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如烟的秋雨之中,这头跑出去没多远的几位妇人回头看了眼男人刚才站着的位置,便立刻嘀嘀咕咕地议论了起来。
“唉,这位方先生也是命苦之人啊……无父无母不说,村里的媒婆想要给他牵线的时候,才知道他的妻子也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还对媒婆说,此生他只爱他的妻子一人,所以以后都不会再娶,辜负她的好意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我还听那金媒婆说,她活了四五十年了,还从没见过这般痴心一片的男子呢,这世上男子多薄幸,像方先生这种品貌双全,还深情不改的男人,这世上恐怕都难再找出一个来!”
“那女子该有多幸福,遇到了方先生这样好的男子啊……”
“就是就是。”
……
并不知道自己走后,这几名偶遇的妇人还发生过这样一番交谈的男人,此时正独自一人在山间的小路上,缓缓走着,直到走到快要到半山腰的位置,一个小小的坟茔便立刻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坟茔旁还栽了两株小小的枇杷树,现在也不过才只有半人高,想要长成亭亭如盖的模样,恐怕还不知道要等几年。
一看到那小小的坟茔,方云扬的心便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即便他再不想面对也好,宁宁已经走了整整三年了。
这三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前两年,每一天都是那般的浑浑噩噩,分不清时间分不清方向,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总觉得宁宁还在,只可惜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从极东的大海到极西的高原,从极南的密林到极北的狂沙大漠,他独自一人走遍了他曾与宁宁承诺过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留下她的名字。
时间越久,他就越能清晰地认识到,宁宁她真的不在了,他就算寻遍了天涯海角,都不会再找到她一片衣角。
在产生这个认知的那天,方云扬直接将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脸上布满的,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酒液。
苏醒之后,发现自己被一个村子里的村民救了,然后发现这个村子竟然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看着那与青叶村极为相似的村子,鬼使神差下,他便直接在那里安了家落了户。
而这三年来,每年的八月十五他都会来云雾山一趟,见一见宁宁。
人们常说忌日当天,已经逝去的人,会以魂魄的形态与生前的亲人见一面。
只可惜三年来,他从没有见到过,甚至这三年来,他从梦中都没有见过宁宁一回。
想必她是不想见他的,呵。
想到这儿,男人轻笑了声。
便是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了起来,“你来了……”
方云扬抬头,刚好看到一袭黑衣的叶枭正站在坟茔旁的一间木屋的门口,手中捧着一碟白胖胖的糕点,不用走近看,他也知道,是糖三角。
这么多年来,他每一次过来,都能看到宁宁的坟前摆着叶枭亲手做好的糖三角,虽然他也不知道这少年为何这般钟情于这样简单的糕点。
但总归是与宁宁脱不开关系的。
毕竟也是宁宁下葬的那一天,他才知道原来晏行之身旁一直跟着的这位黑衣少年,这位第一杀手,竟也是钟情于宁宁的,甚至情愫不比他少到哪里去。
这般想完,方云扬轻吁了口气,举着伞,这才迈起自己沉重的脚步开始往上走来。
一直走到棠宁的坟前,将自己带来的祭奠之物摆放好,又伸手摸了摸墓碑上的棠宁二字,因为抚摸的太过入神,连什么时候他的伞掉落在一旁,他都有些没有感觉到。
还是因为淋了雨,再次咳嗽了起来,方云扬才终于反应过来,伞不见了。
而一听到咳嗽的声音,一旁的叶枭也同样回过神来,随后连忙将对方掉落的纸伞捡了起来,给他打好,“你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还是需要注意些……”
闻言,方云扬轻点了下头,“嗯。”
随后仰头看向身侧的叶枭,“有酒吗?今日我有些想要饮酒……”
“你……”
叶枭刚想拒绝,但看着对方一片沉寂的眼神,还是没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来,缓缓点了点头。
之后两人便在木屋里对饮了起来,这一饮就饮到了秋雨停歇,满月显露,清冷的月光洒了一地,仿佛给万事万物都披上了一层银霜。
便是这时,方云扬直接开口提出了离去。
叶枭也没有挽留,男人便捡起一旁的伞,笑着往山下走去。
走了才没几个青石砖的阶梯,因为之前淋了雨,加上夜风太凉,男人再次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
