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恶·肆

  赫连锋慵懒倚靠门框,鹰眸凛凛,射向跪倒在地的敏嫣。
  昂贵的缠花羊毛地毯上,女人紧搂焦尸,虽默默垂泪,但胸脯起伏剧烈,整个人如同被撕扯般,不住痉挛颤抖。
  叁天了,她的嗓子早已损坏,发不出任何声响,连带泪水干涸,只剩下一双猩红肿胀的眸子,无神安放在她茫然麻木的脸庞。
  但她还是哭得这般用力,拼尽全力地哭,仿佛随时都会哭死过去。
  在给了希望之后,又给予彻底的绝望,这对她应该是沉重的打击。
  赫连锋看了一会儿,便不想再欣赏下去,他抬眸凝望窗外,今晚月色极美,如纱似烟,轻柔笼罩万物。
  他的心情也随皎月,逐渐变得明朗愉悦,长腿悠悠迈向酒柜,低眸选了瓶法国廊酒,拧开瓶盖,给自己斟了个八分满。
  他仰颈喝掉大半,然后手持杯柄,有一搭没一搭,微微旋晃,琥珀色酒液顺着光滑杯壁,缓缓流淌。
  不知是酒蜜还是心甜,赫连锋心情竟是出奇的好。
  他深知,从此以后,她便完完全全属于他赫连锋一人,从心到身,再没有人能将她夺走。
  他将是她唯一的拥有者……唯一!
  就算那男人享有她的爱又如何?他死了,阴阳相隔,再没有同他竞争的资格。
  赫连锋手托高脚杯,一面轻摇啜饮,一面好整以暇地望她,薄唇笑意深深,藏都藏不住。
  些许是酒喝多了,不消一会儿,他便血脉贲张,心跳略微加速,全身燥热,逼得他只能脱去军装外套。他又扯开两颗衬衫粒子,露出性感分明的锁骨。
  忽地,只见他放下酒杯,带着浑身阳刚雄壮的气息,走至敏嫣身旁,冷漠开口,“让他落葬吧,明天是个好日子。”
  敏嫣仿佛置若罔闻,仍是忘我的大恸,将怀中的焦尸搂抱得愈加紧。
  他淡淡看了眼那尸首,心中吃味,倘若有朝一日,自己马革裹尸,不知她会不会这般难过。
  “我们后天要离开东北,到时候可就没人给他落葬了。”赫连锋握住她纤弱战栗的肩胛,耐着性子劝,“难道你想让他当孤魂野鬼?永生永世都无法投胎?”
  敏嫣扬起羽翼般的睫毛,泪水一颗颗滚落脸颊,她仿佛被这话触动,恢复些微神智,望着那具尸首,低眸思忖良久。
  *
  暮色溟濛,山色苍茫,河面倒映晚空,流水哗哗轻响,一切皆在月华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
  敏嫣穿一袭白纱洋裙,立在绿芽丛丛的水岸,她将右手扣成空心状,动作轻柔地捕捉萤火虫。
  她记得,他曾说过,只有这样方不会伤害到它们。
  一团团朦胧的绿光,在周围成群闪烁,高高低低地飞,似是他从前爱听的那支外国歌曲般连绵起伏。
  她将它们一只一只,小心翼翼收进透明玻璃罐,再合上木盖,便成了一盏盏通明的翡翠琉璃灯。
  究竟多少只才可以许愿成功?究竟要多少只呢?
  敏嫣不知,她只是努力地,努力地捕捉更多的萤火虫。
  通往另一世界的路那么黑,那么暗,她不愿他感到一丝害怕。
  赫连锋离她虽几步之遥,视线却始终牢牢粘在她身上。
  他命侍从侍卫去树丛山间,四处搜寻萤火虫,然后搬来此地,一麻袋一麻袋地放出。
  萤火忽明,星星点点,微微地闪,她美得仿佛置身银河的仙子,熠熠耀眼,却又那么柔弱,一阵晚风都能将她吹走。
  他痴望许久,似被她打动,也开始默默地捉萤火虫,他将装满绿萤的玻璃罐,一罐罐,放于她身后。
  这些虫子真的能够许愿吗?如若可以,他愿用他现有的一切来换取她的爱。
  *
  山峦迭嶂,浮云映月。蟾光朦胧,不真切地映着那口薄棺。
  敏嫣羽睫半垂,在眼睑投下半圈淡灰阴影,热泪凄凄,无声滑落脸颊,流至蠕动的唇畔。
  她很努力地呼唤他的名字,可喉咙却发不出半分声响。
  敏嫣忍着眼眶剧痛,用绣帕子将泪水一滴一滴擦干。
  她将玻璃罐子,逐一打开,萤火虫颠着身子,争先恐后飞出,在半空轻舞旋绕,投下一道道绿光。
  流萤烁烁,亮晃晃,明灭灭,敏嫣凝望它们,想起与溥炎初遇,便是这样漆黑暗沉的夜。
  那时她才六岁,随额娘进宫拜见太妃,不知怎的,竟走丢了。
  皇城巍峨,乌鸦盘桓在头顶,哑哑嘶鸣,掀起阵阵凌冽寒风。
  她躲在石阶角隅,两手拭泪,哀哀啜泣。皇城这般大,额娘定是寻不到她了。
  直至身穿黄袍的溥炎立在她身前,替她遮住呼呼北风,温柔地问,“你迷路了吗?”
  她用力点头,重重的旗髻,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乱晃。
  敏嫣只觉当时的她一定很不优雅,然而溥炎却望着她淡笑。
  他向她伸出手,那么温暖的手,足以安抚她所有的慌张害怕。
  小雪纷飞,他紧牵她,走过长长夹道,踩过松软积雪,留下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远远地,可以看见渐次亮起的宫灯,她依赖地跟紧他,直至找到心急如焚的额娘。
  从那以后,每次再进宫,他都会立在枝繁叶茂的连理柏下等她,有时递给她两叁只蜻蜓,有时是和她长得五六分相像的泥娃娃。
  到了盛夏,他们躲在避暑山庄,他教她读英文。她偷懒念不好,他便会佯怒,欲拿小竹板抽她手心。然而在她摊开白嫩掌心,怕痛闭起双眸时,他却飞快地握起她手,贴在唇瓣,落下一个又一个,绵长的吻。
  他们会骑脚踏车,躲避成群宫女太监的围追,像是人世间两只最欢快的小雀。
  溥炎说以后封后要用五彩圣旨,朱红、明黄、蓝绿……只有这样色泽斑斓的颜色,方能象征她在他心中的光彩夺目。
  敏嫣深吸一口气,从回忆慢慢剥离,疼痛蔓延四肢百骸。不见了,不见了,那个陪她痴数星星的少年郎终是不见了……
  萤虫纷飞,棺木缓缓下落,侍从将一捧捧黄土,覆盖其上,像是埋葬她的过去,她最美好最美好的过去。
  月斜星坠,山风吹起敏嫣毛茸茸的额发。赫连锋静静走到她身旁,攥住她柔弱无骨的右手。他可不想在这里看到梁山伯与祝英台。
  然而出乎他意料,敏嫣相当镇静,只是活死人般,呆望逐渐高耸,如山丘般的小坟。
  “敏嫣,别怕,你还有我。”赫连锋将她搂入怀中,不断地承诺,“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认命垂下眼眸,心脏紧缩成一小团,疼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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