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凌云蓦然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才道:“我在看,像不像。”
几个人都回头看了过去,小七抚掌笑道:“我就说了像他,果然是越看越像!”小鱼却有些纳闷:“我怎么觉得何大萨宝这几天有些古古怪怪的?如今看着都不大像他了。”
凌云心里苦笑,可不是么,当初一路北上之时,他是何等的张扬艳丽,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他不敢做,更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那时他身上的光彩,谁能不为之心神震动?如今这一路西去,他却变得越来越内敛了,就算偶然出语惊人,随后便会表现得更加沉默疏远,仿佛已打定了主意……
她心头还没转过弯来,就听小七“啧”了一声:“也是,这两日他好像跟三郎都不大说话了。难不成有谁得罪了他?可他看着怎么像是跟谁都生分了似的?”
凌云心头顿时一震,脱口道:“不,他就是要生分,他……”回头看着何潘仁,看着他在阴影里素白清冷的面孔,在山风里飒然飘动的衣袂,她心里已彻底明白过来:他绝不会再跟他们一路走下去,“他要走了!”
玄霸大吃一惊,心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惶然:“是不是我这两日太冷落何大哥了?”原先他不能跟着队伍在烈日下赶路时,都是何大哥陪着他,他之前坐的马车,如今坐的肩舆,也都是何大哥亲手改制的。可后来他听到了周嬷嬷的话,心里存了那件事,见到柴大哥之后就光顾着跟柴大哥说话了……
凌云原是有些怔忡,听到这话倒是放下了思绪,摇头道:“与你无关。”
玄霸困惑地看着凌云,凌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一片茫然。倒是小七想了想道:“三郎太过多虑了,何大萨宝是来跟我们做生意的,如今生意做完了,再留下又有何益?不过白白耽误时辰。他跟咱们原不是一路人,自然是迟早都是要生分的,三郎怎么能怪到自己的头上去?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这话自是在理,玄霸愣了半晌,沮丧道:“话是这么说,可他要就这么走了,我怎么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呢?”
小七摊手笑道:“那三郎就跟国公多美言几句,咱们日后多照顾照顾他的买卖,也就是了。”
见玄霸依旧有些闷闷不乐,小七眼珠一转,忙把话题扯回了长安——这次回去他们自然要在武功老宅多住些日子,还有好些事情要提前准备……听她说得热闹,玄霸的心神果然渐渐地转到了旧宅的琐事上。
凌云也认真地听起了小七的絮叨。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回头去看上一眼。
是的,小七说得对,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都会生分,根本不值得为此自寻烦恼。还有这么多事在等着她做,她不能自寻烦恼,不能烦恼……
就在小七的絮叨声中,队伍终于走出了山缝。眼前的道路霍然开朗,就连路边那道时有时无的流水也变成了渠沟,流水潺潺,声声入耳。
对这一带道路最熟的刘宝便笑道:“井陉道走到这里就算是差不多了,再往前是妒女泉和妒女祠,祠边有旅舍,屋子也还干净,咱们歇上一夜,明日早些出发,待出了苇泽关,就算大功告成。若是一路顺利,明日晚间咱们就可以歇在阳泉的大驿站里了!”
听他这么说,人人自是都松了口气。
果然往前走了没多久,在前面的漫天晚霞之中便出现了一片屋宇,那些飞檐青瓦都被夕阳勾勒出了一道道的金边,在奇险瑰丽的山水之间,宛如神宫宝殿降落人世。大家不由得都加快了脚步,在旅舍前纷纷下马停车,一时间人喊马嘶,响成了一团。
凌云也带着玄霸直奔后院,只是还没进门,世民便笑眯眯地跑了过来,对玄霸道:“我刚才打听过了,这边的妒女泉泉眼据说极为灵验,若有美人盛装而过,必会打雷闪电,待会儿我便带你去看看!”
玄霸奇道:“既然要美人盛装才会打雷,咱们去又有何用?”
世民笑道:“那我叫何大萨宝一同去,他若肯去,不用盛装定然也能招来满天霹雳!”
小鱼哧地笑了出来:“然后咱们就能看到一个被雷劈得焦黑的美人?”
