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先生可是与舍内说过些什么?”向漠北平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
  孟江南的异样他不是没有察觉,在他第二次醒来她以借口离开时他就已察觉,他本是想等她回来了再询问,然而直到他捱不住倦意又睡了过去,仍未等到她。
  这一回也一样,尚未等他说上一字半句,她便又急匆匆走了。
  他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她是在躲避他。
  她是发现了他那丑陋的一处,开始害怕了么?
  若非这般,便是先生与她说了什么。
  小满与廖伯是不会与她胡乱说些什么的,只有先生才会说些口无遮拦的话。
  “你觉得我能和她说些什么?”楼明澈依旧吃得津津有味,满不在意道,“说你这身子板活不了多少年头叫她赶紧改嫁?还是说你这阴嗖嗖的性子不适合同她居家过日子让她自己小心着点?我可是你先生你师父,我是那样人吗我?”
  这样的话若是在别人听来,莫说气得七窍生烟也定要火冒三丈,但向漠北听着却是面不改色,似乎早已习惯了楼明澈这张任何歹话都说得出来的嘴。
  楼明澈看他不作声,又咬了一口鸭腿,道:“我就让她跟我说说你为何说快没气了就快没气了,就这样。”
  向漠北这才淡淡道:“知道了。”
  “……”对着向漠北冷淡的脸,楼明澈瞬间觉得手里的鸭腿没了滋味,忍不住拿着鸭腿,指着他骂道,“好你个向嘉安,这就是你对自己先生的态度?老子救你容易吗老子?真是个小兔崽子,真是,每回见你都能被你这耷拉的死人脸给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
  向漠北听着楼明澈这没来由的一通骂,那张苍白又冷淡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来,抬起手将他油腻腻的手推开,道:“先生,你手上的油滴到学生身上来了。”
  楼明澈瞪他一眼,收回鸭腿,却是拧起了眉肃了脸道:“混账小子,惜命些啊!不是每次我都能像今回这样来得这么凑巧的!我也不是什么神医,救不了你那么多回!”
  向漠北用力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愧疚道:“学生知道,只是想到怀曦,学生的心便再难由己。”
  楼明澈默不作声啃鸭腿,直至将两个鸭腿都啃完,才听得他道:“这些日你昏睡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再有个两三日这样,你就能大体恢复了,不过依旧劳累不得,心绪大起大落不得,你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要是再有像这一回的情况,就算是我,怕也救不了你了!”
  “先生叮嘱,学生定牢记于心。”向漠北低着头,像极一个听话的好学生。
  谁知楼明澈却重重哼了一声,“牢记牢记牢记,你牢记个狗屁!你就是个嘴上应得好听的完蛋玩意儿!”
  鲜少笑的向漠北听着楼明澈又一通粗俗的骂,忍不住又笑了。
  “多谢先生。”笑起来的向漠北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生气,“唯有先生不将学生当成那一碰就会伤的襁褓小儿,让学生觉得学生就是个寻常人。”
  “你不是寻常人,难不成你还以为你是哪路神仙妖怪?”楼明澈嗤他。
  向漠北抬手贴上自己心口,摇了摇头。
  楼明澈又再拧了拧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能医治好他的心疾,却医不了他的心病。
  “光顾着啃鸭腿,倒忘了给你倒杯水了。”楼明澈走到桌边,将啃完了肉的鸭腿骨往桌上一扔,手也未擦便拿起倒扣在茶盘里的杯子,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水过来给向漠北。
  向漠北看那沾满了油腻的杯子,果断拒绝。
  楼明澈自己把水喝了,摆摆手走了。
  向漠北静坐着等孟江南,却如前一次一般,迟迟都未等到她回到自己面前来。
  孟江南去了后院,却没有去庖厨看向漠北的药,因为她知向寻正在看着药,而药还未煎好。
  她如前两次从向漠北面前逃开一般,进了狸奴与黄耳的窝所安在的那间屋子。
  成日里下雨,这些寻日里最喜东窜西跑的小东西们无处可去,只能在这屋里还有外廊跑动,但许是这些地方它们也都跑得腻烦了,这会儿都各自蜷在自己窝里睡觉。
  至于阿乌,这几个小家伙怕它,阿橘也怕它怕得紧,又正好阿睿喜爱它,偏要将阿乌的窝安在他屋里,是以这些个小家伙与阿橘才依旧有个“安身之地”。
  孟江南才跨进门槛,本是窝在干草堆里睡觉的三黄顿时两耳一竖,抬起头来看到孟江南,便朝她跑了过来。
  大黄、二黄也紧跟着朝她围了过来。
  她蹲下身,挨个揉了揉它们的脑袋,它们便在她手心里蹭蹭。
  掌心被它们蹭得有些痒痒,孟江南轻轻笑了起来,与它们道:“嘉安今日也醒了,过不了几日,他就会康复,就会像原来一样,每日里都来看你们了。”
