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卫繁一愣,冲着卫絮笑眯了眼:“大姐姐说什么呢!我半懂不懂的,本就该多听听大姐姐的,不懂装懂,不会装会,反倒误事。再说,这世间事,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大姐姐多做事,成了自是有功,不成就是有错,两半对开,我却是自自在在,就算夸落不到我身上,也挨不了骂。”
  卫絮怔了好一会,对着卫繁略得意的脸,有心想驳斥,话到嘴边却道:“我们姊妹血脉相连,荣辱一体,对错……”
  卫繁笑道:“反正这事,我听大姐姐的就是。”摆摆手,“大姐姐放开手脚便是,你是领旗将军,我们就听令行事,不费心力。”
  卫絮无奈,低头嫣然一笑。
  第20章
  大雪纷飞,洒盐扯絮一般,禹京上下一片雪白,已成琉璃净白世界。
  楼淮祀藏在街角,看着卫家仆役支起棚帐、垒起火灶、架起大锅,没一会火舌舔着锅底,锅中冒起了腾腾热气。他怀里抱着一只凶巴巴的小肥狗,怕被咬,死死捏着狗嘴,小肥狗气得倒着两只眼,蹬着肥腿,沉着肥屁/股,喉中咕咕作响,恨不得挣脱之后,几口咬死姓楼的。
  楼淮祀叹道:“唉,畜牲就是畜牲,前两日看你还有几分灵性,怎又变得蠢笨不堪?我这是给你找个好去处。小丫头要是喜欢养你,你就掉进了福窝里,自后衣食无忧;小丫头要是喜欢吃你,你就能投胎转世,我再请高僧给你超度超度,说不定就能转世为人。如此万全之法,你这个畜牲竟还不识好歹。”
  楼竞斜倚一边,道:“你把它的狗毛剪得有如狗啃,它岂有不咬你的。”
  楼淮祀笑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乞索儿、癞皮狗,见之才令人心生怜惜,哀哀动容。”小肥狗许是气得累了,半死不活地趴在他臂弯里,眼皮都懒得动弹一下,楼淮祀摸了一记它肥嘟嘟的肚皮,夸了句乖,又问楼竞,“早起怎么没见到五舅舅?”
  楼竞答:“悯王言道:家有恶犬恶客,只好避去他处觅一息清静。”
  楼淮祀鄙夷地看看楼竞,摇摇头:“堂兄,楼竞,楼十一。你这是折节,你这是变心,你这一门心思只往五舅舅那偏。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明明溜去季侯的别院赏梅去了,啧啧啧,你不通风报信也就罢,竟还哄骗与你生死相依的小堂弟,真是其心可诛。唉,忆往昔,你为长为兄真是对我千依百顺,悲今朝,满口谎言欺瞒。果然人心易变,不可追思。”
  楼竞深知不能与他逞口舌之强,道:“外头围了好些人,再迟些,你这个假乞儿连米汤都讨要不来一口。”
  楼淮祀忙抖抖破衣,抓一把雪在头上,问道:“如何?可有一人一狗、饥寒交迫、相依为命之凄凉落魄?”
  楼竞皱眉道:“你虽年纪尚小,长兄未娶,不及婚时,但真有心求娶,也应当告诉长公主为你上门提亲,欺瞒哄骗轻浮之事。”
  楼淮祀道:“你懂什么?我的婚事要不是我外祖父做主,要不就是我二舅舅做主,我娘亲也就只能操心操心长兄和你的终身大事。”他冲楼竞挤眉弄眼,“我先哄了小丫头,知我者如外祖父和二舅舅,定知我心之悠悠,我情之切切,我意之绵绵,我思之蔓蔓……”
  楼竞被恶心得呛,隔夜饭差点没吐出来,真是听君一席话,能省三天饭。
  楼淮祀又理了理仪容,催道:“快,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楼竞看着他玉白秀极、艳若桃李的一张脸,再兼这小子自小锦衣玉食,养得油光水润,一身破衣都无损半点的俊俏;再看看他怀里的那只肥狗,肢肥腿短,肚胖如瓜,。遂道:“脸过洁,狗太胖。”
  楼淮祀也不知怎生得耳朵,听罢喜道:“那就是无懈可击。”
  “飞雪连天,她们闺阁女子,未必会到粥棚行善。”楼竞皱眉。
  楼淮祀摸着肥狗:“始一他们探来的消息,□□不会有错。”姬景元的暗卫、秘探上天入地、手段诡秘,细思后背一层薄汗。他二舅舅都看得眼热,唉,可惜他二舅舅脸皮不够厚,换他肯定缠着讨要几个来用用。
  楼竞立马噤声,不再多言。
  楼淮祀昂着头从街角晃了出去,越过挨挤的人群隐见粥棚里一抹丽影,正想睁大眼,看得再仔细些,却是形同撞鬼,飞也似溜了回来,惊悚道:“我舅兄怎也在?”
