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穆亭渊原以为自己这番表现会得来晏枝一个承诺,却没想到是这样虚无缥缈的劝慰,他怔怔地看着晏枝,等着她的后话,却见晏枝在他头顶拍了拍,道:“时日不早了,夜冷风寒,亭渊回去歇着吧。”
  “……是。”穆亭渊失望地收好书卷,转头离开。
  “等等,”晏枝突然叫住他,穆亭渊满心失落,却仍强撑着无事,回头垂眸低首,恭敬地问,“嫂子,怎么了?”
  晏枝看着他,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笑着说道:“你今日一身白衣当真俊秀,以后要多穿穿,白衣少年郎,翩翩君子风,当如是。”
  穆亭渊缓缓抬头看向晏枝,待目光触及女子笑靥时,不由心跳飞快,他上扬的唇角被他倔强地绷了起来,却依然无法控制地挑高,穆亭渊终是冲晏枝扬起灿烂笑容,点头道:“谢嫂子夸赞。”
  他盼了这许久的便是这一声夸赞。
  回房后,晏枝把大氅脱下,问伺候她更衣的莲心:“三才回来了吗?”
  “回来了,”莲心说,“晚间用膳的时候,三才来找过您,那时候您不在院里。”
  “叫他现在过来。”晏枝抱着汤婆子,坐在一旁的软塌上,莲心把帘子放了下来,烛光在纱帐上映出晏枝影影绰绰的倩影。
  等了不到一刻钟,便听见三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
  “进。”
  房门被推开,晏枝听见脚步声响起又停下,帘子外多了一个人影,她问道:“三才,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了,”三才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晏枝,“大夫人的嫁妆足够买下那片山林与田地,如今还剩下一千二百两银子。”
  “还能剩这么多?”晏枝一惊,让三才把账目细细地报给她听,她和书里洛霞笙买下时做了个对比,发现约莫打了八点折扣,真是稀奇。
  不过能便宜总归是好事,晏枝让莲心把银票收进钱匣子,取了一小块碎银让莲心递给三才:“这事辛苦你了。”
  三才忙推拒道:“皆是小人分内之事。”
  晏枝道:“之前梃击也多亏了你,我才能逮出幕后主使,虽然没能让穆落皓说出那个名字,但我心里一片通透,这次又劳烦你跑动跑西,这价钱怕是磨了不少嘴皮子吧?你值得这份奖励。”
  三才直接跪了下来:“不敢。”
  晏枝啧了一声,心道这人真是忠诚得有些憨了,她想了想,道:“这样,三才,你再替我查两个人,这两人都是锦绣里的绣娘,一个叫佩娘,一个叫燕娘,把她俩的关系与身世、家庭、经历等等一五一十地查出个结果。若这事办得漂亮,这银子便是给你的奖赏,若办不成,我亦会罚你,如何?”
  三才不吭声,发出无声的拒绝。
  晏枝当即板了脸,怒道:“我需要的忠诚可不是拒绝!”
