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幻境?
  江月年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环视四周,一眼就见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金发绿瞳,耳朵细长,在一堆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孩里显得格外突出——或是说,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在许多年以后的未来,谢清和会成为许多人心里当之无愧的梦魇,站立在食物链遥不可及的顶端。
  可现在她还只是个瘦弱稚嫩的女孩,在周围孩子们惊讶与恐惧的目光下,被一个小男孩用力推倒在地,一脚踹在最为柔软的小腹上。
  江月年听见男孩粗声粗气的叫喊,满带着厌恶的神采:“就凭你还想跟我们玩?怪物!”
  然后是孩子们细碎的交谈声,织成密密麻麻的网,猛地笼罩在她耳膜:
  “她耳朵怎么那样啊?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长成那种样子,说不定还真是妖怪。狐狸精知不知道?先装作漂亮女孩,再张嘴把你一口吃掉。”
  “别说了,好恶心哦!我要是她,连门都不敢出。”
  江月年明白了。
  这里是属于谢清和的,关于二十多年前、也关于安平村的回忆。
  第31章 打架
  【邪灵最擅长制造幻象。】
  阿统木耐着性子为她解释:【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 就是控制你的脑电波, 通过梦境和幻觉,让你看见她想让你看到的事物。中了幻象的人很难自行挣脱, 我建议你先静观其变,顺应这场幻境的剧情往下走。】
  “可她的目的是什么?”
  江月年轻轻皱眉,难以摸透那女人的真实想法。
  对于谢清和来说, 她无异于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小虫。更何况她们两个素不相识,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幻境,只为了让江月年见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好像不管怎么想,都没有太大必要。
  以及,当时用触须将她紧紧束缚时,谢清和不明不白问出的那句“你愿意吗”……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月年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暗自纳闷之间, 突然听见围着谢清和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发出一阵惊呼。她顺着视线看去, 也不禁略微一怔。
  精灵族少女浑身战栗着靠坐在墙壁上, 由于极度的恐惧与慌乱, 眼底映出朦朦胧胧的泪光。
  一条条淡金色的纹路悄无声息爬上她皮肤, 顺着脖颈向上, 一直经过下颌、侧脸与鬓边, 最终在额头上滋生蔓延, 如同夏日里疯狂生长的藤蔓, 顷刻之间占据她的小半张脸颊。
  平心而论, 那些纹路颜色极淡、并不清晰, 而且出现的位置集中在额头与脖子,非但不会令人觉得丑陋,反而为谢清和增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与仪式感。
  淡金光芒宛如星光掠影,途经她脸颊时,留下一串闪闪发亮的印记,美丽得宛如神明降世。
  【这是精灵族独有的圣痕,会在他们情绪波动时出现。】
  阿统木兢兢业业地解说:【圣痕十分常见,但对于几十年前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个非常诡异的现象。】
  正如它所说,在见到金光的刹那,小破孩们爆发出比之前更为激烈的议论,“丑八怪”、“怪物”、“诅咒”一类的词汇充斥其中,种种不堪入耳的辱骂让江月年下意识握了握拳。
  她轻轻吸了口气,正打算再向那群小孩靠近一些,没想到为首那个最为趾高气昂的男孩子居然兀地转过脑袋,双眼直勾勾看向她。
  江月年:……欸?
  根据一般的小说电影电视剧套路,在这种回忆里,其他人不是应该看不见她,把她当成空气对待吗?
  “喂,你,胖妞!”
  他朝她勾勾手指,扬起一边嘴角,眼神里满是嘲弄与轻蔑:“你不是一直想和我们玩吗?来,只要你敢当着大家的面狠狠把这个怪物揍一顿,就能变成我们的朋友了。”
  什么?胖妞?她?