  楼竞不由笑起来:“你三番四次骗卫大郎,他一见你,定要纠结护卫来打你。”
  楼淮祀愁容满面,他与舅兄虽意气相投,却有些微如尘的小误会不曾消去,这冒冒然然相见,不是明智之举。
  “堂兄,你想个法子,把小丫头引出来,我看小丫头好奇心颇重。”楼淮祀求道。
  楼竞想着总归是自己堂弟,不好视而不见,便道:“我要那张人/皮/面/具。”
  楼淮祀怒视着楼竞,气得直跳脚:“堂兄跟着五舅舅,学得全无君子气度。你要面具,怎不自去找始一要?”
  楼竞不禁怀疑堂弟跟自己有仇:“始一是上皇暗卫,为护上皇安危平常都是隐迹藏形,我寻他的形踪?他日你我兄弟再见只能在清明坟前。”
  楼淮祀哑口无言,又不甘心吃亏,道:“始一说了,人/皮/面/具难得,他最近又没杀人,又没新鲜的尸首,我给了你,十天半月的都未必有第二张。你得另帮我做三件事,放心,都是手到擒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件。”
  “两件,我还要你的袖里箭。”
  “一件,袖里箭也不能给你,我怕糊里糊涂死了冤大头。”到阎王殿都不知道自己如何丧得命。“倒可送你一把柳叶刀。”
  “不要柳叶刀,罢了,我吃些亏,就两件事。”楼淮祀心痛纠结道,“你我手足,只得让你三分。”
  楼竞到底脸薄,争几句就落了下风,应了下来。
  楼淮祀拍拍胸口,道:“不曾带在身上,回去后再给你。”
  楼竞面无表情地欺身上来,一通乱摸,搜走了皮囊袋,揣进自己怀里,一言不发走了。
  .
  卫繁与卫絮等人站在粥棚里侧,看着纷纷大雪里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乞粥人,老少贫弱,冻得面青唇紫也不肯离去。她心下不忍,难免露出一点凄容,扭头看看身边的卫絮,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看不清她大姐姐的面目,大许也是悲恸心惊。
  卫繁原本那点凑热闹游戏之心去了大半,天地苍茫,红墙绿瓦,却又有人活得这般艰难。过一会,一个衣单身薄的垂髫小儿捧着一罐热粥,嘴里叼着一个蒸饼,不顾热烫,欢天喜地地跑远了。卫繁看后托着腮不由笑起来,悲悲凄凄的,也没甚用处,出银施粥,虽不过略尽绵薄之力,也比看着皱眉好。
  她看得正专心,忽得地见雪地有什么毛茸茸的事物在那滚动,定睛看,眼前却是空无一物,揉揉眼,又有一团不知是死是活的毛球趴伏在那状若挑衅。卫询不敬鬼神,连带着整个卫家都是心粗胆大,卫繁只当什么活物,想抓了看个究竟,一拉绿萼,带着一个护卫,起身就去撵。
  沿街过,绕直巷,卫繁见跑得有点远,忙一个止步,正要回去,抬头就撞见了雪地里站着的少年郎,絮絮雪飞、俊极少年,卫繁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掀开覆面的垂纱。
  她眼前的少年郎撑着一柄破伞,乌发间点点落雪,颜色如玉,红唇点朱,启齿一笑,这白雪世界便有了万株红梅怒放。
  楼淮祀笑开来,她小小的,软软的,一身红底花树对鹿胡服,蹬着绛红皮靴,踩出一地零乱的脚印,她露出的那双眼也像她衣服绣着的鹿,懵懂、天真,却又大胆。
