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然,孟岩能够维持冷静,他人却不见得能够如同他一般。
  他话才说完,便见孟家娘舅背上的新娘子跌了下来,而她这一跌,将她头上的红缎盖头给跌滑开了去,露出了她经过精涂细抹的脸来!
  竟真是孟四孟青桃!
  见过孟青桃的乡亲顿时瞪大了眼,孟岩想要将那滑下的红缎盖头再盖回她头上已来不及。
  这一瞬间,孟岩所能保持的镇定全部随着那滑落下的红缎盖头一并滑下,砸到地上,碎成了碴儿。
  孟青桃此时着急忙慌地抓住了孟岩的胳膊,惊慌失措道:“爹!我不要去给赵家当妾!我宁愿嫁给这个病秧子!”
  说着,她纤手一指,指向了向漠北。
  一时之间,本是热热闹闹的孟家门前鸦雀无声。
  所有凑热闹的人都目瞪口呆。
  即便对大户人家来说,纳妾也不是光彩事,所以众人只知孟家与人丁稀薄的向家要结朱陈之好,而不知城北赵家也在这同一日欲纳孟家女为妾。
  至于这向家相看上的是孟家第几女,乡亲们不得而知,但经由眼前这一出状况来看,不用任何人解释,他们都已经瞧得听得真真儿的了。
  孟青桃平日里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这凑热闹的乡亲里,有的是识得她这张脸的人。
  有如灶膛里被猛然添进了烈烈的柴禾,将水瞬间烧得沸腾起来一般,这凑在孟家门前的人,在短暂的安静之后,闹得有如炸开了锅!
  “果然无奸不商啊!孟家老爷居然连换自家女儿亲事的无耻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顶青布轿子是城北赵家来抬孟四小姐用的吧!?”
  “人家向大夫要娶的可是孟六姑娘啊!孟老爷,虽然您自个儿瞧不起您这第六女,您也不能这样儿来待她啊!第四女是女儿,第六女就不是女儿了!?”
  “孟老爷,您这是拆一段好姻缘啊!你做这事是要遭报应的啊!”
  “孟老爷您可是生意人!生意人要讲诚信的!你怎么能这么做啊”
  孟岩自认和蒋氏打的一手好算盘,只要把孟青桃送上花轿抬到向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届时就算向漠北发现人不对,但礼已成,也不可能再悔婚。
  至于孟江南,那时也已经被抬进了赵家,向漠北即便再愤怒也不可能再把人要回来,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孟青桃好好过日子。
  他们四女比孟江南好太多,他们有的是自信她能在向漠北面前完完全全取代了孟江南。
  但孟岩万万没想到,连孟江南面都没见过的向漠北竟能在与孟江南身段相差无几且还头顶红盖头的孟青桃身上瞧得出来她不是他要娶的人!
  且他已经千叮咛万嘱咐孟青桃在去到向家拜过天地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要让人瞧见她的容貌……
  可孟青桃终究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七的闺阁姑娘而已,这一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着这些。
  孟岩软了腿,若不是孟青桃还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他已然跌坐在地。
  孟青桃本就生得貌美,今番身着大衫霞帔翟冠,眉眼又经过精细描摹,又更添出几分姿色来,饶是孟岩做的不是事儿,也挡不住围观的乡亲为她的容貌而惊叹。
  因而也生出了异声来。
  “这孟家四小姐生得顶美啊,我要是这姓向的,就是将她娶回去又何妨?那六小姐还能美过这四小姐不成?”
  这人话音才落,便被身旁人骂道:“疯了吗你!?赵家是什么人家?赵家看上的女人你敢要!?”
  “就是!这向家大夫好端端地本就娶的是孟家六小姐,他是有多想不开放着六小姐不娶而要去抢赵家看上的四小姐?”
  “亏得这孟家老爷也想得出来这换亲的法子,他办这事要是成了还好,眼下这啊,啧啧——”说话的人摇了摇头,“看来以后是不用想在这静江府好好过日子了。”
  众人七嘴八舌,孟青桃平日里纵是再心高气傲,这会儿看着孟岩脸色青到发白的模样,心中更慌,以致将孟岩的手臂抓得更用力,带着哭腔道:“爹,爹!我不要去赵家当妾!你答应过我的!你、你说话呀!”