  江月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称呼,对方说话时不带遮掩的优越感更是叫人恶心。她本想教训一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向前走了几步,才终于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走路时的感觉比平时拘束许多,通常一步就能跨到的距离,现在起码要慢吞吞走上两步。
  一低头,居然看见圆乎乎白嫩嫩的小短腿,还穿着双极为复古的黑色布鞋;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臂,映入眼帘是一双绝对不属于她的、十指浑圆如藕节的手。
  显而易见地,这是一具属于十多岁小女孩的身体,而非江月年本人。
  阿统木有些无可奈何地补充解释:【这也是幻境的一种形式,让你变成她记忆里的某个人。谢清和大费周章布置这么多事儿,到底想干什么?】
  “愣着干嘛?你到底过不过来!”
  身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孩子王,被女孩子无视是件非常丢脸的事,如果那女孩还是村落里最为懦弱胆小、遭到同龄人一致排挤的可怜虫,他的面子就更加挂不住。
  眼看江月年发着呆没多做理会,男孩上前一把拉过她胳膊,将后者不由分说地拖到谢清和面前:“只要你今天把这怪物好好教训一顿,我们以后就再也不欺负你了,怎么样?”
  周围响起七嘴八舌的笑声。
  “胖墩和怪物,哈哈,她俩打架谁能赢?”
  “她不会被吓傻了吧?平常这种时候不是早就哭了吗?现在怎么面无表情的,看得我好怕怕哦。”
  “郭梦梦那副德行,不会被谢清和反过来欺负吧?她们俩可别打起来啊。”
  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叫郭梦梦,也是个受欺负的小孩。
  甚至于,除了谢清和之外,她很可能是村子里遭受排挤和霸凌最多的那个。江月年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体上,果然感到后背和小腹的位置传来阵阵疼痛,应该是尚未痊愈的伤口。
  男孩等得不耐烦,冷声啧了一下:“快啊!你要是再不动手,挨打的就是你了。”
  江月年淡淡瞥他一眼,继而把目光挪到角落里的女孩身上。
  此时此刻的谢清和全然没有初见时的那份阴沉戾气,颤抖着蜷缩在墙角的模样无助又无辜,当触碰到江月年视线时,瞳孔像受惊的小鹿般轻轻一动。
  她身上残留着被欺凌与殴打的痕迹,额头大概被石块砸过,留下一片猩红的斑驳血痕;脸颊和嘴角都是青紫相接,晕出一圈圈与白皙肤色格格不入的色泽;衣服上被人狠狠踹过,脚印大大咧咧出现在小腹,手臂上同样是被脚踩过的印记,有的地方流了血,有的破开一层狰狞的皮。
  这是……谢清和。
  在未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牢牢束缚、强大冷漠得不可思议的谢清和。
  仅仅因为拥有与常人不尽相同的模样,就被迫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屈辱与欺凌。那么多双眼睛带着嘲笑、厌恶或妒忌地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哪怕轻轻拉她一把。
  漂亮得惊人的女孩怯怯与她对视,眼神里充斥的是无尽惶恐,隐约夹杂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希冀和祈求,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破碎的泪珠被阳光照亮,在眼眶里悠悠打转,像极了碧绿春水上荡开的层层涟漪。
  江月年的心口不知道为什么,也随之轻轻颤了颤。
  “……的确是,要好好教训一下。”
  身旁胖乎乎的女孩低低开口,男孩闻言得意一笑,不忘了催促道:“快去快去,你被揍了那么多次,应该挺有经验了吧,我是不是还得算是你老师?哈——”
  这个“哈”字堵在了喉咙正中央。
  还没等他完完整整笑出来,就毫无防备地看见那个懦弱又爱哭的小胖墩转过身来直直面对他,在那之后,便是迎面而来的、毫不留情的一个拳头。
  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被打得跌倒在地,捂脸痛哭。
  围观的孩子们闹成一片,惊呼声织成杂乱的网,呼呼啦啦盖在耳朵上。
  “你、你敢打我?我、我爸都——”
