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雎安借着即熙的力量站起来,顺着她的意思笑道:“好,我记得。”
  嘴上“勉为其难”地照顾雎安的即熙,做起事来却难得地体贴细致,帮他接水擦脸换衣服,最后把他摁在镜子前给他梳头发。
  雎安的头发很柔软,即熙听说这样头发的人脾气也是极好的,大概这传言不虚。她认真地梳着他的长发,想着他既然不用出门去弟子或议事,那就简单点半束发不加冠,只用根发带系着。
  “你又看不见,平时自己怎么束发的啊?还做得那么整齐。”即熙边梳边问。
  铜镜里的雎安就笑笑,说道:“刚开始费了一番力气,时间一长自然就熟练了。倒是师母你,怎么很习惯照顾人的样子?”
  “嗨……我不是跟你说我爱逛青楼么,这种穿衣擦脸梳头发的活儿呢,说来事小却亲密,做了她们就很开心。我还会梳很多复杂的发髻呢。”即熙有点得意地说道。
  她这边得意着,雎安却沉默了。即熙想起来雎安似乎不喜欢她提关于青楼的事情,立刻扯开话题:“发带绑好了!吃早饭罢!”
  雎安的早饭是清淡的粥和点心,即熙虽然嫌太清淡但是也乖乖地跟着一起吃了。吃完雎安想要看书,即熙就把他手里的竹简拿走,不给他看。
  雎安的竹简是雕刻了阴文的竹简,可以摸读,这种特制的竹简沉甸甸的,即熙拿着背到身后,坚定道:“不行,你要休息不要读书!”
  雎安又去抽笔,即熙又把他的笔架拿走:“也不许写字。”
  见雎安又去抽摆在桌边的宣纸,即熙一巴掌拍在宣纸上,威胁道:“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这房间里的陈设都换个位置,让你啥也找不到!”
  雎安无奈地笑着,左眼眨了眨抬起朝向即熙的方向:“那我做什么?躺在床上躺一天吗?”
  即熙想了想,这样似乎也太无聊了,于是她盘腿坐在雎安面前,撑着下巴说道:“要不我陪你聊聊天,聊累了你就去休息,怎么样?”
  雎安笑起来,他说:“冰糖呢?”
  “去山里找他的狼朋友们玩了罢……是我要他带我进析木堂的,你别怪他啊!”即熙维护冰糖道。
  雎安点点头,他又道:“师母你获封贪狼星君,之后便有州府归在你的辖内,你需要常去游历巡查,那些州府的仙门世家也会通过你和星卿宫往来。”
  即熙有些心虚地答应下来,当年她在分配州府之前就跑了,所以这些责任都没有落在她头上。
  也不知道这些年是哪个倒霉蛋在帮她负责。
  “之前贪狼星君的州府是我来管辖的,日后就要交给你了。”雎安说道。
  “……”
  原来这倒霉蛋就是雎安。
  即熙撑着下巴看了雎安一会儿,心里有个盘亘许久的问题终究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雎安,你是怎么看待悬命楼,看待禾枷的呢?他们以诅咒为业……你觉得他们是恶人么?”
  “你觉得呢?”雎安反问道。
  即熙含糊着说:“我……我又不太了解他们……”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不过世事原本就复杂。”雎安想了想,回答道:“在我看来,荧惑灾星就像一柄刀,之所以会有今天这种境遇,是因为太过锋利没有刀鞘。”
  即熙直起身来,认真问道:“刀?”
  “荧惑灾星的能力强悍而无约束,可以随心所欲地诅咒这世上的任何生灵,就连星君也不能抵抗。有传言说灾星会因为诅咒他人而折寿,这可能是唯一的代价。”雎安慢慢地说着。
  即熙想是这样,不过按照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法,有位先祖一辈子没下过诅咒,结果四十出头也就死了。可见荧惑灾星天生短命,就算不诅咒也活不长。
  于是后辈们都达成了一致,不如赚他个富甲天下舒舒服服地活三十几年得了。
  第34章 刀鞘
  “这是一柄强者见了觊觎, 弱者见了恐惧的利刃,所以几乎无法选择地必须处在非议的中心。其实有了悬命楼荧惑灾星的境遇反而好了一些,虽是恶名但他们终究是享有盛名。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明码标价出卖自己的能力, 觊觎者和恐惧者互相角力, 反而避开许多暗流涌动和利益纠葛。”雎安分析道,语气冷静。
  他对于悬命楼和灾星的态度一直很中立,在发现即熙的身份之前就是如此。
  “可世人都说, 有能者应当承担起责任,若荧惑灾星是这么锋利的一把刀, 按世人所愿不是更应当匡扶正义, 为万世开太平?”
