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他越想脸色越沉,何潘仁却仿佛比他还要郁闷三分,苦笑着一声长叹道:“让船主见笑了,船主想必也瞧出来了,我是西域人,我的这些马也都是在西域的大漠里长大的,从没见过江河湖海,今日这船已算是开得平稳了,没想到它们还是这般大惊小怪!”说着身子一转,正好遮住了凌云等人的视线,这才向那浪里蛟的眨了眨眼,又冲着船舱微微示意。
  浪里蛟心里一惊,打量了何潘仁两眼,到底还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旁人既然走不开,那就请领队跟我去喝杯浆水,解解暑气。”
  何潘仁脸上便露出了几分踌躇之色,浪里蛟顿时脸色一沉:“领队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何潘仁这才陪着笑点头答应,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走进了船舱。
  船舱的帘子飘然落下,遮住了外头的视线。浪里蛟转过身来正要开口,何潘仁已一把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袖子,颤声道:“船主救命!外头那些中原人,其实都是盗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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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厚颜无耻
  盗匪?
  浪里蛟心头一跳, 险些没将何潘仁一脚踹将出去,好在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他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外头的那几个人——可他们看着实在也不像是同行啊!
  他疑惑地瞧了何潘仁一眼,却见这位年轻貌美的胡商也在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一双黑水晶般明澈的眸子里, 满满的都是信赖期盼, 倒像是在看着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浪里蛟自来是杀人越货, 心肠如铁,此时也不由得愣了一下才问道:“你说谁是盗匪?”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何潘仁却是手上一抖,惊恐地往外看了两眼,这才低声道:“他们都是盗匪, 全都是盗匪!我可不敢欺瞒船主。这些人瞧着的确是不像, 不然我也不会上了他们的恶当!船主您想想,您什么时辰见过我等胡商会带着这么多人出来贩马?还男女老少都有, 我又不是得了失心疯!”
  何潘仁这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却越发显得急切真诚, 浪里蛟不由得点了点头,没错, 外头那几个人气度各自不同,但都不像是贩马的,偏偏这胡人一瞧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商贾,两下里根本就不像是一路人, 原来这胡子是被那帮人劫持了!难怪他这么急着要上船,那些人却是一脸的提防警惕……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目光雪亮,反应机敏,果然早就瞧出了端倪,但想想还是有些不解,“那这一路上你们又是怎么过来的?”不是说洛阳那边有逃兵造反,已经封关了么?那鬼岗的人也都不瞎,怎会平白放他们过来?
  何潘仁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原是跟着族人一道过来卖马的,谁知长安洛阳如今都空了半城,没人出得起价,好容易才遇到那两兄弟,当时他们打扮富贵,自称是什么国公府子弟,出手就给了两百定金,又带我去了个极为气派的宅子,说是以宅子奴婢为抵押,让我把马送到涿郡那边去。我想着他们这般身份,总不能坑了我,这才应了下来。”
  浪里蛟听得好笑——这不是他们江湖上最常用的路数么,身份是编的,宅子奴婢是借的,难得那两兄弟的模样气度的确出众,这才把胡商们也哄得团团转。
  何潘仁似乎也想到了这点,长长地叹了口气:“船主有所不知,那两兄弟生得贵气,又有丫鬟小厮管家相随,就连过关时都有一套文书符证,没人敢拦他们。因此,我这一路竟是一点疑心都没起。直到昨日,我们在安阳城外遇到了一帮劫匪,他们把领头的两个捉了,后来又来了个上年纪的妇人,身手十分了得,两边僵持不下,便开始讨价还价,我这才发现事情不对!”
  浪里蛟也是越听越觉心惊,忍不住问道:“如何不对了?”
  何潘仁心有余悸地往外瞧了瞧,这才接着道:“他们说了几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两下竟然就罢了手,躲到一边说话去了。我好奇之下悄悄摸过去听了两句,这才知道,他们竟然也是盗匪!那两兄弟是受雇于一个什么将军,因为此次断绝道路的事,要把这几匹马送到北边什么狐狸精的正家去,说他家最是爱马如命,定然会满意这次的报酬……”
  浪里蛟听得直愣神,狐狸精的正家?这是哪一家?听到“爱马如命”这几个字才猛然醒悟过来:“你听到的可是飞狐径的郑家?”