  孟岩此刻心里千万个悔不应当,哪里顾得上孟青桃。
  随在青布轿子旁的一名中年婆子是赵家家奴,奉赵家命来抬孟家四女,却不想轿子才抬到老街口就被不知打哪儿忽然冒出来的大个子给拦住了,硬是当着她的面掀开了轿帘,还愣是抓着她的手腕教她扯下了轿中人头上遮着面容的大帕子来。
  轿中人是昏睡着的,这她能理解,毕竟给人做妾不是谁人都愿意的,不过也架不住父母之命,在上轿子前下点蒙汗药让其安静下来好顺顺利利地抬到夫家去的事情是常听说的,是以见着由婆子背人入轿时她也不觉奇怪。
  她也没有将遮面的帕子掀起来瞧,毕竟这静江府里可无人敢开罪他们赵家,这小小孟家也断断不敢做出糊弄赵家的事情来。
  她没有见过孟家六姑娘,但那孟家四小姐她却是见过,尽管她觉得轿中人的容貌较四小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抬回去只会更让大公子满意,本想着如此也好,但那拦路的大个子却让从老街里跑出来的一个婆子生生将人背了去,还将她扯到了这儿来。
  左右她都必须将一个孟家女给抬回去,且大公子交代下来抬回去的就是孟家四女,她自不能空手而归。
  “四姑娘,请上轿吧。”赵家婆子站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冲孟青桃道。
  第22章 、022
  孟青桃眼见孟岩自顾自软了腿,她又是决计不到赵家去的,是以她便到了向漠北面前来,急道:“向公子,你娶我吧!我无一不比孟江南强!我——”
  她说着还想要上前抓住向漠北的手,还未碰得他分毫被先被他抬手一拂,生生将她拂得倒退了两步,同时听得他冷冷道:“你不配与她比。”
  孟青桃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心里慌乱了套的她这会儿怔愣在那儿,面上俱是震惊之色。
  他说甚么?他说她不配与孟江南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贱东西比!?
  她愿意嫁给他是他个病秧子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非但不知好歹,竟还说她不如孟江南!?
  孟青桃一张俏脸生生变得扭曲。
  只听赵家婆子耐着性子又冲她道了一次:“四姑娘,请上轿吧。”
  说完又对孟岩道:“孟老爷,劳您请四姑娘上轿,莫让我家大公子久等了。”
  听到“大公子”三字,丢了魂似的孟岩身子一震,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孟青桃,还不待开口,便先听得孟青桃尖叫道:“我不去赵家!凭什么孟江南那个家奴生的贱蹄子能嫁做□□,而我要去做妾!?”
  她被赵家相看上本就与孟江南无关,但她张口便将孟江南骂得如此难听,令众人纷纷皱了眉,无不在心中想这孟家老爷会做出换女儿亲事这般的荒唐事来,养得出来如此口无遮拦的闺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如此没有教养的女儿,就是寻常人家,也断断不敢娶的。
  兴许也只有赵家那样的人家才收得起她了。
  于是,脸面已经丢光了的孟岩当着众人面,狠狠掴了孟青桃一巴掌,直掴得孟青桃跌倒在地。
  一直躲在照壁后边瞧着的蒋氏终是忍不住,冲了出来,挡在孟青桃面前,哭闹了起来。
  向漠北朝向寻递了个眼色,向寻会意,当即站到了那顶八抬大轿旁,脸上绷着一副“这是我家夫人的花轿,尔等不相干的人休想触碰”的神情,冷眼看着一旁乱成一团的孟家人。
  向漠北则是退回了大门前,对眼前的混乱视而不见。
  旁人没想到来凑个红事热闹还凑得出这般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来,这别人家的事情他们也不好上前阻拦,就人人都搁旁瞧着,比瞧大戏还有味道。
  卫西自不远处路过,瞅见这边热闹不已,顿时就来了兴致,对前边锦衣长衫的宋豫书道:“公子,那边有人家办喜事,很是热闹的样子,咱也过去瞧瞧怎样?”
  不待宋豫书应声,他人已经跑到了他面前,朝着孟家的方向跑去。
  宋豫书无奈地摇摇头,只好也跟了过去。
  卫西不过是个少年郎,身子还在长,自瞧不见前边的热闹,只能在人群外围踮脚跳起来看,自然而然地,他就先看到了大红花轿、身着大衫霞帔翟冠却哭成泪人的孟青桃,以及站在向家门前着一身九品假官服的向漠北。
  当他的目光从向漠北那张神色淡漠的脸上晃过时他有些诧异,是以他接下来数次踮起跳都是朝他看去,愈看就愈觉自己好似在何处见过他似的。
  待得宋豫书走到他身旁来时,他迫不及待对他道:“公子,您看那新郎官是不是很眼熟啊?”