听着这样的声音,叶枭的声音突然在男人的身后响了起来,“更深露重,下次上山记得多穿些衣裳,记得好好保重身子……哥……”
甫一听到这样的称呼从叶枭的口中说出,方云扬的身子便控制不住地抖了抖,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回了一句你也多保重便缓步继续往下走去。
两人的相认其实也与原剧情当中差不多,当初的方父在送走两个儿子之前,生怕将来两人认不出对方,直接将一块金锁片掰成了两半,然后将锁片烧热,烧烫,深深地捞在两人身上隐蔽的位置。毕竟东西容易丢,可这痕迹却是怎么都丢不掉的。
正是靠着这痕迹,方云扬认出了叶枭来。
只是那时的他,脑中太过混沌,并没有跟叶枭说,所以他也不太清楚叶枭又怎么知道两人的关系。
下山这条路,男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雨后沁凉的秋风也不断地往他的嗓子眼里灌来,他一直忍耐着,直到实在忍耐不住,他才终于发出一片惊天震地的咳嗽声来。
咳嗽之声被男人用力用帕子捂住,似是有些担心会传到山上的少年耳中,待到咳嗽声停,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沾染了血迹的帕子收回到自己的袖子当中。
他这破败的身体,还不知道能熬多久,所以以免伤心,还是不要特意与叶枭相认了吧,就这样,挺好。
只是希望棠宁能在黄泉路上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最好能让他追上她就最好了。
想到这儿,方云扬扬了扬嘴角,继续往山下缓缓走去。
这一头,眼睁睁地看着方云扬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之后,叶枭转头看了眼身后如同被渡了一层荧光的墓碑,还没看一会儿,他便一把捞起一旁的一柄长剑,在棠宁的坟前就开始舞了起来。
因为那荆棘之毒没有彻底拔净的缘故,只要叶枭一动用起丹田的内力,浑身上下便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他喜欢这种疼,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而不只是一具没有感觉的行尸走肉。
越是疼,叶枭舞剑的动作就越是迅疾,很快就带起一道道残影来。
直到他终于疼得脸色发白,满头冷汗之时,叶枭才终于撑剑在地,单膝跪了下来。
看着墓碑上那几个熟悉的大字,叶誉之妻棠宁之墓八个大字。
眼中突然生起一片片委屈来,那委屈太过厚重,竟直接压红了他的双眸。
骗子,晏大哥是个骗子。
明明他跟自己说过,只要他过来帮他解决掉晏无涯,他就有千百种办法将棠棠留下来。
可最后……
看着这墓碑,叶枭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回想起三年前中秋的那一天来。
棠棠死了,就在他的面前被晏无涯一掌拍死了。
死之前,他甚至都没能触摸到她带着温度的手掌。
晏大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开始还情绪激动了一会儿,可等他哼完了那首不知名的小调之后,整个人就彻底平静乃至于冷静下来。
那模样,就像棠棠的死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他还能笑出来,笑着邀请在场的武林正道来参加他晏行之妻子棠宁的葬礼。
为此,叶枭气得直接与他打了一架,因为一个内力全失,一个毒素未清,他们也没动用内力与武功,只是一拳一拳地打着,最后两人打了个半斤八两,晏行之由于拼命护住了脸,导致他身上的伤势很重,而叶枭的脸却完全肿成了个猪头。
之后的叶枭就觉得更气了,因为晏行之真的在认真地给棠宁准备她的葬礼,不仅没有掉一滴眼泪不说,还在仰月山庄足足办了三天的白事流水席,就连山下的村民们都全邀请了上来,让他们吃着。
整整三天,他注意到晏行之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仿佛他办得并不是什么白事,而是成亲这样的大喜事一样。
这让叶枭对他越来越心冷起来。
同时也在心里为棠宁不值起来,她是为了他才死的,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也就算了,晏行之还不允许他与方云扬靠近棠宁的尸体一步,一步也不行,他闹过,方云扬也闹过。
可这时的晏行之就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再加上他修炼的那门武功的缘故,内力正在逐渐恢复,他还有毒手药圣给的无数毒药护身,整整三日,他与方云扬竟真的就没能再看到棠宁一眼。
三日之后,棠宁的尸首就要下葬了。
但因为棺材被一百零八根上好的玄铁钉钉得密密实实的,他们根本打不开棺材盖,真的是连棠宁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
前三天还一直特别活跃的晏行之,今日可能是因为棠宁的下葬,他终于开始伤心了,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现在再来伤心有用吗?之前干什么去了?