  何潘仁点头不迭,满眼崇拜地瞧着浪里蛟道:“对对对,是飞狐精,不是狐狸精,是我记错了,船主真真了得,一听就知道我说得不对!”
  浪里蛟心里受用,面上却只是“哼”了一声:他们这几帮人里,唯有飞狐径的郑家人以爱马著称,自然就是他们家了。此次割据驿道的事,原是他们一力主张的,所占地盘更是仅次于清河张家,原来背后还有个什么将军在捣鬼!
  他有心要问,瞧瞧何潘仁这张带着傻气的漂亮面孔,心知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都说胡商多诈,这个却明显是个傻的,若不是自己还算机智,谁能听得懂他的这些鬼话?当下也只能问道:“后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何潘仁满面苦恼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两兄弟后来也没说什么,只反复要那妇人保密,说他们这次的事不能外传,就是郑家都不知道,他们只能以马贩的身份继续北上。那老妇人似乎不大甘心,但两个手下都在他们兄弟手里,最后才不得不应了……”
  他们的事不能外传,只能以马贩的身份继续北上?浪里蛟心里不由一动,也就是说,如今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就连郑家都不一定清楚,那鬼岗的几个寨主又都吃了他们的大亏,自己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人处理干净了,那九匹价值千金的骏马,岂不就都是他的了!
  想到外头那一匹匹神骏的大宛良马,他心里顿时轰地热了起来,思量片刻便和颜悦色地向何潘仁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可是想让我帮你摆脱那几个人?”
  何潘仁忙用力点头:“正是!船主来往江上,操纵舟船定是好手,您能不能想个办法,把那些人都赶到水里去?也不必去管那几匹马了,大不了让这些马都一道掉入河里陪葬,也不算得什么,横竖只要留得命在,多少马多少钱我总是能挣得回来。”
  浪里蛟顿时沉了脸:让这些骏马去给那些人陪葬?这胡商是疯了吧!刚才他们上船时他就习惯性地仔细瞧过了,这些人身上分明没带什么金银重物,也只有这几匹马还算值钱,若是不能保住几匹骏马,他又何必白费力气?但如果不在船上动手,放他们到了岸上,这些人显然工夫不弱,动起手还真不一定结果如何……他越想越觉得怎么做都不对,脸色自然也愈发阴沉起来。
  何潘仁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冷气,悄悄地松手退后了一步。浪里蛟自是有所察觉,心里念头一转,淡淡地道:“可若是没了这几匹马,从这里回洛阳有好几百里地,还有劫匪关卡拦路,你准备如何回去?我的船可送不了你。”
  何潘仁顿时一呆,想了半日,满脸都是纠结:“船主有所不知,这些马在水上动辄发疯,那些人如今又不肯离开半步,若要收拾他们,实在没法避开这几匹马,除非能想个法子把他们和这些马分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对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其实这也不是不行,做起来比这更简单百倍,只是不能是在船上了,而且还要麻烦船主再指点指点我……”
  浪里蛟忙道:“什么法子,你且说说看。”
  何潘仁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的马只是怕水,到了陆上却极听我那仆人的话,平日住宿打尖时,也都是我那仆人在伺候它们。如今天气这么热,下了船之后,他们赶路时总得找个竹棚里喝口水歇口气吧?如今他们对我也还没起什么疑心,到时我只要找个机会出来,和我的仆人骑马就跑,他们难道还能追得上来?只是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听说这路上劫匪还多,实在是不知该跑到哪里落脚才好。船主若能指点一二,我愿拿出一半的马来酬谢船主!”
  浪里蛟心里不由一喜,这么做,自然是简单可行,而且这样一来,他只要指好地方,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等着这胡人带着马来自投罗网了;就算日后事发,也是那些人做事不够严密,让这胡人带马逃走了,说到哪里去,都不能算他浪里蛟不讲义气!