  孟江南不知是否自己身上沾了些向漠北的气味,才会让这些个小家伙如此亲近她。
  她本是笑着,但与几个小东西说完话时,她的嘴角又慢慢垂了下来。
  “娘亲。”阿睿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此时正以一双小手摸摸她的脸,皱着小脸,关切地问她道,“娘亲你是在难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楼先生不是不收学生,是只收了小向这一个学生而已。
  嘿,就酱。
  第56章 、056
  阿睿的手小小暖暖,学着孟江南以往哄他时那般,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头,明明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会儿却是像个小大人一样,一边道:“娘亲不要难过,阿睿……嗯……阿睿可以陪娘亲出去买糖葫芦吃。”
  在小阿睿的心里,没有什么难过是一串糖葫芦和孟江南对他的亲昵解决不了的。
  可是他没有铜板,他不能给娘亲买糖葫芦,就只能陪着娘亲一块儿去。
  孟江南心中确是有事,也确是在难过,但看着阿睿着急的模样以及听着他懂事的话,她既觉愧疚又觉好笑。
  愧疚是她竟然让她的阿睿担心她了,好笑的是小家伙会拿糖葫芦哄她了,虽然只是个没影儿的糖葫芦。
  “谢谢阿睿。”为免阿睿愈发担心自己,孟江南冲他笑了起来,同时抬手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娘亲这些日没空,待过几日空暇了,天也放晴了,再同你去买糖葫芦和炒栗子,好不好?”
  谁知小家伙却摇了摇头,非但不像以往听得她这话高兴得像只雀儿,反倒是将小脸皱得更厉害了些,又摸摸她的脸,道:“娘亲难过,娘亲没有空儿陪阿睿,是因为爹爹病了吗?”
  “柳儿姐姐说,已经有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夫来给爹爹治病了,爹爹会好起来的,小满姑姑和廖爷爷也说了爹爹会好的,娘亲为什么还要难过?”
  阿睿虽年幼,可感觉却很敏锐,即便孟江南这几日不曾在他面前表露出异样,他却是清楚地感觉到她和寻日里不一样,让他也跟着难过起来。
  虽然如今在向家的日子比从前他在孟家的日子要好上数十乃至上百倍,这儿的人也都待他极好,不仅不会有人再打骂他,还会陪他玩儿,但于他而言,孟江南依旧是他最亲最近的人,是他最爱的娘亲,是他的天。
  她难过,他自然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比她还要难受。
  “阿睿不要娘亲难过,阿睿想看娘亲笑笑。”阿睿亦难过道。
  孟江南当即朝他弯下眉眼,绽出一记她自认为轻快的笑。
  “……娘亲笑得好难看……”阿睿扁着嘴,“像哭了一样。”
  “……”孟江南脸上的笑瞬时僵了。
  是啊,心中有事,又怎会笑得好看呢?
  她敛了面上这“难看”的笑,抬起胳膊抱住了阿睿,涩着鼻尖道:“阿睿,娘亲做错了事,没法儿改的那种,你说娘亲该怎么办?”
  阿睿被问倒了,小小的他皱巴着小脸绞尽脑汁想啊想,都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办,他只能蔫搭着脑袋,伤心道:“娘亲,这个问题好难,阿睿想不出来。”
  “傻阿睿。”孟江南由不住笑了笑,尔后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娘亲就随口说说的,小孩子家家的你能懂什么?”
  阿睿连忙抬手摸摸自己被孟江南用力揉搓过的脑袋,将小嘴噘得老高,抗议道:“娘亲你把阿睿的头发都揉乱了,柳儿姐姐才给阿睿梳得整整齐齐的呢!”
  “那娘亲重新给你梳梳好不好?”孟江南不想阿睿为自己费这不该年幼的他费的心思,自将他心思带跑了去。
  小孩儿又岂会想这般多,自是顺着走了,只见阿睿拍了拍小手,欢快道:“好呀好呀!娘亲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给阿睿梳头了!”
  嗯,自从娘亲有了爹爹之后,就不给他梳头了。
  “那娘亲往后日日来给你梳。”孟江南站起身,牵起他的小手便往他那屋走。
  本以为小家伙会欢天喜地,毕竟从前在孟家她也没能日日都帮他梳头,谁知他欢喜归欢喜,却是果断地摇头,还一小脸都是认真道:“不要不要,娘亲是要给爹爹梳头的,阿睿有柳儿姐姐给阿睿梳头就好了,阿睿很乖的,是不是呀娘亲?”
  小家伙说完,还扬起小脸来看孟江南,一副求夸赞的欢喜小模样。
  “……”孟江南满心尴尬,面上却又只能笑应,“阿睿本就是最乖的。”
  然则只有她与向漠北两人才知,他从未需她帮他梳头,不需她伺候他穿衣宽衣,无论他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她。
  更不需要她为向家传宗接代……
  孟江南心事重重地牵着阿睿正要走进他那屋时,忽听得向云珠唤她一声:“小嫂嫂!”
