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

  林杏窝在文皎怀里, 哭得泣不成声。
  文皎轻抚林杏的面颊,柔声道:“杏儿,我觉得如今对你来说, 最有利的就是在热孝里先和薛家办了婚事。”
  “若是你愿意, 我明儿请贾家王淑人过来替你们说和。若是你不愿意,这些嫁妆照旧还是给你,万一薛家要退婚, 往后我再给你做主, 找一门好婚事。”
  毕竟不是自己膝下养大的孩子,所以文皎能在林杏哭得伤心难耐的时候, 冷静的和她分析利弊。
  若是换了自家孩子, 利弊得失有什么?只要自家姑娘开心,什么都不要紧。
  文皎耐心的等着林杏的回应。
  她知道林杏“懂事明理”, 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果然,没过一会儿,林杏就从她怀里起身, 又行了个大礼, 抽噎道:“夫人, 我愿意。”
  “多谢夫人大恩。”
  “爹……可能要对不起你和杏儿了。”
  林满背手站在地上,身形伛偻着, 头发胡子花白。他虽年还未到五十, 今年才四十有六,看上去却和在田中日夜劳作的五六十岁老翁一样。
  他面前是用描金盒子装着的两支人参,虽然不大,但难得的是根须具全。
  御医看过, 说此参是上好的人参, 药性强, 外头二三百银子也买不到一支。用这参切片给老婆子含在嘴里,起码能给她再吊一夜的命。
  若没有明儿送来的这人参,只怕不到天黑,老婆子就要去了。
  哎。
  林满口中发出沉重的叹息,缓步走到卫氏床前,端详了一会儿她蜡黄的脸和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开口道:“昌儿,我和你娘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夫妻,她一辈子争强好胜,我不能任由她这么憋屈的就没了。”
  再说,若真拿了银子换夏氏不坐牢,别说他们还有没有机会重攀上国公府,就算是回到乡里,他也再没脸见人了。
  林昌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只是心内总归有些遗憾。
  罢了,真要拿了夏家的银子放过夏氏,只怕他的名声也完了。
  不如此时做出个孝模样,说不定还能洗一洗这些年他身上的脏水。
  林满说完了这句话,也不再说什么。他又看了一会儿卫氏,就走到旁边椅子上坐着,垂着头不说不动。
  林昌上前几步给林满续满茶。
  林满听见旁边水声,抬起头看着林昌,通红着眼眶,颤抖着声音问他:“昌儿,你娘要没了,你知道吗?啊?你娘要没了!”
  林昌嘴唇一张一合,结结巴巴道:“我知道,爹,我知道……”
  林满眼眶含泪,上下打量一回林昌——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恍然发觉从昨晚老婆子晕倒到现在,一整个晚上加上半个白天,竟没看见过他流下一滴眼泪。
  昌儿……这是为什么?
  难道真和老婆子说的一样,昌儿被那毒妇迷得昏了头?
  林满满心都是不敢相信,他心内转过几个念头,斟酌了半日,方道:“昌儿啊,我问你,你想没想好往后和夏氏怎么样?”
  林昌心念飞转,忙道:“爹!你问这话是怎么!那毒妇伤了我娘,我和她夫妻情分已经断绝了,她该坐牢就坐牢,该流放就流放,和咱们家是再无干系!”
  听林昌说得斩钉截铁,林满点点头,想起前年昌儿刚知道和莲姑娘退婚时,虽然心里气他们两口子,可看见老婆子晕了,也是立时就来看老婆子,没再管林府的陈嬷嬷。
  现在昌儿这样,只怕是受得打击太大了罢。
  林满一日夜未曾歇过,脑子里混沌一片,想了几节,便觉得定是如此,也不愿意再多想了。
  林昌看他爹不再问,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酝酿一回狠狠下手掐自己一下,勉强挤出几滴眼泪,又背过身拿手揉眼睛,把眼睛搓得通红。
  小时候宗族里有老人去了,满族里都去哭丧,他哭不出来,娘就教他这样混过去,见他学得快,还夸他聪明。
  想到这一节,林昌忽然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是啊,明明从前也有爹娘疼爱他的时候,也有一家子在一起高高兴兴的时候,怎么现今就成了这样?