  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实在是好,脸上却故意露出了几分踌躇:“酬谢不酬谢的且不必说,只是大家萍水相逢,你这胡人,为何要把这些事情都指望在我的身上?”
  何潘仁脸上一红,诚诚恳恳答道:“今日是我冒昧了。不过昨日我听那女劫匪说过,这桥是她拆的,这边的船家也都被她拿住了,没人敢渡人过河,让我们自己去想办法。今日我们过来一看,果然如此,等了半日,也唯有船主敢来招呼我等。如此看来,船主跟劫匪们自然不会是一家的。我常听人说,你们中原人里有大奸大恶之徒,也有古道热肠的好汉子,那些匪徒们自然都是奸恶之徒,而船主就是那热心肠的好汉,我为何不能相信船主?”
  浪里蛟听得目瞪口呆,却又忍不住地好笑,索性伸手拍了拍何潘仁的肩头:“也罢,你既然如此信任于我,那我就帮你这一回,倒也不必说什么拿一半的马来酬谢的话。”因为所有的马,他都要了!至于这主仆俩嘛,可惜得很,事关重大,却是不能留了!
  何潘仁自是喜形于色,却又坚持要送。浪里蛟几乎有些怜悯地瞧了他一眼,到底没再坚持,只是跟他约定,自己会让人在前头接应他,他若能逃出来,立刻往回跑就成了,自己会接他上船,再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两人商议完毕,都是如释重负,满心欢喜。何潘仁感恩不绝,恋恋不舍,只是怕呆得太久,让外头的人起了疑心,才不得不起身离开,出门前犹自回头道:“船主,我会尽量走得远些再跑,省得他们找回到这里来,不过你可一定要记得咱们的约定,一定要这里等着我!”
  浪里蛟自是点头,待得何潘仁一走,他便立刻叫了心腹手下过来,吩咐他赶紧上岸去跟老大老三禀明情况,这一路上都不用再对这行人动手,省得打草惊蛇,且等着那胡商自己带着马离开就好。
  心腹一声得令,从船上丢下舢板,飞也似的划到岸边报信去了。
  没过多久,大船也缓缓地靠了岸,只是要把蒙着眼的九匹马都牵下去,多少又花了些时间。浪里蛟这次是亲自送了人下来,何潘仁此时看起来已若无其事,只是向浪里蛟挥手告别时,眼里还是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期盼和感激;而玄霸良叔等人却是疑惑不已,看着两人的眼神自然也带上了几分警惕。浪里蛟目光一扫,把众人的神色都收在眼底,对何潘仁的话自然更是深信不疑。
  笑眯眯地看着这行人骑马离去,他干脆也懒得上船了,只在岸上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让人摆上了瓜果酒水,就着河面上吹来的凉风,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他也是纵横江湖多年,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将千金骏马双手奉上的好事,却还是第一回 遇到,想来还是因为他生得英武豪迈、让人叹服之故……
  他越想越是舒爽,不时抬头瞧瞧日色,算算时辰:总得等到正午时分,那位胡商才有机会逃走吧,再飞奔过来,也得要一个半个时辰的……
  然而眼见着那日头从中天划过,一点点地向西边沉落,直至落到了河流尽头的山丘后面,他所等着的人和马,却依旧是踪迹皆无。
  浪里蛟再也坐不住了,在岸上来回踱了两圈,又到船头上眺望了片刻,最后还是让人带马过来:事情好像不对,他要亲自去看看!
  他刚刚上马,还没走出两步,就见远处飞尘腾起,有人快马加鞭地冲了过来。他心头一喜,忙迎将上去,谁知见到的,却不是何潘仁和他的大宛马,而是自家的老大和老三,他的心腹也鼻青脸肿地跟在后头。
  浪里蛟大吃一惊,忙上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大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还不是你做的好事!我和老三在路上明明已经设下了几处埋伏,偏偏你的人跑来说你已有安排了,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些千金骏马,让我们不要坏了你的事。结果呢,我们撤了路障,收了人手,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骑马从我们眼前冲了过去,一步都没停过,如今他们已经出了我们的地盘,我们连一根马毛都没有捞到!”