世民哈哈大笑,正要接话,却见李渊的一名亲随匆匆走了过来,低声道:“二郎,三娘,国公让你俩过去一趟。”
父亲让他们过去?凌云和世民相视一眼,二话不说地跟在了后头。
旅舍的主屋里,李渊已有些坐立不安,建成也已等在屋里。见两人进来,李渊忙示意亲随们关门守院,这才开口道:“有件事,我怕你们知道了会露破绽,一直没跟你们说——这次进井陉前,我担心路上当真没有匪徒劫道,特意让人带了一拨死士提前埋伏,也好做一出戏来给那两位内侍瞧瞧。”
建成听得吃了一惊,凌云倒是不大意外,世民更是心里早已有数:父亲最信重的心腹并没有跟来,想来就是去做这件事了。闻言他便点头道:“儿子明白,不过咱们之前遇到了那拨人,这戏原是不用唱了,父亲不如叫他们过来汇合,就说是办完事追上咱们了,那两位内侍定然不会起疑心。”
李渊长叹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事情已成,不必再多此一举。所以从昨日开始,我已经派出三拨人去联络他们了……”
看着窗外的暮色,他的脸上终于露出压抑不住的焦虑:“但他们至今都没联系上人,也没有找到那些人的下落。那些人都不见了,而且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百里井陉的西口,他们很快就要过的苇泽关,还有一个名字,叫娘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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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弄巧成拙
乡间大灶煮出来的汤饼, 自然算不得什么美味:那汤煮得有些浑浊,饼切得也不够匀细, 一勺浇头更是太过重油厚味……然而在一天的辛苦跋涉之后, 来上热腾腾的这么一碗,竟似是比什么龙肝凤髓都来得熨帖!
张给事原是个食不厌精的讲究人,此时也把白瓷碗里的汤饼吃了干干净净,这才叹道:“这般乡野地界的邸店,倒是做得一手好汤饼。”
李渊自是点头附和, 只是面前的汤饼却并没下去多少。
张给事一眼瞧见, 未免有些奇怪:“国公可是觉得这饼不合口味?”
李渊回过神来, 忙随口笑道:“天气有些燥热, 我想等汤略凉些再吃。”
张给事纳闷地瞧了瞧外头,这深山密林的, 日头一落山,风就凉了, 何况如今已是暮霭沉沉?他来用饭时还特意加了件披风呢!
李渊话一出口也知道不大对头, 索性叹了口气:“中使见笑了,我是在想着明日出关之后的事。”
张给事轻松的心情顿时打了个折扣:可不是么,出了苇泽关,他们就得快马加鞭赶赴陇西了。井陉的这一路,亏得他当机立断,紧跟着棺木灵车,总算是一路平安无事,但陇西那边情况如何, 如今他们还是两眼一抹黑……
想到元弘嗣的凶残手段,他顿时也没了胃口,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国公不必烦心,国公德高望重,两位郎君智勇双全,咱们定能旗开得胜!”
他都这么说了,李渊自然也得振作精神,以示深受鼓舞,心里却是暗暗叹气:他怎么可能不烦心?家里几十名心腹死士下落不明就够他烦心了,更烦心的是,女儿居然表示,此事交给她来处置便好——什么叫交给她来处置?她都已经是天下第一好汉了,还想把太行山再闹个天翻地覆不成?
当然,最烦心的还是:不管这个女儿要做什么,自己还真是管不了了!
想到这里,李渊忍不住往下瞟了一眼。
凌云此时就带着小鱼就坐门边那张案几的后面,神色平静,举止从容,似乎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跑到堂上来跟大家一起用饭,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且不说两位内侍了,这屋里还有柴绍与何潘仁这两位外男呢!偏偏她表现得太过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意思表现出任何惊讶,唯有他这老父亲在担心手下的同时,还要看一眼女儿,再看一眼准女婿,心里乱七八糟地纠结成一团:
他最早觉得让柴绍做自家女婿只是勉强,后来才渐渐觉得正合适,而这两日里,心里竟是越来越发虚了……
就在他的纠结之中,门帘一动,邸店的伙计又端了酒菜上来。小鱼忙上前一步,从伙计手里结过酒菜,逐一摆放在众人跟前。
那酒只有四壶,显然是给身上没孝的两位内侍和柴绍何潘仁的。也不知是不是刚刚温过的缘故,这酒壶还未开盖,便已闻得到一股浓香。
张给事原是没什么兴致的,此时却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李渊便笑道:“今日实在辛苦,这乡野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两位中使且喝杯酒解解乏吧。”
张给事忙客气了两句,小鱼默不作声地给他倒了一杯,他便眯着眼喝了下去。另一边的刘宝自是有样学样。柴绍却把酒壶酒杯往外推了推,显然不打算喝酒。倒是何潘仁不等小鱼过来便自己倒了一杯。
垂眸瞧了瞧杯里微微浑浊的酒水,又抬眼看了看屋里的众人,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微挑,竟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笑意清清淡淡,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凌云心头一凛,正要示意小鱼,却见何潘仁已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下去,那点嘲讽的笑意也都被掩盖在了酒杯下面,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邸店的酒水和汤饼一般,卖相寻常,滋味却不错,两位中使都是不用人劝就喝了两杯下去。何潘仁也喝完一杯又慢慢自己斟满了,这一次却没有再喝,只是端着酒杯出神。凌云原是有些疑惑,瞧见他这模样,却怎么都拿不准了。
另一边的张给事也突然指着何潘仁笑了起来:“你,你为何端着酒杯直晃?”
