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去把方庆平带过来,我问他几句话,秦总管,你先起来吧,跪着碍眼。”晏枝淡淡地说。
  “是。”秦总管站了起来,躬身退在一旁,他垂下的目光在悄悄打量晏枝,只觉着眼前的女人有些陌生,无论是气质还是脑子都跟之前的晏枝全然不同。
  这是为什么?
  晏枝瞧出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说:“我岂能让幕后主使逍遥,要是让我逮出来,非扒掉他一层皮,在城墙上挂他个三天三夜,让他知道我晏枝是谁,岂是这等货色能够欺凌的!”
  秦总管骇得忙收回目光,之前晏枝撒泼骂人的时候他只觉得是只靠着权势耀武扬威的跳梁小丑,这回看晏枝发怒便觉得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再也不敢生出半点怠慢。
  不到一炷香,一个年轻男人被推送进来,他被人捆住双手,一进门便被压得跪在晏枝面前。
  他仰头看着晏枝,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干的!我姐夫完全不知情!”
  是个真性情啊,可惜你姐夫早就把你卖了!
  晏枝腹诽了一句,再看秦总管羞得面目通红。
  “你这被人当刀使了的蠢货还挺骄傲,”晏枝用看稀奇货的眼神看他,“脑子没病吧?”
  “你——你这草菅人命的悍妇!”方庆平脸胀得通红,张口骂道,“昨日没能杀了你,我——”
  “庆平!!!”秦总管骇得脸色发白,上前捂住方庆平的嘴,“放肆!!”
  三才不等秦总管出手,率先在方庆平脸上甩了一巴掌,方庆平怔住,鼻孔渗出血丝,反应过来后还要张口骂人,又得了三才两个巴掌。
  几个巴掌打下去,彻底把他打懵了,他忽然扯着嗓子嚎哭起来,呜呜咽咽间想骂人却不敢,只在喉咙里发出几句委屈至极的声调。
  晏枝任由他哼唧,过了一会儿等声音渐弱,才厉声反问:“你说我草菅人命,我什么时候杀过人?”
  “大、大老爷和老、老夫人……”
  “他们都是病死的,有大夫作证,与我何干?”
  “府内那么多下人都被你……”
  “他们不合我心意,我是主子,如何不能换掉了?被换掉的下人哪个死了,你说,说出一个名字我赔你一条性命。”
  方庆平愣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真有谁是被大夫人弄死的,但在印象里,那些被赶走的家仆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也是眼前这位悍妇搞得穆府鸡犬不宁。
  他自认没有做错,只不过是在替天行道,梗着脖子不吭声。
  晏枝说:“愣头青,一看就是平日里不爱读书的,光有一腔热血不知道往哪儿挥洒,你可曾想过如果昨日雇佣的那位死徒真的把我杀了,穆府会有什么下场?”
  她漆黑的双眼紧盯着方庆平,带给他强烈的压迫感,他头一回迎视这位被府中下人暗地里称为“灾星”的大夫人,发现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方庆平垂下头,还是不说话。
  晏枝见他轴得厉害,也不跟他兜圈子,冷冷地说:“我爹会让穆府上下通通给我陪葬!你说,给你钱财要你雇凶杀我的人——”她一字一顿地说,“存、的、是、什、么、心、思?!”
  “怎么会?”方庆平终于找到可以反击的点,迫不及待地说,“真是这样的话,他也要死!你们不可能一点都不顾及穆府在朝中的地位——!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皇上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这样同你说的?”晏枝终于从他口中撬开了消息,继续说道,“可那是穆府,是顶着穆姓的人,哪怕我爹碍于穆府在朝中势力动不了穆府根基,却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们,不光是你,而是你的九族,父母儿女兄弟姐妹师生友人,你的姐姐、姐夫、侄子——无一幸免,全都要因你而死!”
  方庆平冷汗淌了一身,颓丧地瘫坐在地上,晏枝给了秦总管一个眼神,秦总管半蹲在方庆平身边,劝道:“平哥儿,那个人是谁,为了你那明年便要科举的侄子,告诉大夫人吧!”
  身子悚然一颤,方庆平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再也顶受不住人命的压力,说出了那个名字。
  -
  碍着头上的伤,晏枝不敢出去吹风,又在房间里闲得发慌就缩在被窝里找了几个话本看,一边看一边抱怨作者就不能把这个架空时代写得有意思一点,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个“霸道将军爱上我”、“帝王微服私访记”和“书生女鬼阴阳恋”的老段子。
  莲心进来换炭盆,瞧出晏枝无聊,问道:“夫人晚膳还是吃那些吗?要不要换点新花样?”