  宋豫书身姿颀长,无需踮脚也能瞧得见孟家门前人,自不用像卫西那般一蹦三跳。
  他本以为卫西不过说说而已,而当他的视线落在向漠北面上时,怔住了。
  那是
  此时此刻的孟家后院。
  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孟江南坐在床沿上,任由媒人眼疾手快地为她换上火红大衫霞帔翟冠。
  媒人虽不知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前边她明明已经瞧见新娘子由孟家人引到前厅向孟家夫妇行拜别礼了,谁成想那向家的大个小伙子又将她扯到了向家门前,和那老廖头一阵比划后,老廖头瞪大了眼,尔后就拎了一只大包袱塞到了她怀里来,再领着她穿过向家宅子,从后门将她送了出来。
  然后她竟发现本该坐上了向家花轿的孟六姑娘竟然坐在一顶不起眼的青布轿子里!
  她赶忙将孟六小姐扶进孟家后院,扶进屋,再将那大包袱打开,竟发现里边是一套华光流转的霞帔翟冠!
  饶是她见证过无数桩好姻缘,即便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做新妇时着的大衫的款式都一致,她也从未见过这仅一眼就让人觉得双目生光的大衫来!
  尤其是那翟冠,珠翟二个,珠月桂开头二个珠半开者六个,翠云二十四片,翠月桂叶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缀抹金银宝钿花八个,抹金银翟二个,口衔珠结二个,真真儿就与九品命妇冠服一模一样,真金珠翠,并非寻常人家的以铜制以假珠缀。
  还有那宽三寸二分,长五尺七寸的深青色霞帔,她竟瞧不出来究竟是用何种料子裁成,即便是不能有文绣的素罗,依旧敛不住其富丽之泽光,那下端垂挂的小儿拳头大的镶金白玉,也不知究竟该有多珍贵。
  这向家啊,可真看不出来竟如此富贵,莫说其他,单就给孟六准备的这一身嫁衣,买下这一条街的宅子怕是都不在话下。
  如是想,媒人待孟江南就更认真细心。
  “向大夫可真是有心了,瞅瞅六小姐穿这一身,可真是合身极了!”媒人为孟江南穿戴妥当,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看哪儿还未有妥善,当她目光落到孟江南面上时,忍不住惊叹,“六小姐此番打扮可真如仙子一般!向大夫若是见到,定该惊六小姐为天人了!”
  说罢,她为孟江南盖上红缎盖头,将身子仍虚浮的她背起,往前院方向走去。
  孟江南是在媒人将她从轿子里扶出的时候醒过来的,那是一顶青布轿子,与她上辈子被抬到赵家去的那一顶轿子如出一辙,那一瞬间,她以为她又被抬到了赵家。
  幸而,她发现了搀扶她的人是那日来提亲时向家请来的媒人,而不是赵家的婆子,同时也看到了吴大娘。
  神情慌乱且愧疚不安的吴大娘。
  她当即想到了吴大娘端给她的那碗莲子羹。
  她还觉得很好吃来着,真是……可笑啊。
  吴大娘似乎有话想要和她说,但是她别开了头去。
  还有什么好说呢?
  她是真没想到,哪怕她已经许了人家,孟家还是想方设法地用她代替孟青桃送给赵家。
  只是,她也断没有想到,向大夫竟会让人将赵家的轿子拦下,依媒人方才说的,新娘子明明已经到了前厅,就要送出门去了,不明白他们孟家究竟是在整什么名堂。
  媒人不知,但她知。
  哪怕向大夫不是她爹以及蒋氏眼中适合孟青桃的良婿,但在给赵家为妾与给向家做妻之间选择,他们宁愿冒着风险将这两门亲事换过来,让孟青桃嫁进向家,让她嫁到赵家!
  反正待到木已成舟时,向家也奈何不得了,至于赵家,根本就不知孟家四小姐是何模样,换成一个六女,又有谁人知?就算有人知晓,只要能让赵家那位满意,也不会有人多嘴。
  从前,她爹与蒋氏打的就是这主意,如今,他们依旧如此。
  但向大夫是如何发现他前边见到的新娘子不是她的?
  若是向大夫没有发现的话
  孟江南不敢往下想,她现下仍心有余悸,以致她将媒人肩头愈抓愈紧。
  直至听到媒人含着笑小声与她说:“孟六小姐,向大夫就在门外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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