  “末将不敢。”三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忙改口,“小人不敢。”
  旧时军中自称都被他下意识地喊了出来,晏枝心想,三才怕是还在眷恋军旅生涯,他该是很喜欢征战沙场的喋血日子,虽苦虽是拿命相搏,但若能立下功业,当个把总、千总乃至副将都没什么问题。可惜他伤了腿骨,成了跛足,留下后遗症,不然也许某一日,再有军队得胜归来,那昂首挺胸、风采卓然的将士里该有他的模样。
  晏枝叹了口气,道:“收下吧,三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的谢礼。”
  三才看着莲心捧着的托盘上放着的银子,那一块足有十两,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点了点头,取下银子,向晏枝磕头道谢:“多谢夫人。”
  -
  次日下午,三才很快把调查出的结果带给晏枝。
  佩娘和燕娘师承同一个绣娘师父,但佩娘入门稍晚,没学到多少精髓,只是简单的技巧,勉强能混上一口饭吃,燕娘则是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学艺,极尽精巧技艺,便是放眼整个北都也是鼎鼎有名的绣娘。
  当初穆府老夫人把她挖来锦绣里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挖过来后更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提的一切要求都毫不犹豫的答应。
  除此之外,两人的出身也是云泥之别,燕娘虽是绣工,但家境还算殷实,但佩娘不同,她出身贫寒,幼年丧父,由寡母将她拉扯着长大,又因为脸上的烧伤疤,今年已过二十五岁,却依然没有许下人家。
  三才说:“奴才去拜访过两人的师父,那绣娘说,佩娘学习刺绣只有三年,起先进步飞快,她一直认为绣娘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整个秀坊都惊艳于佩娘的绣技。就在她决定把自己的技巧都教给佩娘时,佩娘忽然绞碎了自己的所有绣品,打那之后,绣技不仅止步不前,更是出现了退步的情况,没过多久,由于偷盗绣坊内的针线布料被逐出了师门。那老师傅说,燕娘知道这件事情后,主动替佩娘赔偿了所有钱财,压下了这件事情。门下许多绣娘都知道这件事情,但对外只说是佩娘学艺不精,被师父逐出了师门。”
  “佩娘能在锦绣里做工也是卖的燕娘的面子吧?”晏枝问道。
  “是。”三人颔首,“燕娘入工时,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佩娘能跟她一起做工。但佩娘技艺太差,绣出来的绣品总是令掌柜的不满,便只安排她做些迁边角的活。”
  晏枝想着这件事情,觉得甚至有趣。
  她记得原作从没提过还有佩娘这号人物,但在她印象里,燕娘虽然有精湛的绣工技巧,但却颇爱慕虚荣,与洛霞笙两人互相利用,赚够了钱财与名声后,自以为颇得权贵夫人小姐们的喜爱,变得傲慢无礼,一次意外不小心得罪了微服的长公主,当场被拔下舌头,夹断五指。再也无法拿起一针一线。
  想到这儿,晏枝细想,这个世界难道是会自我修正?一些原文里不太符合常情的事情都会在这种修正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19章 ===
  这天下午,晏枝再次前往锦绣里,到铺子时,吴宁眼睛一亮,把笔搁下便迎了过来,感叹道:“大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
  “发生什么了?”晏枝问的时候正在四处打量周遭的布局和摆设,依着她的要求,锦绣里把所有打折处理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又在外头挂上全店最好的衣裳,权当招徕客人的手段。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宁回道:“今天上午,有一位约莫二八年华的小姐过来铺子,说是想买衣裳,总是提起咱们后院工坊的事情。我惦记着您的提醒,没让她去参观,她趁着我不注意想溜进去,被守门的雇工逮了个正着。您猜后来怎么着,她离开后没走,还在这附近转悠,最后竟然是翻墙进来的,她年岁不大,却有一身好轻功,幸亏听您的给后院加派了看管的人手。您怎么知道咱这锦绣坊要招贼了呢?那姑娘长得不错,怎么好端端的要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她琢磨了一下,问道:“那姑娘是不是很爱笑,模样漂亮,喜欢只梳一个马尾,捆着一绺红线?”
  “是,是她!”吴宁讶道,“大夫人您真是神了!”
  果然是洛霞笙。
  她这次来估计只是来探个门路,锦绣里的后院她进不去,想必一定会想尽办法私下里接触燕娘。
  想到这儿,晏枝道:“带我去后院瞧瞧。”
  “是,”吴宁一边往后院绣房走一边同晏枝报告,“昨日大夫人给的那笔钱,分发给各位绣娘结算了工钱外,还剩下不少,小人想着大夫人交代可以随意使用,便自作主张买了一些布料,彩线等原材料,今日让绣娘们看情况开工了。”
  他措辞斟酌小心,言谈间带着不少试探,小心翼翼地问:“不过材料只够临时买上一点,眼见着冬日快要过去,待春日到了,小姐们都要赶着衣裳换新,现如今是最要赶工的时日,待春日宴的时候,各家小姐都想着穿上新衣参加,所以,这材料还要更……丰富些。”
  晏枝听他言谈里似藏着别的意思,明白地问:“掌柜的有什么打算?”
