带在身上,等对方走了,才对着沈念禾抱怨道:“才好了一阵子,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又见不到人了!司酒监虽是忙,哪里就忙到这地步了?”
  她数落了侄儿几句,只坐着休息了片刻,却是站起身来,道:“咱们不去理他,自家吃好吃的!”
  又问沈念禾道:“这天时闷热得很,我给你把嫩鸡过了水,去骨撕条,拌个凉面吃好不好的?”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笑道:“面不耐放,须臾就要发坨,不如还是吃粳米饭,或是熬个粥罢?便是一时吃不下,放得久了,哪怕半夜时也能再吃。”
  郑氏听得嘴角直笑,道:“你倒是心疼他,还想着怕他半夜回来没有吃的……”
  沈念禾只做未闻,笑道:“我去给婶娘烧火!”
  郑氏撇嘴道:“你罢了,烧的火一时热一时冷的,我可不是你三哥,等他回来你再给他烧去罢!”
  一面说,一面把沈念禾推到一边去,又道:“你不是说要做酒曲,才买了那许多苍耳子回来,自去料理你那东西去,一会有了吃的,我再来喊你便是。”
  沈念禾从善如流,去得外头露天平地处铺开一张油纸,又将那苍耳子倒得出来,摊开在油纸上,任由这一味东西晾干透气,又分别炮制了另外几样本身就有的财物。
  她忙起来就忘了时辰,等到郑氏过来催了好几回,才去把晚饭吃了,果然这一回喝的老火粥,米粒颗颗都已经煮得绽开,粥水较稀,已是放了许久,吃着只有一丝热气,正合宜这大热天,配着下了白醋同陈醋、茱萸等调味的凉拌鸡丝,又有几样小菜,十分开胃。
  郑氏先还说要等裴继安回来,只是白日走了一整天,疲惫得很,原还只想着躺一会眯眯眼睛,一上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沈念禾则是多等了三两个时辰,直到过了子时,仍旧不见人回来,实在受不住,也只好先去睡了,只留了个条子把今日事情简单说了说,压在裴继安房中桌案上。
  次日沈念禾睡到天光才醒,起来收拾妥当,一出得门,就见大堂大门开着,郑氏已经坐在当中吃早食,桌上摆了五六样东西,甜咸俱有,有拿油纸包的,有拿荷叶包的,有拿竹托盛的,一看就是从不同地方买回来的。
  “你三哥好似早上回来换了衣裳,打了个转又走了,又给咱们带了些吃食回来。”郑氏说着,把那竹托装的千丝包子给沈念禾推了过来,“这东西他特地问了我好几回,说是小时候偶然听他娘说的,说是味道极好,做法也难,嫁去宣州还想了许多年,虽然不知为何心心念念的,想来必有出色之处,今日就给你买来了,且来试试,不要叫他白跑一回。”
  沈念禾接过那千丝包子,却原来一个只有荔枝大,样子同名字一般,仿佛是拉得极细的一千丝缠揉而成,口感居然还能保持得很喧软,不过味道并无什么出奇的,不过平平罢了。
  不过林氏时时记得这千丝包子,也许是想这味道,也许却只是想旁的东西,只裴继安当时年少,单记得这样吃食了。
  沈念禾吃了两个小包子,又和了一碗嫩豆腐花,堪堪吃好,外头石家的人就来了。
  来人乃是景氏的贴身嬷嬷,送了帖子过来,又带了马车,进门先同沈念禾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又道:“夫人一心想邀姑娘来府里玩,本想自家上门来邀,只怕她毕竟是个长辈,自己来了,姑娘便是有事也不好推拒……”
  一面说,一面亲自递了帖子,又道:“若是夫人同姑娘今日没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办,不如一同来石府做客罢?正巧得了只好羊,那肉嫩得很……”
  郑氏聪明得很,哪里不知道这一回邀请自己不过顺带,其实最要紧是想见沈念禾,只她十分不放心叫这个小的单独去,又不好不去,便帮着沈念禾笑着答道:“今日倒没什么要紧的,我也同你去逛一圈。”
  沈念禾一早就知道最近石家会使人过来下帖子,却不知道对方的动作能有这么快,想了想,便没有拒绝,略作收拾,同郑氏一同坐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上。
  此时已是正午,虽然马车有顶盖,毕竟热得厉害,沈念禾本来还歪在车上不愿动弹,后头实在只觉得车厢里闷热极了,忍不住坐直身体,伸手把那车窗帘子撩起。
  窗帘一揭开,马车不知道怎么回事,却是越走越慢,到得后头,索性停了下来,从那打开的窗口处涌进一阵又一阵的热浪。
  车夫在前头敲了敲门,回头小声道:“两位客人,前边出了点事情,咱们怕是要绕道走小路。”