这是叶枭看着那一锹又一锹的土洒在棺木上的第一反应。
也是这时,从来不懂正常人的爱恨情仇的叶枭,平生第一次对晏行之产生了怨恨之情来。
直到棺木被彻底掩埋,墓碑竖起。
他与方云扬便在坟茔前守了起来,足足守了三天三夜,才终于因为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而这三日,晏行之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盛怒之下的叶枭,在睡醒之后,毫不犹豫地便直奔晏行之的房间找他兴师问罪去了。
可是没有,房间里没有人,不仅房间里,书房、琴房、厨房、兵器房、炼丹房……甚至是云雾山顶的药泉,叶枭都找遍了,始终都没有找到晏行之的身影。
而那时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还有一大半没有离去,所以也帮着他到处找了找,没有一个人看到过晏行之的身影。
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整个仰月山庄都没了他的痕迹。
便是这时,叶枭整个人浑身颤抖个不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疯了一般地往棠宁坟茔的方向跑去。
边跑,棠宁下葬那日几个空山派的小弟子的讨论声在他的脑中边不断回响着。
“这里头是陪葬了多少东西啊?怎会这般重?”
“可不是,不过晏行之向来生财有道,他的妻子又因他而死,多陪葬一些东西,让她在下面过得好一些也是应该的。”
“可这也太重了,就像是……就像是抬着两个人似的……”
已经来到棠宁墓前的叶枭,当即就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了那小小的土堆上,瞬间溅起尘土一片。
“你干什么?叶枭……”
紧随而来的方云扬立刻制止住了他,推搡的过程中,甚至露出了他后背上的金锁片痕迹。
可叶枭对他的阻止,完全充耳不闻,依旧用内力不停地击打着棠宁的坟茔。
一下又一下,眼泪也一滴一滴地从他赤红的眼眶之中掉了下来。
便是他这样绝望的模样,让方云扬阻止的动作慢慢、慢慢停了下来。
六大派的人就这么站在坟前看着叶枭的动作,看着他因为内力耗尽,脸色刷的一白,看着他没了内力,就用佩剑,用双手不停地挖着面前的泥土,看着他挖到了棺材的位置,看着他用沾满了泥土的佩剑,一根一根撬开了棺材上的玄铁钉,看着他哆嗦着手,缓缓掀开了手中的棺材盖……
看着,棺材里的棠宁尸身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那张脸仍像是刚刚死去一般,除了白的有些透明,再无任何瑕疵之处。
看着她身穿一身鲜红的嫁衣,头上戴着精致的凤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身旁同样身穿一身红衣的,眼下似是有泪痕的晏行之的怀中。
“啊!”
周围围着的有几个女子一看清棺材里的情形,便立马控制不住地掩住了嘴,惊呼声却还是从她们的嗓子眼里发了出来。
而泥坑里的叶枭一看到这样的晏行之,脑中便控制不住地嗡了一声,他颤抖着抬起手,放在了晏行之的鼻下,没有感受到一丝气流的波动,整个人顿时就抖得更厉害了起来。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了棺材里棠宁与晏行之的身上,很快坑中瘦弱的少年就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呜咽起来,如同林中被母亲主动抛弃了的小兽一般,声音悲切而无助。
回忆结束,叶枭看着面前的墓碑,随后抬起手来用力擦掉了眼中的泪,举起剑又再次舞了起来。
迄今为止,他也弄不懂棠棠死去之后的那三日,晏大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能看出他之所以办上三日的流水席,算是给他与棠棠补办一场正式的婚礼。
可之后呢,他躺进棺材后,让人给棺材钉上一百零八根玄铁钉的时候,被泥土掩埋的时候,明明他与方云扬在坟前守了足足三日三夜,他也没发出一点声音的时候,这些时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