  即熙撑着下巴看着他, 雎安分析得十分在理,她却穷追不舍,就像小时候和他争辩强者弱者一般。
  “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则常常不然, 没有人必须按照别人的愿望活着。”雎安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点无奈又习惯的笑容, 说道:“再说,匡扶正义的愿望未必能带来真的正义。若要荧惑来惩恶扬善,那么善恶如何判定?杀百人而救千人, 是善是恶?该生该死?她既然是生杀大权在握的刀, 就更不该主导善恶的评判, 更不能被居心不良者掌控。我听说荧惑天性崇尚自由,不属于任何人,同个主顾的生意只做一次,这已然是不错的结果。”
  即熙默默地看了雎安一会儿, 她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有些酸涩也有些释然。她故作轻松地答道:“我觉得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就是贪财而已。”
  雎安笑起来,他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我知道她不大喜欢担责任,但这些事情她一定都考虑过了,也心中明白。”
  “切,你骗人,你对她那么失望都差点失格了!”
  “……我不是因为对她失望。”
  “那是因为什么?”
  “我没想过她死了,我却活着的结局。”
  雎安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搞得即熙有些迷茫,她挠挠头道:“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天机星君惯常早早失格而死,所以你总觉得自己会死在她前头?”
  雎安笑了笑,他从旁边又抽出一个竹简递给即熙,说:“既然不肯让我看书,那烦请师母你读给我听罢,听完这册我就去休息了。”
  即熙一面腹诽雎安又在岔开话题,一面觉得他受伤了还是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于是乖乖地接过了雎安手里的书简,只见是一册《淮南子天文训》。她立马有种登上九层高楼的晕眩感,这不是她最讨厌的星象书吗?
  在一阵安静之后,雎安听到即熙咬牙切齿地开始读道:“天地未形,冯冯翼翼……”
  他微微笑起来,把这早已烂熟于心的内容再次收入耳中。熏香的味道可以安神静心,随着书的内容逐渐深入即熙的声音就慢慢小了下去,逐渐模糊声如蚊呐。
  随着竹简掉地的一声清响,雎安感觉到一个温暖的东西抵在他肩膀上——是即熙的额头。
  她本来面对着他读书,说是读完他就去休息,如今却先睡着还倒在他身上了。这结果也在雎安意料之中,毕竟她上这门课的时候就很爱打瞌睡。
  雎安微微低头便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她身上有一点甜甜的香气,微弱的温柔的,像什么呢?
  山楂么,倒是挺像她最爱吃的山楂的。
  他拍拍她的肩膀,她还是没有醒,敷衍地挪了挪身子又安静地不动了。
  他没想到让他确定她身份的,居然是阿海。只有她会喊阿海“海哥”,也只有她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不死。
  他差一点就又和她阴差阳错,阴阳两隔。
  按这样说来,他们确实如卦象上所说缘浅。
  “谢谢你,这样锲而不舍地来救我。”
  雎安笑着轻轻地扶住即熙的肩膀,将她放平在地上,然后去拿了枕头给她垫在脑后,毯子盖在她身上。
  他这番行动受到了不小阻力,她果然践行诺言弄乱了他许多布置,他走两步都能踢到陌生的物件,再蹲下来确认是什么放归原处。即熙向来爱乱扔东西,从前只要她来析木堂补课,她走之后他就得重新把房间再收拾一遍。
  雎安给她盖好被子之后在原地站定了片刻,然后隔着被子比了比她的脚和头的位置想,从她的脚边慢慢走到她的头侧,来回走了几次。
  而后他淡淡笑了一下,蹲下摸索着掖掖她的被角,走到一边打坐休息。
  当雎安凝心静气之后,身体里那些终日聒噪的声音就越来越近,如同有人群自黑暗的远处奔涌而来穿过他的身体,窸窸窣窣絮语不可名状。
  随之而来的还有光明,黑暗终于寸寸褪去,雎安置身于一片星海之中,夜幕极黑而星辰极亮,广阔无垠无边无际。这是他的元婴内境,他唯一能“看见”的世界。
  耀眼的星光下,数十道黑色的雾气在星宿间穿梭时而汇聚时而四散,发出凄厉哀怨的怒嚎和恶语,就像是不祥的诅咒。
  雎安一出现那些黑雾就朝他奔过来,纠缠围绕着他喋喋不休,像是饥饿的狼群终于看见一块肥肉。
  不过雎安并非肥肉,他是难啃的骨头。
  “你们别吵了。”雎安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们以为如果那天不是我有意退让,你们真能反噬得了我么?”