  他说完之后,等郑氏应了一声,才好慢慢避开人群,择了另一条路走去。
  马车行得慢,正在掉头的时候,沈念禾透过开着的车窗,因居高临下,视线直接越过了外边群聚的人群,却见得众人簇拥之中,一个身着襕衫的青年正从马上翻身下来,去扶跌倒在地的一名少女,而对面不远处不知怎么回事,却有人挤得过去,手中拿着鞭子往地上那少女抽,嘴里还不住骂着各色难听的话。
  青年挥手捉住鞭子,用力一扯,将那鞭子撂在一旁,他力气应当不小,把对方直接拉得整个倒在地上。
  这一下简直如同捅了蚂蜂窝,不知从何处涌出七八个汉子来,凑上前来就要打人。
  围着的百姓一下子个个都往后退,四散开来逃命。
  此处乃是闹市,不远处的巡铺很快得了信围过来。
  沈念禾见得面前场景,倒也没有多想,看到巡铺到了,心知不会有事,正要将帘子放下,却忽然扫到那青年男子的脸,登时一愣,忙把头凑到车窗处仔细望去。
  郑氏见她如此动作,不免也有些奇怪,道:“外头怎么了?”
  沈念禾一时把不准,皱着眉道:“婶娘,你看那男的,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郑氏也跟着坐了过来,伸头出去,按着沈念禾的指点看了一眼,一时之间,整个人都愣住了。
  此时巡铺已经到了,那一群汉子却仍未散去,同那男子缠斗不休。
  那青年一个对上五个,虽然落在下风,被重重打了好几下,却仍旧护着身下的少女没有放开,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脸,至于自己的脸被打却是顾也顾不得了。
  郑氏见得这般场景,当真是匪夷所思,仍有些不敢置信,忙交代车夫叫他稍停一回,自己也不敢下马车,对着那男子的脸看了许久,又看他同那少女之间互动,再看那少女行动间不护脸,却只顾护着肚子,可她分明身着素服,一看就是带着孝的样子,顿时面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沈念禾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郑氏摇了摇头,道:“叫人给你三哥送个信去,到外头设法打听打听,一问就知。”
  第309章 阴沉
  郑氏说完这话,却是不着痕迹地将沈念禾挡在身后,还转头警示道:“你躲着莫要冒头,外头打出血了,看着吓人得很。”
  又催着外边车夫快走,复才对沈念禾道:“巡铺已是到了,咱们留在这一处惹眼得很,不如早些走了才好。”
  沈念禾也没有多想,老实坐得回去。
  郑氏也不把帘子放下,拿半边身子直接把窗口整个拦住,引颈朝外看去,正正见得那少女被扶起来,清楚地露出整张面庞。
  其人面容清丽,双眸含泪,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纵然看着十分狼狈,却是难掩其美貌。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出类拔萃者数不胜数,美人虽不至于四处可见,却也并不罕有,然而郑氏看着对方的相貌,又看那扶着少女的青年男子的脸,整个人背后都泛起了丝丝寒意。
  ——那少女的眉眼、嘴唇都极像沈念禾,甚至脸型都有几分类同,只是比起沈念禾更瘦,多了几分楚楚楚楚可怜的气质,仿佛菟丝花一般,要是身边没有可以作为倚靠的东西,只要风稍微大一些,就能把她吹倒。
  这还罢了,那女子站起来之后,不知是瘦了惊吓,身体无力,此时索性整个人都挨在了身边青年的身上,又双手挽着对方的胳膊。那青年先还往边上让了一步,后头好似反应过来,急忙站定了,又将那少女扶稳。
  他扶的不是手,而是腰腹处,神情动作都很是小心。
  郑氏乃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之间关系亲昵,绝非寻常,又看那女子肚腹处,果然见其行动间有些迟缓,那肚子已经隆起了有四五分高,显然正在孕时。
  她盯着那男子的脸看了好几息,半晌没敢喘一口大气——对方身量不高,肤色较黑,手粗脚大,却又身着文士襕衫,正正乃是一同从宣县进京的郭安南。
  郑氏同郭安南打过多次交道,自信不会认错人,她从前对此人的印象很不错,郭向北同谢处耘两个回回吵打的时候,都有这兄长出面道歉,不仅着人送了东西过来,有时还亲自上门,是以此时见得对方,又见得那女子肖似沈念禾的脸,仿若吃了虫子似的,想要吐,又觉得吐出来只会再恶心自己一次。
