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李渊只能苦笑摇头:“三郎莫说气话,你这小弓,断然射不过三十步,如何跟为父的弓箭去比那射靶。”
李玄霸的笑容却一丝未变:“不比一比,又如何知道?父亲,玄霸今日别无所求,就希望能和父亲在箭道上也这么比上一次。”
李渊看着他的神色,只能点头叹道:“也好,为父就陪你跑这一圈!”——虽然三郎不可能射中任何一个箭靶,但自己就陪他再跑一圈又如何?
一磕马镫,他再次骑马跑上了箭道,心情之复杂却与刚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跑着跑着,那点动摇到底还是变成了决心:既有决断,就不能再后悔了,不然他只会伤了两个孩子的心。
他翻腕抽箭,手里的拓木强弓再一次对准箭靶稳稳拉开,而他的身边,李玄霸也端起了他手里那张细长的弹弓。
瞧见这一幕,场边的几个人几乎都不忍再看,就连元仁观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听弓弦一响,李渊手里的长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随即,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箭飞出不远之后竟然就古怪地歪到了一边,最后竟是连箭靶的边都没有碰到。
更古怪的是,接下来,李渊射出的箭竟然箭箭如此,明明是弓如满月,箭如流星,但这流星不是飞到了天上,就是斜落在地下,竟没有一支能挨到箭靶!
场边几人不由愕然:难不成,是李渊故意让着玄霸?李世民更是脸色大变,直接站在了马镫上。
等到两匹马渐渐跑近,几个人这才看出了端倪:原来李渊的箭并不是每次都射偏,而是他的箭每一出手,玄霸手里的弹珠便后发先至,狠狠地撞上了箭杆!他居然可以这样……
就在几个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李渊的最后几箭也已射完,照旧是悉数脱靶;也就是说,李玄霸以弹珠去撞箭,这般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射法,竟然无一落空!
若说李渊和李世民的箭术是神射无双,让人目眩神迷,那李玄霸的这手弹弓简直是鬼气森森,令人只觉心惊胆寒。
李渊转头看着玄霸,不知说什么才好。场边几人,一时也都做声不得。元仁观的心里更是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是长安城第一条好汉!他若拳脚功夫有这手弹弓的一半,只怕天下第一好汉,他李玄霸也当得!”
李玄霸却是恍若不绝,依旧神色平静地看着李渊:“父亲,你和二哥的箭都中了靶,算二哥赢了,那这次父亲和我都没有中靶,又算谁赢?”
李渊心里一阵骄傲,一阵苦涩,这事上他终究不能再有偏袒,点头道:“自然算你赢,我和你二哥射术都远不如你,那匹飒露紫,如今就归你了。”
李玄霸看了看那匹骏马,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微笑。
李世民这时也回过神来,心里一阵发涩,却还是点头道:“比射,我的确不及三郎远矣,输得心服口服,也不知三郎这手弹弓是如何练出来的!”
李玄霸随口答道:“无非手熟。”无非是,日月漫长,他又别无长物,唯有此技是父亲亲手所授,于是反复练习,日夜不辍,于是痴迷此道,千万遍而不倦,就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让父亲也为他欢喜,为他骄傲!但现在么,他只想……
他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走到躁动不安的飒露紫身边,解下了它的缰绳,随手轻轻拍了拍它。这马似通人性,在打了个响鼻之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世民心里越发酸涩,忍不住上前道:“看来你真是懂马,这马咱家马厩里的霸王,平日里脾气大得很,见了你倒是乖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它。”
李玄霸摇头道:“我其实不大懂马,以后也不打算骑它。”
李世民奇道:“那你为何……”要把它从我手里赢走?
李玄霸抬头看着他,展眉笑了起来:“你不是说它是咱们家里最好的马么?我当然要把它赢下来,送给咱们家最配得上这匹马的人。”
李世民愣了一下,原本灰掉的一颗心忍不住扑通扑通地又跳了起来:“那你打算……送给谁?”