  好像自从他中了举人之后,就慢慢不一样了。
  是他中了举人,回到家里,发现爹娘竟收下价值两万银子的财产起,他才渐渐的发现,原来爹娘满口的“为他好”,其实是拿这句话让爹娘更顺心罢了。
  他读书进学中举,爹娘面上就会有光,所以他就得发奋读书。
  定下莲姑娘,是爹娘想多拉近和族长家里的关系,所以那时爹娘没有反对。
  要他和莲姑娘退婚,是因为爹娘觉得莲姑娘太厉害了,怕往后被儿媳妇压着。所以爹娘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也不管莲姑娘以后能给他多少助力,一定要让他和莲姑娘退婚。
  急急忙忙又要给他定亲,是因为爹娘想要早日抱孙子,又不想真把族长得罪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看到了夏氏条件模样好,家里又豪富,爹娘想贪图夏氏的嫁妆银子,明看出来他没有多喜欢夏氏,也和夏家定了亲。
  现今娘被夏氏的丫头推倒,命在旦夕,说起来,也是娘自己选的。
  林昌慢慢冷静下来,又把眼泪都收了回去。
  这事儿一出,他的名声就更要完了。家中也无什么银钱了,就算再学十年半年中了进士做了官,朝中无一个愿意与他相交之人,这官他又能做多久,还谈什么飞黄腾达?
  他大好的前程……
  林昌正拭泪间,有人轻敲内室的门,外头传来林明的声音:“满叔,昌兄弟,西院里夏氏的嫁妆已经按着单子收拾好,你们来点点。这些东西是暂留在你家还是怎么着,你们快些商议出个章程来罢。”
  林满咳嗽了几声起身,先和林昌道:“你看好你娘,有事儿喊人。”便往外走。
  毕竟算是长辈,林明看见林满步履蹒跚的开门出来,忙伸手搀扶,又重复了一遍才刚的话。
  林满道:“不管判得什么样儿,左右我们家里不能再留这毒妇!等点完了数儿,还要烦请明儿带着人,再替我们送回去啊。”
  林明忙道:“满叔饶了我罢。夏氏毕竟是和昌兄弟办的婚事,我一个堂兄弟过去送嫁妆算是怎么回事儿?看着不好看不说,我们家的回去得撕了我!还是昌兄弟自己带着人送去的好啊。”
  林满只得点头,又叹道:“明二侄子,这回多赖你和侄儿媳妇帮忙,不然我和昌儿都乱了手脚,也不知该怎样。”
  林明微微一笑,道:“满叔不必谢我,我们也是尊夫人之命罢了。”
  说话间已经出了堂屋门行到院中。林满听见林明此言住了脚,长长叹了一声,忽然对着林明跪下行大礼,声带哭音道:“族长和族长夫人大恩,我和昌儿今生不忘。”
  “从前是我糊涂,没能劝住卫氏,做了许多对不住族长的事,若是……”
  林明早在林满跪下时就让在一旁,听他说了两句话话音不大对,立时上前使了大劲儿将他扶起,又大声说道:“满叔!满叔您这是做什么!这可使不得!”
  “夫人这是看在同族的面子上,才命我给婶子送人参来,又叫我来给帮忙。等此事完了,满叔和昌兄弟还是好好儿过日子,不必思虑太多。此等大礼,侄儿可是万万当不起啊!”
  林满本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在院子里表白一番,或许能借机重新攀上楚国公府,却没想到林明反应这么快,拦住他的话头儿不让他接着往下说,还把他这一跪曲解成了他是在谢他!
  林满气得几乎头顶冒烟,只是机会已经过去了,林明手大力钳着他的手臂叫他动弹不得,眼里还有着浓浓的警告之意,他只得熄了心思。
  林明看林满不再有什么动作,便照旧还是孝子贤孙一样搀扶着林满往西院过去,心道幸好他知道满叔心里活泛早有准备,若不然真叫满叔说完了这些话要往府里亲自去谢恩,他就再没脸见老爷夫人了。
  满叔心思也够深的,眼看卫婶子是活不成了,就把事儿都往卫婶子身上一推,他和昌兄弟就成了清白人。
  老爷夫人命他和霜儿过来,是为了不叫闹出更大的事儿,让外人看林家笑话,可不是让满叔一家子重新再粘上国公府的。
  也幸好他那年也学了几招几式,这几年也没懈怠。哼哼,满叔老骨头一把了,也不下田也不习武。论比力气,怎么能比过他?
  林满没再生事,和林明一起到了西跨院,对着单子点过一遍夏氏的大件嫁妆,便命林昌过来看着,都装车给夏家送回去。
  一抬抬的床桌子椅子柜子箱子花瓶装饰等物直抬到深夜方才送完,林满家里下人不多,还是林明又回去请示,在林府调了三十小厮男仆并车马等过来帮着抬完的。
  院子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了几乎一整日,却没让躺在床上的卫氏动动眉毛。
  等到第二日晨光微曦,卫氏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忽然,她睁开眼睛,看了一圈围在她身边的林满林昌和林杏,断了呼吸。
  林杏颤抖着伸出手,合上卫氏的眼睛。
  当日,衙门再次开堂。夏金桂纵奴行凶,伤及婆母,判其收监三年,杖五十下。恶奴宝蟾收入天牢,秋日处斩。
  林昌与夏金桂和离。
  夏金桂之母鲁氏当堂昏厥,醒来后携一众仆从到林昌门前,咒骂林昌一家,言语污秽不能入耳。
  林海文皎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从承恩公府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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