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那个人出了门,去了酒馆。
  酒馆中与说书人起了争执,听到很多难听的话。
  那个人在宁王墓前看到了自己残缺不堪的石雕。
  楚钰闭目,手中的信点入炭火中。
  在一叠又一叠的密信下覆着还有一本大儒所作之书录。
  那是从赵家抄来的书中一本。
  其中密密匝匝写满赵嫣的书注。
  这许多个日子,楚钰将书阁中赵嫣所作书注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一本又一本的书注中看到了曾经的赵长宁。曾经的赵长宁就像是金冠上璀璨夺目的明珠,后来金冠跌落荆棘,明珠蒙尘坠入泥土,被人践踏与奚落。
  赵长宁毁在了什么人的手中?
  是先帝和这吃人的世道一起吞干净了他的骨头。
  让他不但流不出泪,连血都流不出。
  楚钰盯着眼前一行“岂因祸及而避之”,心脏如被芒刺穿透。
  赵嫣不是遇事逃避之人。
  而京城却是他宁愿去死也要逃开的地方。
  现在他却逼迫他重新回来面对。
  京城才是他的家。
  他还想要到哪里去?
  西北那蛮荒之地有什么好?
  就那么喜欢他的小皇叔?
  西北边境赵嫣那双主动揽住楚钦脖颈的手,刺的楚钰双目发疼,手指握紧腰间的刀。
  他想杀人,想砍掉楚钦的头颅扔在赵嫣的脚边。而他必须忍住血液中逆流的杀意。
  赵嫣总有办法让他难受。
  他与赵嫣的博弈从未真正赢过。
  赵嫣是他亲手交到刘燕卿手中。
  回京的漫漫长路,赵嫣因服了安睡的药物昏昏沉沉,赵嫣就在他怀中,由他亲口哺药,由他亲手更衣,唇舌相触的一瞬间楚钰想起了大理寺的那一夜。
  那时候的赵嫣是崩溃的模样,他看着赵嫣眼底的挣扎渐渐被绝望吞噬,并且亲手折断他的脊梁。
  赵嫣比当初他记忆中的模样又瘦了些,脸色白的像死人的皮囊,手臂细瘦的连女人都不如,难怪秦王要把人留在京城。
  赵长宁生病了,京城有救命的药。
  这样强弩之末的身体跟着秦王去了西北能活几天?
  西北的风沙都要生吃了他。
  楚钰看到了赵嫣肩背上的那道疤痕。
  青紫色的疤痕始终未曾淡去,在苍白的肤色上显得触目惊心。
  楚钰冷淡着眉眼,没有人看到他内心涌动着巨浪和潮水。
  楚钰没有办法面对醒来后的赵嫣。
  醒来后的赵嫣或许对他心怀怨憎,或许对他失望透顶,无论什么样的眼神都不是楚钰乐于见到的。
  赵嫣身子不好,丹砂未解,暂时放在刘府中是最好的选择。
  楚钰盯着画中美人,忆起哺药时候那双唇瓣冰冷柔软的触感,轻轻道,“且让你在刘府过两天安生日子。”
  从知道赵嫣未死的消息,年轻天子失眠的症状不药而愈,他的梦中再没有乱坟岗的千里横尸与野鬼哭嚎。
  楚钰曾经烧毁了关于赵嫣所有的东西,最后只能从赵家抄家的书录中寻一分慰藉,识人甚晚,无从后悔罢了。
  浮鸢在天子案前端上暖茶。
  美貌的宫女子身段婀娜,云鬓斜落在一侧,簪着鹅黄的花,水袖带着浅淡的香气,楚钰没有将眼神落在她身上分毫。
  浮鸢道,“夜深了,陛下该歇了。”
  楚钰手指按了按额头,将一叠折子扔给了浮鸢,“将这些折子处理了。”
  浮鸢细目看去,心中微微一跳。
  每一封都在催促陛下立后。
  荣家倒了。
  荣后自尽,待罪之身,尸骨不得入皇陵。
  人人盯着后位。
  陛下竟连这些折子一眼都不想看到了。
  浮鸢出去的时候遇到了大监朱旻盛,躬身行礼,朱旻盛道,“这些折子?”