李玄霸的笑容更深,眸子里光华流转,几可夺目:“自然是,我姊姊。”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慢慢地快要写到我想写的地方了……好久好久没写文,不得不用连载来逼自己写,刚开始写得简直要失去信心,今天才算没那么一个字一个字的憋,谢天谢地,更要谢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可能稍后会再捉个虫什么的,下次更新是后天)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8章 母女之缘
三郎居然赢走了二郎最喜欢的马,还说要送给自己?
凌云原本已梳妆完毕,听到这个消息,呆了半晌,叹了口气,吩咐小七道:“给我重新梳头,就按你的意思梳,把那几样首饰也都戴上。”
小七原本正在懊恼,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了。她原就手脚伶俐,不过片刻工夫,凌云已是焕然一新:松松的翻荷髻上,几朵珠花点缀得恰到好处,双股缠丝金钗上的宝石更是熠熠生辉,原本白净的面孔施过脂粉后,不但一丝红肿都看不出来,还越发显得眉目秀致,唇红齿白。
瞧着凌云,小七简直热泪盈眶:天可怜见!夫人□□了自己好几年又送到了三娘身边,不就是想让自己好好帮三娘打扮吗?谁知娘子却根本不爱这些,刚才还只肯插上支素色玉钗就算完事,现在这样多好,这才是娘子该有的贵女模样!一旁的小鱼更是看呆了:自家娘子居然还能变成这个样子?
凌云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却只觉得背上就像爬了十几只虫子,忍了忍才站起身来。小七忙道:“娘子这就去花厅那边么?”——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到那些人大吃一惊的模样了!
凌云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我现在去正院,去给母亲请安。”
“去……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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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里,窦氏已是面无表情地独自坐了半晌。
婢子们都知道她这已是怒到了极点,自是大气也不敢出。唯有打小跟着她的周嬷嬷犹豫许久还是上前轻声道:“娘子莫要生气了,小孩子争强好胜原是难免,未必就是存心。娘子下次跟三郎说得清楚些,他自能明白娘子的苦心。”
窦氏依旧怔怔地看着窗棂,突然冷笑了一声:“不,我从来都没什么苦心,也不打算让谁明白。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只是有些失望,我原本只是指望他们能少做点蠢事,少惹点祸端,谁知居然也是奢求!”
周嬷嬷还要再劝,窦氏挥手止住了她,“你不必再说,这些事,如今我还经得起!倒是另一件……今日我实在是走不开了,你代我立刻去姑夫人府上,请她尽快找机会进宫,问问婕妤,宫里这三五日可曾出过什么事?圣人那边,到底有什么异样?这事十分要紧,须得越快越好,却又万不能教别人发觉端倪。”
周嬷嬷点头。窦氏说的姑夫人自然是国公唯一的亲妹子,她女儿前几年进宫做了婕妤,听说还算得宠,要打听宫里的事,走这条路子原是最稳妥。
她匆匆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凌云便独自来到了院门前。
婢女战战兢兢地向屋内禀报了消息,窦氏倒也没有动怒,反而点头笑了笑:“让她进来,我倒要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说!”
待得瞧见了凌云的打扮,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更冷了几分——原来她的这个好女儿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她是什么模样,她只是从来都不愿讨好自己,从来都不肯认错服输,而现在,她肯了。
凌云等了半晌,没听到窦氏的声音,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好。她深知窦氏的性子,自己口不择言是激怒了她,但三郎这般不管不顾地违逆了她的话,还故意抢走了二郎的心爱之物要送给自己,却更是犯了母亲的大忌。所以她必须过来请罪,以最温顺的姿态来承受母亲的怒火,让事情不要变得更糟,变得不可收拾。现在看来,似乎……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母亲恕罪,女儿刚刚听说了三郎做的事,他只是年少好胜,不是故意违逆母亲。归根结底,还是女儿平日太过妄为,带坏了三郎,还求母亲责罚。”
窦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责罚?我怎么责罚你?打一顿,骂几句?还是赶你回长安?你会怕么?你会改么?你会听我的话么?你到底觉得我是何等愚昧可欺,才会打扮成这副模样来求我责罚?”
凌云只觉得那种喉头发紧、舌根堵塞的感觉又回来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女儿只是想让母亲知道,只要母亲高兴,女儿愿意改,愿意听母亲的话。”
窦氏问道:“那我若是让你再也别管家里的事,老老实实嫁到窦家去呢?”
