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再变不了、改不成、逃不脱。
  覆水难收。
  一阵激烈痛楚伴着血腥气翻涌上来,云琅知道这时候决不能呛,挣着翻身,昏天暗地将血咳净。
  眼前由昏至明,一点点重新清晰。
  他躺在萧朔的书房,榻边放着水盆,药气浓得发苦。
  刀疤双目赤红,死死扶着他,梁太医手里捏着银针,老主簿忧心忡忡守在榻边。
  云琅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平复气息。
  从来都是他照应架都不会打的萧小王爷,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如非必要,云琅依然不想让萧朔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不知道昏着的时候被灌了什么药,口中尽是苦涩余味。云琅被刀疤扶着,漱了漱口,仍乏得很,重新闭上眼。
  正要靠回去,书房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
  微凉雪意才稍稍拂过,就被尽数掩在门外。
  云琅怔了怔,抬头看过去。
  萧朔立在门口,并不看他,将披风交给玄铁卫,走到榻边坐下。
  云琅茫然低头,看了一会儿他手里拎着的食盒。
  屋子里原本就静,这会儿更被王爷震慑得没了人声。老主簿犹豫一会儿,留下梁太医,把剩下的人连拖带拽扯出了书房。
  云琅看着食盒,没立时出声。
  萧朔垂眸,沉默着坐了一阵,冷声:“你——”
  “王爷。”云琅:“您是要喂猪吗?”
  萧朔:“……”
  “这个分量。”云琅忧心忡忡,“是把他们家饼包圆了吗?还有汤吗?还好吃吗?还……”
  云琅干咽了下:“还能吃吗?”
  “云琅。”萧朔静了良久,伸手去拿调羹,“你不必勉强自己说话。”
  “没事,我胸口不疼了。”云琅很洒脱,“不耽误说——”
  “你不用靠说话。”萧朔道,“一样能气死我。”
  云琅:“……”
  云琅咳了一声,小心试探:“真的?”
  萧朔打定了主意不受他激,拿过个干净的药碗,分出些汤,舀了几个格外精致的梅花饼搁进去。
  “他们家的汤里放了檀香。”
  萧朔:“可以消热清肺,止心腹痛。”
  云琅张了张嘴,没出声,扯了下嘴角。
  “但你不能吃。”萧朔道,“你肺脉旧伤,浸阴寒之气过甚。吃性寒药材清热,当时燥气发散,会好受些,过后却定然反复,只会疼得更厉害。”
  云琅不曾想到他竟真学出了些门道,愣了愣,回想一阵:“怪不得……”
  萧朔阖了下眼。
  他还不知道云琅有这一处旧疾,也不清楚是怎么落下的。但太医反复诊脉,伤势耽搁太久,又兼自行用药多有不妥,沉疴之势已起。
  这个疯子,这些年不知胡乱吃了多少药。
  不知藏了多少伤。
  “这一份不加檀香。”
  萧朔不看云琅,将无边恼恨戾意压下去,语气平淡:“你可吃些。”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搭在榻边的手挪了挪,去接调羹。
  萧朔像是没看见,自顾自舀了一勺,停在他唇边。
  “……”云琅:“王爷。”
  萧朔不为所动。
  “我们现在这样。”云琅想了想,尽量说得委婉,“特别像我久病在床,你不堪烦扰,想一碗药毒死我。”
  萧朔压压怒火,沉声:“云琅——”
  “是真的。”云琅犯愁,“民间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萧朔:“……”
  “放心。”
  萧朔知道云琅有心抬杠,铁了心不被他绕进去:“我若想杀你,不下毒,直接一剑捅穿了事。”
  云琅松了口气:“那就好。”
  “况且。”萧朔静了片刻,又道,“你若久病——”
  云琅好奇:“什么?”
  萧朔闭了闭眼:“无事。”
  他不想说这个,看云琅依然没有要张嘴的意思,有些不耐,蹙紧眉:“还等什么?”
  “等。”云琅看着唇边调羹,沉吟,“王爷能这么举多久。”
  当年萧朔掰手腕从没赢过他,如今举着勺子这么久,竟仍稳得纹丝不动,看来确实颇有进益。
  云琅想抬手戳一下,实在没力气,继续掐着心跳数时间:“稳住,再坚持一会儿,我看看……”
  萧朔忍无可忍,扔下勺子,将药碗一并扔在一旁。
  云琅看着他冷峻神色,松了口气。
  汤饼是无辜的,云琅攒了些力气,悄悄挪了挪胳膊,想要自己去拿调羹。
  不及成功,萧朔已将那一碗拿起来,自己吃了。
  云琅:“……”
  云琅觉得自己仁至义尽,挣着坐起来,磨牙霍霍:“萧朔——”
  “冷了。”萧朔淡声道,“你不准吃。”
  云琅张了下嘴,忽然怔住。
  萧朔又从食盒里分出些尚温的,重新搅了搅,舀起一勺,递过去。
  云琅怔怔看了半晌,勉强抬了下嘴角,低声:“小王爷……”
  “你尽可以再拖延。”萧朔道,“他家今日的虽被买完了,明日还做,后日还做。”
  云琅干咽了下,讷讷:“倒也没有这般爱吃……”
  “滚他娘的售空估清。”
  萧朔冷声,慢慢咬字:“泼一次,我再买一次。”
  云琅胸口蓦地尖锐一疼,想规劝萧朔不要骂人家店家的娘,抬起头,正迎上萧朔视线。
  满腔怨忿,无边戾意。
  森森白骨,冻雪苔原,蔓出蜿蜒血藤,死死将他扯住。
  云琅慢慢闭上眼睛,站在正可安眠埋骨的沼泽边,心肺生疼。
  “云琅。”萧朔看着他,“你我还活着。”
  “还活着。”
  萧朔逐字逐句,落在他耳边:“就少给我想什么覆水难收。”
  第十八章
  云琅猝不及防, 仓促闭上眼睛。
  他垂着头,静静坐了半晌,攒出半分心力, 笑了笑:“小王爷……”
  云琅低声:“好不讲理。”
  萧小王爷从没打算过讲理, 漠然不语,重新舀起一勺,举在他唇边。
  好端端一把勺子,瓷质通透,细腻莹白, 官窑第一等的上品。
  硬生生被拿出了提刀抄剑的凛冽架势。
  云琅怕他拿勺子捅死自己,静了片刻,老老实实张嘴吃了。
  萧朔又喂他几勺,将碗搁在一旁。
  云琅意犹未尽:“没吃饱。”
  萧朔抬眸, 不冷不热扫他一眼, 径自盖上了食盒。
  云琅没想到琰王府竟还有了不给人吃饱饭的新规矩, 有些愕然, 目光追着食盒, 被萧朔一路拎走:“欸——”
  “回来。”梁太医适时冒出来, “你如今伤势未稳, 脾胃虚弱, 吃得多了不能克化。”
  “还不稳么?”云琅愣了下,按按胸口, “已经好受多了。”
  梁太医被这两个煞星怀疑了半辈子的医术, 近日里已渐超脱, 从怀里掏出银针,照着好受多了的云小侯爷扎下去。
  云琅措手不及,疼得眼前一黑:“……”
  “伤原本不轻, 这些年还失于调养。”
  梁太医诊了诊脉:“肺连心脉。心肺耗弱,又有积郁不散,长此以往,自然气不御血。”
  梁太医要替他行针,示意云琅解开衣襟:“第一次咳出血是什么时候?”
  云琅不知萧朔走没走远,眼睛转了转,斟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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