  “不敢,”吴宁略一躬身,道,“只是正巧眼下个能解决燃眉之急的法子。平宁坊那边有个名叫羽衣坊的铺子因为经营不善快要倒闭了,最近不知道怎么着,被个自称是东家的人接管了,那人寻了不少法子和借口,说跟他们合作多年的一家布料行做出来的东西不符合他们的需求。那些都是些轻便的料子,应是给春日宴准备的,但如今离春日宴还有些日子,羽衣坊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所以他们才找诸多借口拒绝支付这次钱款。”
  晏枝闻言,已经懂了吴宁的意思,她笑着看向吴宁,问道:“吴掌柜的意思是要让咱们锦绣里接手这些一个要倒闭了的铺子都不要的材料?你说羽衣坊未必能撑到那个时候,咱们锦绣里就一定能了?”
  吴宁大惊失色,忙道:“夫人,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们开的价格着实便宜。”
  “哦?”晏枝轻哼一声,“有多便宜?”
  吴宁报了几款布匹的价格,见晏枝沉默不语,便紧跟着将后面几匹的价格压得更低了一点。
  晏枝突然问:“提供这些布匹的是哪家铺子?”
  “是间小的铺子,名叫云间,大夫人可能没听说过。”
  吴宁怕是想不到她确实听过云间这个名字,也知道那个濒临倒闭的铺子——羽衣坊的事情。
  这铺子正是原书女主洛霞笙接管的那间铺子,她成了新东家后,革除了店铺里的蛀虫,削减了不必要的开销,盘活了整个店铺的生产线,做的事情都是站在现代商业人的视角出发的。当时晏枝看的时候还觉得这个洛霞笙活得不像是个本土人,倒像是个穿越的,可大女主文不就图一个苏爽?没什么太大的bug也不必在意。
  她确实觉得情节和人物够苏够爽,洛霞笙办事利落干脆,说一不二,可在处理云间这个事情上,让晏枝第一次对她存了不喜欢的想法。
  她推掉了一个本就生存艰难的小铺子的生意。云间是个家庭作坊,织工、染工都是一个大家庭出来的,父传子,子传孙,师父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一个不大的工坊里头肩膀挨着肩膀挤着十几个工人,全靠着这些布料带来的收益勉强糊口度日。
  洛霞笙随便扯了个借口替自己的铺子节省了一笔不需要的额外支出,却给云间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说白了,洛霞笙所作所为和背信弃义没什么区别。
  但这事跟她扯不上关系,锦绣里想顺利经营下去,每一个铜板都得花在刀刃上,她犯不着自己家里快缺粮断水了还往外救济别人。吴宁愿意替云间开口提这事,想必是拿了些许回扣……想到这儿,晏枝蹙眉凝思,待那片桑树林的事情置办好了,她还需要一些养蚕的好手,从蚕丝再到纺织成布最后绣制成衣……她要一整个完善的流程。
  云间……可以合作吗?
  想到这儿,晏枝沉吟一声,问道:“带了料子吗?我瞧瞧。”
  “带了带了。”吴宁随身揣着一块布料,从袖袋里取出递给晏枝查看。
  晏枝看了下织工,的确不错,她问得仔细:“具体都有什么布料?”
  吴宁对答如流,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说辞,晏枝虽然不太懂这些布料的讲究,但她能从吴宁说话的语气中听出区别,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从抑扬顿挫的语气中便能大致听个分别,再加上自己的判断,总能得个靠谱的结论。
  “那……”晏枝突然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仓库里那些被虫蛀蚀的布料?”