他这是……凌云不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李渊被她吓了一跳:“三娘?”他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却是张给事直愣愣地趴在了案几上了。那边的刘宝忙扶着案几就要起身,谁知手上一软,也跟着趴了下去。
李渊大吃一惊,世民更是起身叫道:“阿姊?”
凌云脸色冷凝地向世民点了点头:“你护好阿耶。”她就知道,若真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收拾掉了自家的那帮死士,接下来多半就会直接对父亲动手,如今,他们果然来了!
世民也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阿姊坚持过来守着门口,还让婢子亲手端酒端菜,原来是在防着有人在饭菜里做手脚。自家的那些死士绝非庸手,之所以凭空消失,只怕就是在饮食上着了人家的道!
他一步跨到了李渊面前,拔刀出鞘,摆好了架势。
柴绍、建成自然也都反应了过来,各自起身,手扶刀柄看向了门口。元吉自来沉不住气,此时却也知道不好,往建成身边一凑,低声问道:“阿兄,可是有盗匪要来?”建成默然点头,一把将元吉扯到身后,只觉得手心都是滑的。
然而屋外依然是静悄悄的,门帘在风中飘动,仿佛能听到那“呼啦”“呼啦”的声响。而伴随着这声音的,是屋里一声低低的笑声。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都看了过去,却见何潘仁缓缓站了起来,手里犹自稳稳地端着那杯酒,向门口的方向遥遥一举,悠然扬声道:“沈前辈别来无恙,何某多谢前辈赐酒了。”
沈前辈?师傅?凌云霍然转头看着门口,难道真的是师傅来了么?可师傅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仿佛应和着她的疑问,门外传来一声带着几分苦恼的叹息:“何大萨宝太客气了!”
凌云眼睛顿时一亮,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师傅!”
院子里,有人正负手而立,姿态倒也超然,只是脸上的笑容多少有点尴尬,可不就是沈英?
凌云喜出望外,忙几步上前,又叫了声“师傅”。看着沈英含笑的面孔,她心里突然间不知为何又多了好些委屈,涌出好些话语,只是一时间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沈英伸手握住了凌云的手,上下打量着她,低声叹道:“阿云,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这话明明是寻常之极,凌云却只觉得从胸口到眼圈都热了起来,恨不能抱着师傅大哭一场才好。只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她到底还是迅速抹了把脸,转身道:“阿耶,不必担心,师傅她不是外人。”
玄霸也是满脸喜色地快步走了下来,仰面笑着叫了声:“师傅!”
沈英瞧见玄霸的模样,脸色微变,却还是笑了笑:“三郎。”
李渊瞧着自家儿女围着沈英欢喜无限的模样,心里一阵茫然:难道就是这个女人收拾了自家精锐,又放倒了两位内侍?三娘三郎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师傅了?而她若是真是自己人,这一切又是所为何来?
不过此时此刻,显然不好在院子里说话,他索性向沈英抱手一笑:“这位……沈师傅,请进。”
依旧那个厅堂,依旧是那些案几,就连酒菜都没人动过,然而当沈英往李渊边上的案几后一坐,这座厅堂仿佛突然间都变得狭窄了起来。
李渊就只觉得这屋子好不局促,想开口询问,又有些难以措辞,倒是沈英落落大方地一笑:“国公可是纳闷在下到底是什么来历,今日为何又不请自来?”