  浮鸢道,“陛下让奴婢处理了。”
  朱旻盛摆手让她退下,浑浊的眼神落在寝殿内紧闭的朱门,手中拂尘晃动。
  陛下将那人寻回来,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第二日,听说宁王墓前的石雕不知被何人拆毁,只剩下零碎青色的石头。
  酒馆的说书人被官府抓捕。
  然而人言如洪水,此堵则彼疏。
  能抓一人,不能抓千万人。
  旧的石雕被拆毁,新的石雕重新被立起,九珠官帽,卷云纹的袍摆,奸滑面目可憎的神情,依旧跪在宁王墓地前栩栩如生。
  即便是朝廷,对于如水覆舟的民意亦毫无办法。
  风言风语传入福宝的耳中。
  福宝转述于赵嫣的时候,以为他会有悲伤的表情。
  而事实上福宝从那双漂亮的眼中什么都不曾看到。
  怎么会有人听着自己的事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是漠不关心,还是已经麻木不仁?
  福宝瞧着赵嫣挂在腰间的玉佩,心中在想,这玉佩的主人是什么人?
  一定是愿意为公子遮蔽风雨的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剑客失去了使剑的手,便再也不能替别人遮蔽风雨。
  数月前浑身浴血的陆惊澜从汹涌的赤江中被捕鱼人捞起。
  冀州两岸在打仗,日日有尸体被冲到下游,捕鱼人不是第一次捞到尸体,却第一次看到浸泡发白的尸体手指动了动。
  捕鱼人带着陆惊澜回到了村寨,村寨里的大夫没有办法,最终请镇子上的游医来看。
  陆惊澜在到林河村的第十五日清醒过来,整天盯着自己不能做重活的左手发痴。
  陆惊澜不想死。
  他在冰冷的江水中被捆缚住手脚随波沉浮的时候,脑海中只有赵长宁一闪而逝的脸。
  他不在的时候,谁来护着他?
  即便像影子一样活在赵长宁身边,也好过毫无意义的死去。
  他的胳臂被绑缚的很紧,勒开数道伤口,猩红的血汨汨流淌湮入江中,染红了暗礁,被割断手筋的伤口溃烂发脓,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剧烈的痛楚与无处可逃的绝望如影随形。
  暗礁挂住了他的衣摆,让他得以有喘息之机。
  而挂在暗礁上的衣摆坚持不了多久,在最后的浪潮扑打过来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一寸一寸地断裂。
  江水倒灌入喉咙与鼻腔,很快覆没他的眼睛。
  濒死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少年的陆惊澜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剑客。
  而今剑客没了手,将要埋骨他乡。
  他与赵长宁的命途如此相似却又不似。
  所有的不甘,挣扎与痛苦被掩盖于波澜壮阔的江面之下。
  并不是太平的年月,人命菲薄的不值一提。
  陆惊澜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他清醒过来,心脏却像是经过滔天洪水之后满目疮痍的废墟。
  捕鱼人问他名姓,他说自己叫陆生。
  他随着捕鱼人的商队途经云来客栈,打听方知当日他被沉入江中,赵嫣被突厥人带走,不久之后他的小厮带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寻。
  距这时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
  云来客栈的老板还记的清楚。
  陆惊澜从岭南至冀州一路跟着赵长宁。
  很多时候他默默在梁上看着,听着。
  于是知道了许多事。
  譬如刘燕卿给赵嫣带的药材只够三个月用,譬如那群突厥人并非普通鲜卑商贩,赵嫣怀疑他们是突厥的高阶军官,譬如赵嫣让福宝传递密信与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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