母亲,果然会这么说!凌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窦氏道:“女儿自然愿意从命,只求母亲告诉女儿一句实话——母亲是不是根本就不愿意见到三郎,不愿让他回到家里!为什么?”
窦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突然微笑起来,声音轻得近乎温柔:“没错,我不愿意。不为什么,就因为我自私恶毒,偏心冷酷,因为我从不是什么孝女慈母。遇上你们,是我的命,我已经认了,遇上我,也是你的命,就不知你肯不肯认了!”
“你记住,我对你,对三郎,自有责罚,却绝不会如你的意!”
凌云看着母亲微笑的面孔,心里只觉一片荒凉,仿佛大地之上,寸草不生。她慢慢跪了下来,向窦氏叩首一拜,“女儿不孝,女儿告辞。”
再次转身离开这院子,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所担心的,她所期待的,原来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她所有纠结不甘,所有忧心愤怒,原来不过是,作茧自缚。
她一个人走回了自己的院子,还没进门,就见玄霸一头冲了出来,。抬头瞧见凌云,他几乎跳了起来:“阿姊又去找母亲做什么?阿姊你没事吧?”
凌云此时心情倒是异样平静,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无事,我是去向母亲人认了个错,答应她我会老老实实出嫁,母亲怎么会难为我。你不是刚骑过马么?这就都收拾好了?”
玄霸上下打量,见凌云打扮齐整,神色柔和,不由松了口气;听她这么问,便扬眉笑道:“我早就收拾好了,若不是几个姊夫拉着我说话,我早过来了!对了姊姊,我明日要出去一趟,二姊夫说了,明日他们左亲卫有场赛事,他和四姊夫都要上场,正好可以带我去瞧瞧。”
打马球?凌云眉头微皱,心里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玄霸忙解释道:“阿姊放心,我绝不会下场,就是去开开眼罢了。阿耶也让我多出去走走,跟姊夫们多亲近亲近,总强过闷在家里。”
似乎是这个理。凌云发现自己没什么理由反对,何况她已有打算,明日玄霸不在家里,倒是更方便些,想到这,她还是点头道,“也好,你自己当心些。”
眼见天色不早,两人索性没再回去,直接前往家里设宴的花厅。玄霸到底是少年心性,今日赢得扬眉吐气,明日又可以出去玩耍,心情好转之下,又恢复了几分话痨本色。凌云一面微笑倾听,一面却开始慢慢琢磨明日的事情。
到了花厅这边,四娘和五娘恰好也联袂而来,瞧见凌云过来,两人都不动声色地先瞧向了她的脸颊,随即便无声地松了口气,笑着迎了上去。
婢女们一层层打起门帘,几个人步入花厅,迎面便是暖香袭人。凌云这才发现,这里头竟是别有洞天:椒泥涂壁,罗幕四垂,墙边一排两尺多高的铜烛台上香烛高燃,照得屋子宛如白昼,更难得的是,屋里这般温暖,却不见炭盆火炉!
四娘见凌云四下打量,忙道:“这屋里原是烧了一面火墙,比炭盆倒是管用些。”
五娘也解释:“洛阳风气如此,听说这火墙本是宫里取暖的法子,不知怎地大家便学了起来,如今谁家没有这么间屋子,冬日都不好设宴请客了,咱家这样算是极寻常的。”
这时,元仁观几个也走了进来,四娘便笑道:“二姊夫家里的温房就比咱家的气派得多,连烛台都是银的,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不来。”
元仁观笑着回道:“这有什么?我倒愿用家里那屋子换国公府的马厩呢,就不知岳丈肯不肯答应了。”
段纶不禁哈哈大笑:“大郎想得倒美!”
李世民一听却正色道:“四姊夫此言差矣,不过是个马厩,父亲焉有不舍之理?二姊夫只要喜欢,尽管拿去——只一样,马得留下!”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未绝,就听外头有人问:“你们在说什么?这般热闹!”