  那声音里有诧异有不解更有质疑,孟江南下意识想躲,却又无处可躲。
  向云珠三步并作一步便到了她面前来,以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她,尔后半眯着眼睛盯她,问道:“小嫂嫂你不是说去庖厨看看我小哥的药是否煎好了的,怎么在这儿?”
  “我、我去庖厨看过了,药还没有煎好,还需要再等等……”说谎还被抓了个现行,孟江南心里有些发虚,以致声音愈来愈小,说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那药还没煎好,小嫂嫂你不是应当回屋里去看看我小哥?”向云珠语气里的狐疑愈发浓了,“他前两次醒来的时候小嫂嫂你可都没有好好看过他呢。”
  向云珠说着就要去拉孟江南的胳膊,却被孟江南躲开,连忙道:“药……药很快就煎好了!我在这儿跟阿睿说说话,待会儿药煎好了我再端过去,我再在这儿等等,小满小姑便先去陪陪嘉安,他那儿没人看着不行的。”
  “姓楼的贪吃鬼在那儿呢,没事儿。”向云珠凑近孟江南,死死盯她,“小哥前两次醒来的时候都是我在那儿陪着他的,这回怎么着也该小嫂嫂你去了吧?”
  “我还要等着药煎好端过去,我……我会过去的!”孟江南仍以端药为借口。
  “药煎好了向寻自然会端过去,哪里用得着小嫂嫂你亲自端?”向云珠趁孟江南一个不注意,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没法再往旁处或后边退,语气也比寻常要重上许多,“小嫂嫂,你为什么故意躲着我小哥不见?”
  孟江南惊了一跳,赶紧解释:“小满小姑,你误会了,我、我没有躲啊,我真的就是来看看药煎好了没,真的!”
  “小满姑姑不要欺负娘亲!”正当这会儿,本是站在孟江南身旁的阿睿挡到了她面前来,张开着短短的手臂做护卫状。
  一个小不点儿,又矮又小的,就算他张开了双臂还使劲往上蹦跳,也根本没法儿拦得住向云珠,倒是先把她给逗笑了。
  “去去去,小不点儿,我在同你娘亲说正经事儿呢,别搁这儿闹啊。”向云珠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了捏阿睿的鼻子,“去找阿乌玩儿去,待会儿我与你娘亲说完事儿,带你出去买好吃的。”
  谁知阿睿却将小脑袋摇得厉害,坚决抵住了好吃的诱惑,“不要,阿睿要保护娘亲,不能让小满姑姑欺负娘亲!娘亲还要给阿睿梳头的!”
  “嘿!你这小不点儿!”向云珠被一副认真小大人模样的阿睿逗得更乐呵了,本想着直接拎开得了,忽然间又想到了个更好的法子,随即就弯下腰来凑近小家伙的耳畔,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了句什么。
  阿睿立刻点点头,不再在孟江南面前挡着,却是在跑开前“叮嘱”向云珠道:“那姑姑真的不能欺负娘亲哦!”
  “知道了知道了。”向云珠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快去快去。”
  待阿睿跑开了,向云珠继续盯向孟江南,拧着眉沉着声质问一般问她道:“小嫂嫂,你是不是嫌弃我小哥了?嫌他身子不好,嫌他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向漠北未有等到孟江南,却是等到了一个小家伙。
  阿睿自微掩的屋门外探进个小脑袋来,见着坐在床上的向漠北,乖乖地问他道:“爹爹,阿睿能进来吗?”
  向漠北微微诧异后朝他招招手,“来吧。”
  阿睿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向漠北床前来,仰脸看着他苍白的脸,小声道:“大家都说爹爹病了,不能带阿睿出门了,阿睿有来看过爹爹,但是爹爹都在睡觉,娘亲说爹爹睡醒了就会好起来了,那现在爹爹睡醒了,爹爹是好起来了吗?”
  “快好了。”向漠北面色淡淡,声音却是温温和和,“不必担心。”
  “哦。”小家伙虽然不知事,但看向漠北那苍白的脸,多少也晓得些他这分明就还是没好,是故也不大开心得起来,又听得小家伙道,“小满姑姑说爹爹醒了,说阿睿可以来看看爹爹,和爹爹说说话儿了,说爹爹和阿睿说话,会开心一些。”
  向云珠打发阿睿走开的理由并非随口胡诌,而是觉得与天真单纯的阿睿说说话,兴许向漠北会觉得轻松一些,即便不能觉轻松,至少也能让他的心没那么沉闷。
  她也确想得无错,见着阿睿,听他天真的言语,向漠北确实觉得心中轻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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