  浪里蛟只觉得耳中隆隆作响,脱口道:“他们就没有停下打尖么?那胡商竟然没逃出来?”
  老大脸都青了:“到了这时辰,你还没明白吗,你是被人给耍了!”
  河岸上突然间静了下来,随即才响起一声愤怒之极的咆哮:“我要把那胡贼碎尸万段!”
  在空荡的河面上,这一声传出了老远,就连河面上的粼粼波光,仿佛都被晃动了起来。
  而此时,两百里外的驿道上,何潘仁也终于带住了坐骑。
  他们一行人的身上已是风尘仆仆,凌云和小鱼等人的衣袖袍角还留下了隐隐的血迹——前头那一百里路,滏口的盗匪一路放行,他们跑得畅通无阻,但后头这一百里,到底还是遇到了几拨盗匪,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们只能硬闯过去,好在这些盗匪手段有限,凌云又是先发制人,刀锋所向,锐不可当,倒也没费太大的工夫。
  如今天色向晚,瞧着眼前的驿舍,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良叔年纪最大,此时的神色也最为疲惫,不过还是提起精神问道:“再往前走就是赵郡了,不知那边是那一拨匪徒?”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了一眼,何潘仁微笑着答道:“就是飞狐径的郑家。”他们么,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所有的匪徒都有自己的坐骑,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匹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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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代价几何
  前头就是飞狐径郑家的地盘了?
  众人心里都是一惊, 良叔诧异道:“他们不应该是在北边么?”今日凌云已经跟大家简单地说了说这一路上盘踞的几拨盗匪,郑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那飞狐径乃是横穿太行山脉的八径之一,直通紧挨着涿郡的上谷郡,应是此行的最后一关才对, 怎么这帮马匪会提前出现了几百里?
  此事凌云也曾反复盘问过吴四, 此时便解释道:“他们是和清河张家换了地盘。毕竟这边地形平坦, 道路四通, 更利于马队来往奔驰;而眼下只有北边的客商还能源源不绝,自然要留给带头的张家。”
  这话倒也有理,良叔却依旧有些不解:“但北边离涿郡也最近,如今圣人兵发辽东,各地守备难免空虚, 唯有涿郡的驻兵比平日更多了数倍, 领兵的郭留守也是精明强干之人,一旦发现有盗匪截断商路粮路, 断然不会听之任之,他们就一点都不怕么?”
  何潘仁一听便笑了起来:“世上凡事总有代价, 想吃下最肥的肉,自然要抗住最利的刀, 不然拿什么来服众?听吴四说,那清河张家人多势众,做事果敢狠辣,这次领头的朱麻子尤其凶横, 他们这些人瞧着都胆寒,想来是不怕官兵的。”
  良叔长叹一声,点头不语,凌云听得心里也是一动:可不是凡事都有代价么?这几匹骏马带给了他们那么多的便利,从明日起却不得不因此而面对郑家的围追堵截,这大概就是他们要付出代价吧……
  说话间,阿力已上去拍响了驿舍的门环,谁知过了好半晌,门内才传出一个微微发颤的苍老声音:“不知外头是哪路的好汉?我们这里可是一匹马一颗粮都没有了!”
  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阿力忙大声道:“我等乃卫尉寺差役,前往涿郡办事,有符证公文为凭,还请老丈赶紧开门!”
  里头静了下来,过得片刻,从围墙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张老人的面孔。良叔早已拿了铜符在手,此时便高高地举了起来。那人眯着眼瞧了几眼,终于点了点头。驿舍的大门这才“轰”地打开,一个驼背的老吏忙不迭地催着众人快快进来,待到最后一匹马进了门槛,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之前在墙上探头的那人这才上来跟良叔见礼。原来此人就是驿长,自称姓刘,此时瞧着年纪也不算太大,只是头发已白了大半,之前只露了半张脸时,看着便像是十足的老人了。
  得知众人是从长安而来,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激动之色:“那诸位岂不是前几日才离开洛阳?那边到底如何了?”