  吴宁一怔,这个确实令他头痛不已,仓库莫名招了虫子,一大半的布料都被蛀蚀光了,他那日检查过,还勉强能用的布料只够绣娘们绣上三两套成衣,剩下的全得丢了才能称得上锦绣里的衣料材质。
  晏枝说:“成衣做不了,可以做些小件。我看过你呈递上来的布料条目,有不少是冬天用的厚实布料,那些被虫蛀蚀的全部裁掉扔了,完好的,大片的拿来缝制成衣,小片的,精髓的则用来当衣物的装点,或者做些小件的,比如说无袖的袄子,单衣,单裙之类。”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绣房门口,晏枝往里面扫了一眼,看到大约十位绣娘正在绣衣。
  她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了一番,没找到燕娘和佩娘,神色顿时沉了下来,吴宁也是第一时间留将目光落在燕娘身上,见没人时,忙道:“做工时间怎么到处乱跑……大夫人,我这便去寻她们,您先进去坐坐。”
  晏枝淡淡道:“别打扰她们工作,我看一眼便走。”
  吴宁听晏枝这么说,心里将两个绣娘骂了个遍,道:“许是去更衣了。”
  晏枝突然想到什么,往绣娘居住的后院走去。
  还没走进小院,便听见里面传来女人哀怨的声音:“还不承认吗?那个叫灯影绣的东西是你绣出来的——不是答应过我,绝不会暴露出你的绣工,佩娘,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帮我做北都第一的绣娘吗?”
  第20章 ===
  屋子只有燕娘的声音,她声音压得极低,怕是被人偷听了去,可断断续续几句话里仍是因情绪激动无法完全将声音压抑到最低,让晏枝得以窥见事情的一星半点。
  “佩娘,我不是怪你,只是当初你同我说好的事情不能反悔,这些年我为你做了什么你也该能看出来,”燕娘委屈地说,“当初宫里到民间遴选绣娘,那么好的机会,我为了你没去参选,再往后须得过得三年,三年后我最适合的年龄就过去了,机会何其渺茫。”
  “你家里背着天大的债,你娘又在干那种丑事,我全都帮你遮掩过去,债务也在帮你一点点偿还,你怎地这般狼心狗肺,待我三心二意!”
  话说到这份上,佩娘依然一声不吭,任由燕娘将各种丑陋的帽子全都甩到她头上。
  想到那日见到的不善与人交流的女子,晏枝叹了口气,本欲直接进屋询问情况的心思被她压了下来,中间几度曲折,燕娘究竟背负了什么委屈与债务,都需要先厘清再细细解开盘曲折绕的纽扣。
  她不能贸贸然介入两人之间的恩怨,否则无论是佩娘还是燕娘都可能会记恨她。
  斟酌到这儿,晏枝往院门口退了几步,给了吴宁一个眼神,稍稍抬高了嗓音,道:“吴掌柜,这便是绣娘们的居所吗?”
  吴宁虽不解其意,但仍是应和着说:“是,大夫人要进去走走?里间是女子起居之地,小人不便进入,方才已吩咐小厮过去寻了个绣娘回来,带大夫人一块儿进去瞧瞧。”
  “无妨,”晏枝道,“稍等片刻便是。”
  她声音这样大,屋里的人应该听见且做好准备了。
  没多久,燕娘与佩娘说话的房门打开,燕娘走了出来,看到晏枝和吴宁站在门口时,忙迎过来,说:“大夫人,掌柜的,真是抱歉,我有些不舒服,便回来休息了一会儿。方才本想同掌柜的说一声,但没能寻到人,我一夜没睡好,头疼得厉害,实在是撑不住。”
  吴宁没吭声,有晏枝在这儿,轮不到他说话。
  晏枝神色淡淡,道:“体恤你身体,允你这半日的假,但今日无论缘由为何,总是旷了半晌的工,罚你一日工钱。”
  “谢谢大夫人体恤。”燕娘暗地里咬了牙,在心里骂了一句晏枝真是多事,只是休息了一个时辰就要罚她一日的工钱,她揉着额角,苦笑着说,“倒春寒实在厉害,就怕要风寒。”
  “注意身体,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出岔子,”晏枝说,“我今日来是为了寻你。”
  燕娘一怔,小心翼翼地问:“大夫人为何寻我?”
  “再过半月便是寒食,北都各名门闺秀都要参加踏青宴,我大梁民风开放,那些小姐参加宴席的心思我不多说。这对锦绣里来说是个好机会,”她看着燕娘的双眼,循循善诱,“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好机会。”
  “大夫人的意思是……”燕娘听出了晏枝话里的意思,却因没得个准信儿不敢明着表现自己的心思,委婉道,“燕娘不图这些虚名,有一份工便做好一份工。”
  晏枝微微一笑,说:“可我想要的是想图这些名和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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