李渊只能点头:“还望沈师傅指教。”
玄霸忙笑道:“阿耶不记得了么,师傅是您和阿娘给我们请的啊!”当下他噼里啪啦的将当初自己怎么想学功夫,家里怎么派了几个师傅过来,沈英又怎么降服了另外几个师傅,然后对凌云、小鱼和玄霸开始因材施教的过程,都简单说了一遍。凌云也委婉补充了沈英后来因怜悯吴四等人,不得不做了寨主的事。
李渊肠子都快悔青了:他就说嘛,好好的三娘,几年不见怎么就成了好汉?原来是自己请了个匪首给她当师傅!面上却不得不端出笑脸,连连赞扬沈英高义。
沈英如何看不出李渊的心思?待到凌云说得差不多了,才笑道:“我的寨子其实就在苇泽关北边,如今在井陉也算消息灵通。因此国公一到获鹿,我就跟沿路的山寨都打了招呼,让他们不得动手。
“谁知昨日有人告诉我,从外头来了一拨形迹可疑的生人,我去看了看,发现他们实在不像寻常盗匪,这才出手制住了他们。一番询问下来,他们招供说是跟国公有仇,人人口径都是一般无二,我这才想着,那就不费这个劲了……”
李渊听到前半句就已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己的这番谋划竟然差点就悉数付之东流了!听到最后一句,他更是心里一跳,脱口道:“你将他们如何了?”这报仇的口径原是他怕事情有失,早早定下的。如此,就算有人落入仇敌之手,也不会露出端倪,没想到捉住他们的,居然是“自己人”。她要是怕费劲把人都杀了,那叫什么事!
沈英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自然是把人都带过来了,听任国公处置,也好报答国公当年的知遇之恩。”
李渊不由得松了口气,定了定神之后也只能强忍心酸,抱手行礼:“沈师傅客气了!些许小事,阁下千万不必挂怀,更万万莫说什么报答。”她这样的“报答”若是再来上两次,他还不得生生折进好几年的寿去!
沈英原本心里就有些怀疑:那些人的口径也太一致了,实在不大对劲;如今再瞧见李渊这神色,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自然不会说破,当下便只是解释道:“此事我也想早些报与国公,奈何国公身边人多嘴杂,我也只能用这笨法子先把外人安顿好了再说。”
说到这里,她有些纳闷地瞧了柴绍一眼:这人是什么来历?为何身上无孝,却又不肯喝酒?但见李家人都神色坦然,却也不好多问,索性只对何潘仁笑道:“不知大萨宝却是如何猜出是我的?”
何潘仁微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我曾领教过前辈的迷药,记得这个味道。”
沈英恍然点头,当初在驿舍里,向老三曾在给凌云等人的早餐里加了迷药,当时就是何潘仁识破的;何况何潘仁制药合香,原是天下无双,什么迷药能瞒得过他?
她向何潘仁郑重地欠了欠身:“当初是沈某狭隘了。大萨宝此行乃是为民除害,沈某佩服之极。”
何潘仁神色淡淡地欠身还礼:“沈前辈过奖,何某只是有些洁癖,自己做的东西,居然被人派上那般用场,是可忍孰不可忍!私心而已,当不得什么。”
沈英不由失笑:“天下谁人能无私心?无非是用途不同而已,萨宝又何必过谦?再说小徒这次能顺利到达涿郡,也是多亏萨宝出手,还请萨宝受沈某这一谢。”说着便再次欠身。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也跟着向何潘仁正式行礼道谢。
何潘仁默然抚胸,算是受了这一谢。
李渊听得不由脸上一热,他当然也知道,凌云玄霸这一路过来,何潘仁所助良多,但第一次他见到何潘仁,何潘仁就对建成咄咄逼人,这次再见,何潘仁又差点让他下不来台,他对这小小胡商的那点感激之情自然早已消磨殆尽,相形之下……
他忙打了个哈哈,“正是,正是!何大萨宝几次相助,我李家欠萨宝实在良多,不知萨宝接下来有何打算?若有需要之处,萨宝尽管开口,也好给我李家一个报答萨宝的机会!”
何潘仁轻飘飘地看了李渊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国公太过客气了,何某愧不敢当。如今何某只想待国公这边安排妥当了,便去与商队汇合,也好早日带他们回西域。下次来中原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只愿到时何某还能为国公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