  想到那些古代美食,晏枝心里一动,眼神里的光蹦跶了一下很快熄灭,她摇了摇头,说:“不了,还是那些,少油少盐,千万不要放酱油。”
  “哎!都记得的!”莲心笑着应了一声,这段日子,大夫人平日话少了很多,也不爱发脾气了,每日都是懒洋洋的样子,倒让她轻松了不少,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晏枝躺了回去,拿起铜镜仔细检查额头上的伤口,那块不小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待痂剥落就能看出来是否会留疤,这几日她过得小心翼翼,生怕留下痕迹。
  外头忽然传来几声少女清脆的呼声,晏枝听着心里痒痒,好奇地问:“外面怎么了?吵什么呢?”
  “说是梅花开了,”莲心站在屋外,听得清楚,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一紧,紧张地问,“可是吵到夫人了?我这就把她们赶走。”
  “没事,”晏枝懒得理会,想着梅花却是心痒难耐,再三挣扎,还是觉得宅在屋里憋得慌,自暴自弃地“啧”了一声,对莲心说,“备件遮风的大氅,我想出去走走。”
  “哎!”莲心办事利落很快给晏枝打扮妥当。
  少女今日依然没上妆,一张素净的脸几乎被大氅藏住,她双手抄在袖里,拢着汤婆子,在莲心的搀扶下出了小院。
  “糟了,大夫人出来了。”
  “快走。”
  “你们等等我呀。”
  院外的几个丫鬟见状,顾不得刚采好的梅花,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走了;偷偷赏梅的小厮也低声骂了一句“晦气”,掉头就跑。
  一瞬间,人散了个精光。
  晏枝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见这副光景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惹人嫌了。
  她撇了撇嘴,没当回事,说:“莲心,找个避风的地方。”
  “这边有条长廊,既挡风又能看到梅花,我带夫人走这边。”莲心贴心地说。
  “好。”毛绒绒的大氅帽沿下露出少女一双乌黑的眼,她四下欣赏着早春的美景,这还是穿进书里头一回出来逛逛,穆府里的人虽然讨厌,但风景委实不错。
  不知不觉,两人走出了很远。
  北都气候和她那个时代的北京很像,早春依然很冷,时不时还要下场小雪,细雪里带着要刮破人脸皮的刺骨寒风,可街头巷尾却悄然开出了一簇簇梅花,丝毫不愿屈服于寒冷的天气。
  就在这时,晏枝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莲心疑惑地顺着晏枝震惊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不远处一个趴在墙头,正努力伸长了手够向梅花枝的瘦小身影。
  第4章 ===
  那孩子的模样瘦小极了,裹在单薄不避风的衣裳里,一张沾了灰尘的脸被冻得发青,但饶是如此落魄,也遮不住他那张已显出几分俊朗的面容。
  在晏枝跟他视线对视上的一瞬间,透过这张脏兮兮的脸,她仿佛看到了原文描写的那个眉目温和儒雅,内心却冷厉肃杀的男人,他在原作中初次登场仍是落魄,可短短几年,便蜕变成人中之龙,从满身狼狈的泥潭一路杀伐,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再蛮横霸道的朝臣也惧怕他在朝堂上突然的展颜一笑。
  而此时,不过才十岁的少年怔愣地看着她,清澈的瞳仁又圆又黑,纯粹干净。
  在短暂的对视过后,少年移开视线,从屋顶跳了下去。
  “大夫人?”莲心疑惑地发问,晏枝才从怔忡中醒过来,定了定心神,说,“我们去瞧瞧。”
  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院门前,小院门被掩得严实,莲心上去推了推没推开,于是“笃笃笃”地敲了几声。
  等了一会儿,院内没回应。
  晏枝扫视了一眼小院周遭,荒草蔓延,不远处立着穆府白色的外墙,这应当是穆府最偏僻的角落,鲜有人往来。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心想:怎么差点忘了这事儿。
  方才趴在墙头那瘦猴子似的小孩正是本书的第一男配,跟她这个专门负责对读者进行降智打击的恶毒女配不同的是,这是个把“男配”一词发挥到极致的角色,一生畸零孤傲,对谁都冷漠以对,唯独对女主把应该做的深情和牺牲全都做足了。
  但晏枝不能理解作者给他安排的结局,就好像专门为了打造一个“凄楚版”男配而设定的狗.屎剧情。
  在原文中,他是穆府已故的老太爷和丫鬟生的孩子,被丢弃在穆府的角落待了十个年头,好不容易有个出小院的机会却因为顶撞了晏枝被打了个半死,丢出府外,意外被女主捡到,带回家里,从此养成了一只指哪儿打哪儿的忠犬。
  狗血的是,随着剧情的铺开,他的真实身份也被揭晓——他其实并不是穆老爷的私生子,而是皇帝的孩子。当年他母亲怀孕时,因晏枝的姐姐曦贵妃权倾后宫,不允许其他人先诞下龙子,他在被偷偷生下后交给穆老爷带回穆府,穆老爷还没来得及交代他的身世就先一步病去了。
  更狗血的是,这个故事在男配身份被揭穿后居然向着“有情人终成姐弟”的方向奔去了!