  良叔摇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只是当时各个关卡都比平日查得严,临清关更是几乎封了关,我们也是出关后才听说,似乎洛阳那边有兵士因失期而作乱。”
  驿长怔了怔,追问道:“就是因为有兵士失期作乱?难不成叛兵的人数极多?不然这两日盗匪怎么会变得如此猖獗,似乎断定没人能管得了他们似的!”
  这话问得倒是句句都在要害,良叔却一句也无法回答,只能道:“我等也只是听到传言,并不知道具体情形。不过这一路的确已是盗匪横行,我们出关后没多久就遇到了劫匪,越往北走,匪徒人数便越多。听驿长适才的说法,你们这里难不成也被盗匪劫掠过了?”
  刘驿长苦笑道:“可不是么,还不止一拨!昨日一早从北边来了帮马匪,各个人高马壮,冲进来之后便直奔马厩,把所有的好马都挑走了,又逼着落脚的官人们交了金银盘缠。那时我还当他们是偶然过路的,赶紧让人去内丘和柏乡报信,结果到如今都没个回音。这也罢了,今日午后,从南边竟是先后又来了两帮盗匪,愈发穷凶极恶,把驿舍从里到外都搜刮了一遍,连米面被褥都没放过,还伤了我们好几个人。我瞧这势头实在不对,便让驿舍里能走的人都走了。”
  玄霸忍不住问道:“那老丈为何没走?万一再来盗匪又如何是好?”
  刘驿长勉强笑了笑,神色愈发苦涩:“我身为驿长,让人抢了马匹物件,已是大罪,若弃驿而逃,只怕连家人都要被牵连。如今留在驿舍的也没几个人了,不是老,便是伤,出去只怕也活不成,我们原想着紧闭门户,看能不能熬到官兵扫平匪患,如今看来……”他叹了口气,黯然低下了头来。
  众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听这驿长的描述,那第一拨盗匪显然是郑家人,他们爱马如命,过来后便先把附近各个驿舍的马厩都扫荡了一遍;至于后头这两拨,自然是那些小股的盗匪了,这两日以来,路上的行商想来已被他们抢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自然就是这些驿舍邸店。待到驿舍邸店都被搜刮干净了,这条大驿道便算彻底中断,至于这些驿长驿卒……当真是走也是死,留也是死!
  良叔对此最是明白,却也只能干巴巴安慰道:“如今这条路上劫匪横行,估计哪家驿舍都讨不了好,原是怪不得你们,再说刑不罚众,上官们自会考量。”
  看门的老吏闻言忙点头道:“正是正是,这天底下哪有不给人活路的道理?各位都是有本事的人,若是遇到上官,还请多为我们驿长美言几句,他当这驿长着实尽职得很。您瞧他的这头发,都是这两日里生生给愁白的!”