  毕竟只是年纪不大的孩子,被黑恶势力狠狠打了这么一拳,小霸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说了将近半分钟。江月年面不改色地低头看他,甚至十分好心地帮他说完下一句台词:“是是是,我知道,你爸爸都没打过你。你要是再欺负她,我不但要帮你老爸进行必要的素质教育,还会让你好好学会一个词——什么叫做‘童年阴影’。”
  要说的话,这其实是一出非常正宗的英雄救美,就连阿统木也忍不住哇哇大叫:【哇塞,酷毙了!这排场,这狠话,绝对把那群小破孩唬得一愣一愣,然后谢清和对你的好感度直线上升,从此把你当作脚踏七彩祥云来的盖世英雄,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她会黑化啦。】
  阿统木用了个电影里的经典台词,然而它没有意识到,这段台词的下一句是:“我猜到了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
  如果江月年此时此刻使用的是自己原本的身体,那么理所当然会触发以下剧情:
  美丽而脆弱的女孩被同龄人们肆无忌惮地欺负,某天一位不知名姓的陌生姐姐从天而降,替她把所有汹涌的恶意一股脑挡在身后。坏小孩们被教训得匆忙逃走,而江月年温柔地俯身看她,目光交错之间,一眼即永恒。
  想多了,太年轻,那只是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真实情况是,江月年现在只不过是村落里饱受欺负、出了名胆小怕事的普通小孩,她被霸凌久了,早就成了其他孩子心里不值一提的笑话,就算这会儿用十分炫酷的姿势一拳打在小霸王脸上——
  也只会让他们觉得,这丫头大概是吃错了药。,只有打一顿才会变正常。
  “你疯了吧郭梦梦!稍微对你好点就蹬鼻子上脸,真不要脸!”
  “你怎么打人啊!有病吧!”
  “我要告诉你爸妈,你完了!”
  小破孩们又叽叽喳喳地开始吵,有几个已经撸起袖子,神情不善地朝她走来,摆明了要替那小霸王狠狠报复一顿,否则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江月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想在心里慢慢打出几个问号。
  拜托,先打人的明明是你们好吗?而且什么叫“稍微对她好点”,威胁她欺负另一个女孩子,不然就把霸凌对象换成她,这也算“稍微好点”?
  可不要太中国驰名双标哦。
  眼看那几个男生气势汹汹朝她靠近,江月年想,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姐姐了,要学会以理服人,和这群十岁上下的小破孩较真,那纯属自降牌面。
  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于是江月年鼓起圆乎乎的腮帮子,抡着小胳膊小腿就迎上去了。
  *
  知名作家鲁迅先生曾说过,逞英雄一时爽,逞完风风光光火葬场。
  当江月年浑身酸痛地躺在地上时,心里突然就想起了这句话。
  世事无常,人间难料,谁能想到她一个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居然在今天跟一群小学生打了起来。
  最后还被打趴了,直挺挺躺在角落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几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男生状态不比她好,一个个被江月年揍得鼻青脸肿,差点当着所有人的面哭着喊妈妈。
  奈何他们实在人多势众,江月年身手再好,凭借如今这软绵绵圆乎乎的矮小身体,也没办法做到全部招架。
  这让她忍不住想起秦宴,他也经常被不良少年找茬,孤孤单单地抵抗他们所有人。
  江月年见过秦宴同学打完架之后的模样,神色冷冽得像冰,见不到一丝一毫恐惧与退却,只有事不关己般的淡漠,让人想起孤傲的、伤痕累累的狼。
  真是酷毙了。
  可惜这种事情一旦轮到她,才终于知道在剧痛下保持云淡风轻有多么困难。
  熊孩子们骂骂咧咧地走开,江月年本打算像所有偶像连续剧男主角那样帅气地站起身来,后腰被踢到的地方却猛地一紧,随即便是潮水般疯长的阵痛。
  好痛哦。
  她只想当一条咸咸的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身旁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月年应声望去,正对上一双满是怯意与探究意味的绿色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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