  他的话如同水入油锅,那些黑雾沸腾起来,恶语声愈发喧嚣。
  雎安神色不变地坐于星海之间,身披星辉安然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怨语,然后说道:“我听你们说了那么久,你们要不也听我说说话?”
  “听我说说我的姑娘,可好?”
  “七年不见,她长高了。”雎安抬起手,食指和拇指间比了大约两个指节的宽度:“她长高了这么多,不过也可能是换了一个身体的缘故。”
  “性格没怎么变,他们都说现在的她很好看,可惜我看不见。”
  “我的姑娘,她终于回来了。”
  有一股黑雾从群体中分出来,在他身边游走一圈后,以晦涩而尖酸的语气说道——可是她不肯告诉你她的身份,她根本没想留下来,她还是要抛弃你!
  “所以呢?”
  黑雾慢慢贴近雎安的耳朵,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也知道对她来说你意义重大。只要你说喜欢她,你没她不能活,不管她喜不喜欢你她都一定会乖乖留在你身边。就算日后她爱上别人,以她对你的信任,你略施手段就能拆散他们。
  ——她这么看重你,又听你的话,只要你愿意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雎安笑了笑,他在耳边挥了挥手那黑雾就散开,他淡淡说道:“提议令人心动,但恕我拒绝。”
  ——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生来便是笼中鸟,又怎么能折断她的翅膀。她不是被随意操纵的木偶,她有选择所爱的权力。”
  雎安抬眼看着刚刚在他耳边絮语的黑雾归入那黑雾群中,目光微微沉下来:“那么谁来告诉我,你们对魔主知道多少,之前可与他联系过?”
  那些黑雾就开始窸窸窣窣,退却一段距离又不肯说话了。
  “我跟诸位说了几个月的话,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诸位却连这点消息都吝啬透露于我么?”
  雎安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与他们僵持着。直到那些黑雾又开始不安地躁动,一些轻微的声音被他捕捉到。
  ——魔主从不显露真身。
  ——但不周剑失窃那天,魔主曾在星卿宫内出现。
  他们的絮语又渐渐不可听闻,雎安笑了笑,说道:“多谢诸位,我会好好将诸位渡为灵气,不至于落入魔主手里的。”
  他温言致谢,仿佛面前这些不是心魔,只是些不大好相处的老朋友一般。
  思薇最近事务繁多以至于头疼,她负责监察巡视梁州,此番梁州的三大仙门派了不少人参加封星礼,诸多事宜需要与她确认探讨。大约半月之后她也要动身去梁州巡查,需要开始做准备。
  偏偏在这个关头,雎安突然险些失格后被师母救了回来,柏清封锁了消息只有几位星君知晓,对外只说雎安被引渡的心魔反噬受伤。宫里的事情又乱作一团,她分担了不少原本雎安的事务。
  至于雎安差点失格的原因,柏清师兄更是讳莫如深。思薇想,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她只是没有想到,当时父亲身死即熙被诛这一连串的事情,她多么震惊郁结都坚持下来了,强悍冷静的雎安却会失控。
  她从前觉得雎安像是山里那汪一年四季涌水的泉眼,清澈透明永不止息,仿佛已经这样安稳地流了千年,还将不可撼动地,继续流淌下一个千年。
  原来雎安也是会被撼动的。
  谁让他们遇见了即熙,即熙最擅长搅乱一池静水,更擅长搅乱静水后潇洒地抽身而去。
  正巧这时候贺忆城给思薇递了帖子,请她三日后日落酉时到红仙楼小聚。思薇本忙得想拒绝,转念一想还是答应了。
  贺忆城就像一条滑溜的鱼,抓也抓不住,摸也摸不透,说话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说他在奉先城替人做点小活儿为生,思薇倒是很想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活儿。
  奉先城属于青州辖内,太昭山脚下,因为离星卿宫很近被传说为福地。加上此处为交通要塞商旅繁多,因而十分繁华,街道宽敞屋舍林立。思薇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半天到达奉先城中,穿着一身常服以免惊动人群,沉默默在人流中穿行。
  她先到了奉先城内最热闹的茶馆,台上的说书人说书说得不亦乐乎。小厮上前给她端茶,思薇喝了一口茶便问小厮说:“你可知,奉先城里有位姓何名羿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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