  驿长却显然知道良叔的话当不得真,摸摸自己的一头乱发,索性转移了话题,“各位若要歇息,驿舍里头倒是还有几间屋子能住人,柴火清水也都管够,各位请跟我来。”说完又招呼老吏帮着阿祖带马去马厩。
  那老吏这才注意到这几匹骏马,脱口惊叹了一声,驿长闻声回头瞧了两眼,也忍不住道:“诸位若要继续往北走,这些马只怕……”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眼前这些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别无选择,当下叹了口气,打住了话头。
  他给众人安排的院子离灶房不远,院里堆了不少柴火,屋舍陈设也颇显陈旧,显见是驿舍灶上的人自己住的地方。大概正因如此,盗匪们似乎也没什么兴趣,院门虽有踢开的痕迹,里头的东西却没怎么动过,略一收拾便能歇息。
  小七洗了洗头脸,便兴冲冲地跑到灶房准备做饭,这才发现里头竟然当真是被扫荡一空了,除了腌着的两坛子菜,就连盐巴酱料都没剩下。
  她吓了一跳,忙回去跟凌云形容了一番,“吃的真的都被抢光了!”偏偏他们今日忙着赶路,随身带的干粮已吃了一半,剩下的最多够应付今晚,难不成明天他们要饿着肚子去对付那帮马匪?何况他们过来时就发现,离这里不远的内丘县城未到日落便已关门,保不齐是知道盗匪横行,不敢开城了;若赵郡也是如此……小七不由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颗心跟那灶台一样,凉透了。
  驿长的脸色却比小七更加愁苦:“可不是抢光了!今日来的那两拨人就如蝗虫一般,能拿走的都拿走了,若不是这院子太破旧,只怕席褥也会被他们搬光。”
  何潘仁从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正好听到驿长这句话,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地笑了起来,眼角又勾起了一道细长的弧度。
  凌云却没瞧见他的这个笑容,只是冲小七摇了摇头,她刚才已私下问过良叔,这些留在驿舍的人当真是进退无路,舍驿而逃,那是跟逃兵一样的死罪,但留守空驿,又能熬多久?就算还有些粮食剩下又如何?自己根本帮不了这些人,难不成还要同他们争抢口粮?
  瞧着驿长那花白的头发,她心里一阵发闷,想了想还是问道:“刘驿长,你们那几个伤者情况如何?我这里还有些药膏,或许能用上。”
  驿长顿时怔住了,回过神后才手忙脚乱地作揖不绝:“我先替他们谢过郎君!”
  凌云摆手道了句不必,转身便拿了药膏,让驿长带路,谁知还没出门,何潘仁也拿着两个小小的银盒跟了上来:“三娘留步,我也有些药粉,能治些头疼脑热,说不定也能用上,不如一道去看看?”凌云瞧着他的笑脸,心头微觉纳闷,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驿长带着他们穿过了整个花园,来到最后面的倒座房。只见那里头的床上、榻上果然躺了四五个伤员,头上身上都有大片血迹,却只是胡乱包扎了一下。见他们进来,有人挣扎起身,有人却是一动不动。
  毕竟是炎炎夏日,屋舍里,几人身上的血腥和汗臭混成了一股污浊之极的气味。驿长自己都下意识地掩了掩鼻,转头一看,却见凌云更是眉头紧锁,神色肃然。他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每日里迎来送往,自然看得出,这行人的身份绝不普通,凌云更带头的那个,还不知是哪家的子弟。自己真真是糊涂了,人家客气两句,他怎么真的就把贵人带到了这种地方?
  他越想越是心惊,正要谢罪,却听凌云淡淡地道:“烦劳驿长去打盆干净的水来。”
  啊?驿长呆了一下才明白的她的意思,有心谢绝,但瞧着她看过来的眼神,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飞奔了出去。
  待得他端了清水进来,凌云早已寻出一顶洗过未用的帘帐,撕成了布条,又挽起袖子洗净了双手,点头示意驿长与何潘仁帮忙端灯照明,按住伤者,自己则逐一帮他们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竟是又快又稳,熟练之极。
  驿长看得目瞪口呆,一面暗暗念佛不绝,一面却又渐渐地纠结了起来,到了后来,整张脸都皱得有如苦瓜一般。
  何潘仁也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神色却是越来越平静。他手里端着铜灯,灯光正照在凌云的侧脸上,大约是出了点汗,她的轮廓瞧着温软了许多,眸色也格外的专注柔和,那双拿惯了长刀利箭的手,在给人上药时更是轻柔得不可思议。眼前的她,看上去跟平日几乎是判若两人,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没有半分的意外。
  最后一个伤者是被踢断了腿,凌云很是费了番力气,才将他的断腿固定绑好。她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抱歉道:“这接骨的事我实在是没什么把握,还请见谅,还有那个已经开始发热的,也只能……只能希望他自己能挺过去。若有多余的干净衣服,烦劳驿长先给他换上吧。”
  说到最后,她心里也是一阵黯然,向两人点了点头,留下药膏,转身出了屋子。驿长下意识地追出了几步,想开口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咬牙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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