  没错,这篇大女主文的女主也是皇帝的孩子,不然怎么可能名正言顺地当女皇。
  这个男配爱女主至深,身世被揭露之后为了帮助女主顺理成章地完成心愿,登基以后扮成了一位暴君,大兴土木,屠戮官员,强征敛税,引来女主讨伐,最终死在女主怀里时,心满意足地摸着女主的脸,微笑着说出一句——“愿下辈子我们不再是姐弟”。
  别闹了,天雷滚滚好吗!!!
  当时看到这儿的时候她被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她本来超级喜欢这个男配,处事果决狠厉,一旦下了决定丝毫不会动摇,历经黑暗心底仍有善良的一面,这样的好男人怎么就沦落到这种结局!
  绝对是原作者写崩了。
  “大夫人,要找人撞门吗?”莲心见院内久久没人回应,小心翼翼地询问晏枝。
  晏枝此刻还没想好自己要怎么处理这个男配,要知道,在原作里,她正是被这个男配亲手杀死的。
  怎么着也算是个半个仇人。
  正犹豫着,院门被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狭窄的小缝里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眼,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晏枝,瞳孔清澈到能看清晏枝的模样,他声音还是少年的嗓音,清透干净:“二位姐姐不要撞门可好?撞坏了没人来修,天还很冷,刚长出来的苗苗会死的。”
  晏枝:“……”
  她哪里晓得男配小时候居然这么温雅可爱,晏枝愣了一瞬,心里软了下来,柔声说:“姐姐们不撞门,你是哪家的少年郎?”她装作不知道他的身份,问道。
  少年张了张嘴,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轻咬了下下唇,难过地将视线移开。
  晏枝闻言一怔,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估计是戳他伤心事了,叹了口气,半弯下身子,问道:“愿意请姐姐们进去坐坐吗?”
  少年犹豫了下,打着商量的语气问:“那能否请姐姐答应我,不要踩苗苗?”
  “苗苗?”晏枝疑惑地问。
  “……是地里的幼苗,阿婆一直这么叫,我也跟着这么叫,”少年脸一红,解释说,“等冬天过去,幼苗便能长大了,若是幼苗长不大,我便没吃的了,所以能否请姐姐们不要踩苗苗?”
  “好,姐姐们不踩。”晏枝点头应了,心想,他小时候这些日子过得实在辛苦,便从脖子上取下围领圈住少年被冻得发红的脸颊。
  少年疑惑地偏头蹭了蹭毛领,感觉又柔软又温暖。他眨了眨眼睛,问道:“这是什么?好舒服。”
  “大夫人!”莲心紧张地低呼了一句,“小心您的身体。”
  “我没事,走了一路正好有点热。”
  少年目光扫过晏枝额头露出来的麻布,那里罩着的该是什么伤口,他乖巧懂事地将毛领摘了下来递还过去:“姐姐,我不冷。”
  晏枝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姐姐喜欢你,送给你的。”
  少年怔怔地看着晏枝,脸一下红了,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跑,跑了两步觉着自己这样不好,又停下脚步等着晏枝,却不敢看她:“这、这里是我住的地方。”他结结巴巴地介绍。
  晏枝跟在他身后步入小院,地方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种着一棵梅花树,新开的梅花饱满地绽在枝头;她看向其他地方,在靠近外墙的位置种着几排绿苗,许是因为刚入春,翠绿借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奋力地钻出了冻霜的地面,铺开一小块盎然生机。
  “这是我种的苗……幼苗。”少年站在旁边,珍爱地说,“再过七天,他们就能长大了。”
  “真厉害。”晏枝夸了一句,目光转开,落在角落里的一小块土包,土包前插了一块木板,上面拿黑炭写下了“陈阿婆亭渊立”几个字。
  亭渊,晏枝知道这是他的名,是他母亲给他取的名。木板上这两个字字迹工整端正,显然是练了很久的成果。
  “坟包里葬着的是我的奶娘,”穆亭渊小小年纪就很会察言观色,不等晏枝发问就主动解释,“奶娘是在我五岁时去世的,她说想要葬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大。”
  晏枝点了点头,问道:“亭渊多大了?”
  穆亭渊答道:“今年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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