门帘一挑,李渊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行礼问候。唯有凌云是久别初见,还是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大礼。李渊上下瞧了她好几眼,赞叹地点头:“好!好!几年不见,三娘竟长高了这许多,只怕比为父还要高些了!”
一旁的四娘五娘听得只想叹气,凌云更是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窦氏落后两步进了屋子,听到李渊这话,脸上的笑容倒是纹丝不动。
见她如此,凌云倒是早有准备,四娘和五娘不由心里一沉:母亲看来真是恼了。几个男人却是浑然不觉。李渊回头就问起马厩换温房的事,少不得又是一番说笑打趣,唯有玄霸瞧了这边一眼,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说说笑笑之中,李渊和窦氏坐了上席,众人也按齿序各自落座。早已等候在侧厅里的婢女们鱼贯而入,在众人面前的小案上摆上了冷盘。一色的鎏金银碟里,白的是鱼脍,红的是炙虾,拼盘的是冷切肉、雕花的是雪酥团,各个都摆成了团团圆圆的形状。
李渊笑道:“今日三娘三郎远道而归,咱们自然得设宴软脚,这菜色是简陋了些,求的只是个日后能多多团聚的意头。大家随意先用些菜饭,回头再上酒,今日咱们大家定要好好乐上一番,不醉不归!”
大家轰然应诺,也跟着说笑。唯有窦氏依旧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一下面前的东西。这一下,便是几个女婿也瞧出了几分不对:往日窦氏虽然话也不多,却是随意几句便能让人如沐春风,绝不是这般模样。
元仁观眼珠一转,顺着李渊的话夸赞道:“正是要多多团聚才好,不然我这做姊夫的,以前只知岳丈神射无双,怎么能知道二郎三郎竟是青出于蓝?”
听到这话,窦氏倒是瞧了他一眼,温声道:“大郎过奖了。二郎他小孩子家的什么也不爱学,什么也做不好,就是日日在家里跑马射箭,这才准头略好些,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当这般夸奖。”
元仁观笑道:“二郎这般本事也能叫雕虫小技?那我们算什么?三郎那就更不用说了,神乎其技,仁观就是想赞上几句,竟是无话可说!”
窦氏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却慢慢站了起来:“容我失礼少陪片刻,诸位慢用。”
李渊忙跟着站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窦氏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我头疼,撑不住要回去歇歇了。”
李渊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几个女婿面面相觑,四娘五娘更是心里发冷:窦氏平日待她们都着实不错,满洛阳满长安,都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大度的嫡母;没想到对亲生儿女她却如此无情,明明是为三娘三郎接风洗尘的家宴,听人夸赞三郎几句,竟是当场离席,掩饰都不打算掩饰了……
世民更是觉得脸上发烫,仿佛是又听到了那“啪”的一声脆响。他忍不住便去瞧玄霸,却见玄霸脸色早已变了——他知道母亲不待见自己,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发作出来。
看着窦氏决绝的背影,凌云心里不知为何竟是有些释然,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惩罚么?不再粉饰太平,不再虚与委蛇,不再给任何人错觉与希望。这样,其实……倒也不是坏事吧?转头再看看玄霸,她仿佛是瞧见了之前的自己,其实,让他早点真正明白过来,也不是坏事吧?
一片难堪的沉默中,突然杯碟微响,众人这才发现,凌云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
转头再看着父亲和几位弟弟妹妹,她心里微觉抱歉,但还是开了口:“真真是抱歉,三娘也要失礼少陪了。”
李渊只觉得头都大了:“三娘你又是怎么了!”
窦氏原本已走到门口,听到后头的动静,脚步不由一顿,手里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帕子。
然后,她听到了女儿平静无比的声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脸疼。”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八点已经写好了,发之前看了一遍,觉得……全是垃圾。然后重头开始码。唉。现在只能跟倒霉的李三娘同学一样期待着明天,期待着真正的爆发……
第9章 姊妹之义
“我脸疼。”
窦氏只觉得自己脸上就像猛地挨了一下,手脚都控制不住地有些微微发抖。但越是如此,她越是神情漠然地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厅的大门。而另一头,凌云向跟着站起身来的玄霸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也毫不犹豫地从另一侧大门离开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