  郭安南早过了弱冠,虽然大魏晚婚者不少,尤其官场上,男子三十才成家的也不是没有,可到了这个年龄,在外头有一两个相好,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本来不值一提。
  然而此时此刻,正当翔庆战事,天子、太后为了俭省,两个都连寿也不过了,还特地削减了宫女黄门数量,遣散宫中部分侍从,京中有眼力的官员,连出门喝酒的次数都变少了,郭保吉带兵出征,数万战士血战沙场,郭安南却同个热孝女在大街上亲热,那女子肚腹处已经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这名声都不太好听。
  沈念禾与郭东娘走得近,郑氏自然也听到些风声,知道郭保吉本来正在给儿子挑亲事,只是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就已经领差赴边了。
  正经婚事还没成,就弄出个孩子来。按大魏律,无论庶子还是外室子,只要父族肯认,都是能分家产的,而未婚男子明明才入京没多久,又晓得父亲正在外打仗,朝中情形不明,多的是人会使力盯着这一家,欲要浑水摸鱼,他居然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街坊巡铺的面,同个有孕的热孝女卿卿我我……
  如果郭安南是个能干的,那女方家倒是能捏着鼻子认下,偏他资质中等,也不算特别差,却也称不上好,而郭保吉看得上,全是一流门户,要是听说此事,自然要更做考量。
  当日郭保吉曾嘱托过裴继安,要他好生帮忙看顾两个儿子,此事郑氏也有所耳闻,这“看顾”二字,是指一做官,一读书,可出了这样的大事,要是被有心人盯上了,很可能会因为儿子连累老子,最好要早点探听清楚才好。
  而除了这一桩,郑氏也万万没有料想到那郭安南脑子里头东西竟会如此龌龊,找个外头乱七八糟的,居然会挑着沈念禾的样子来找。
  ——不要说凑巧,便是当真凑巧遇到了,见得貌似妹妹好友的,也该懂得避讳才是。
  郑氏虽然不是正主,却已经被恶心得浑身难受,胳膊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她也不敢跟沈念禾说,若非今日要去做客的乃是石启贤家,甚至想要立时转头回府,将此事查个清楚再做计较。
  ***
  裴、石两家距离并不算远,那车夫虽然绕了个远一点的小道,中途还耽搁了一阵,可不多时还是到了地方。
  这一回景氏安排了自己贴身大嬷嬷出来相迎,接得郑氏同沈念禾进屋,里头除却景氏,另有她那女儿石瑶璧。
  两边见面,沈念禾是当真同见陌生人一般,并不什么感觉,不过照着礼仪行事,那景氏经过一夜,此时倒也像是冷静下来了似的,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只是言语间对沈念禾依旧多有关心。
  沈念禾一向感觉很敏锐,她总觉得经过这一夜,景氏同昨日给她的感觉有微妙的差别,按差别并非简单的“冷静”两个字可以解释。
  不知为何,那景氏的眼神同语气看着听着还是十分亲切,其中却暗暗藏着隐隐约约的警惕,而明明已经怀有警惕之意,她依旧还是十分卖力地劝说沈念禾搬进石家来住。
  “瑶璧年龄同你仿佛,正说家中只她一个人,实在孤单得很,不如还是搬进来,况且你石伯伯正在中书里头,若是听得翔庆有什么消息,头一个就能告诉你,也剩得你日日担心……”
  沈念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拿现成的理由推拒了,只说是从前父亲安排,她不好违背父命。
  不知是不是她先入为主了,沈念禾总觉得自己说完拒绝的话之后,看到对面景氏原本僵直的肩膀,忽然松了好几分,连一直皱着的眉毛都放松了不少。
  ——这是真心其实不想叫自己进来住吗?可什么要邀得如此饱有感情的样子?
  若是自己当了真怎么办?
  沈念禾正觉奇怪,就听得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同景氏报信道:“参政回府了,听得说沈姑娘在此处,就说过来看看……”
  这一回,沈念禾清楚地看到景氏脸上一下子阴沉了两分。
  第310章 竹贤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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