  “你……”卫繁踯躅,“你……怎么不去那要一碗热粥?我大姐姐还蒸了热饼。”
  “那只纸鸢,你喜欢吗?”楼淮祀问道。
  “嗯。”卫繁老实点头,“喜欢。”
  “小狗喜欢吗?”楼淮祀托着蔫耷耷、支着三白眼的小肥狗又问。
  卫繁一时有些怔愣。
  楼淮祀忙道:“喜欢吃也行。”他边说边上前一步把肥狗塞给她。
  卫繁呆呆接过抱在怀里,又呆呆道:“还是……别吃了吧。”
  第21章
  楼淮祀这人有些抠索,明明从小到大,手里执的金匙,嘴里吃的玉食,却不知从哪染得臭毛病,眼里见不得好东西,一见就想往自己怀里拔拉,但凡进了他的衣兜,不使几斤力气,别想抠出来。
  对着卫繁,楼淮祀的毛病是不药而医。
  大雪、肥狗、胖……小丫头,真是人间胜景。楼淮祀一见眼前小丫头腮边的梨涡,就想寻摸点好玩好吃的取悦她、逗乐她。
  他正那掏呢,就见绿萼带着护卫找了过来,后面还跟着怒火冲天的卫放,支着红鸡冠、抖着脖子毛,形如斗鸡似得冲了过来。
  卫繁正被卖力讨好的肥狗逗得咯咯直笑,看见兄长,更高兴了,举起胖嘟嘟的小狗,对卫放道:“哥哥,看,它生得好生有趣,一只耳朵立着一只耳趴着的呢。”
  卫放几步上来,伸出手飞快地将妹妹帷帽的垂纱重新掩好,再将人往自己身后一藏,瞪着楼淮祀,轻蔑道:“哪来的乞儿,这般放肆。”竟敢盯着他的妹妹看?这臭乞丐看着……好似……还有些眼熟。
  卫繁被这一拉,略有些心虚,老实地躲在兄长身后,不放心,悄悄探出身打了个手势,想叫楼淮祀快跑。楼淮祀一动也不动,反笑冲着她一眨眼,卫繁面上一红,又担心又忐忑地躲了回去。
  楼淮祀这刹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忽得一击掌,又惊又喜,冲着卫放道:“你是……卫兄?卫兄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时日我们相谈甚欢,恨不得结八拜之交。不过数日之别,卫兄就将我忘在脑后。”
  卫放一呆,扫了楼淮祀好几眼,直眉立目怒道:“是你,那个跟我赌斗的小乞儿。”原先他就看他生得不错,洗净脸,竟这般好看,那些女娘见了他岂不是要自惭不如,不敢再弄脂敷粉?“不对,你胡说,你赢了我近百贯钱,我怎会和你结八拜交?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敲断你的腿。”
  卫放吼了几句,福至心灵,狞笑几声,街角隐蔽无人,他手边有健奴护卫,打了这臭乞丐也是白打。转身对卫繁笑道:“妹妹快回粥棚,大姐姐正担心你呢。”
  卫繁哪肯,揪了他的衣袖:“哥哥一道走。”
  “哥哥要和好友叙旧,妹妹留下颇有不便之处。”卫放哄道。他定要问出小乞儿是怎么逢赌必赢的。
  卫繁小声求道:“哥哥,今日家里布粥行善,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卫放无奈,低声道:“我只想问问他怎做的局。”
  楼淮祀耳尖,笑道:“我自小赌运极佳,我观卫兄印堂晦暗青灰,正是势弱之时,此消彼长,才让我赢了赌斗。”
  卫放冷哼一声:“家师道赌运之说无稽之谈,一人若是十赌十胜,不是细处做了手脚,就是大处布局设套。”
  楼淮祀有些吃惊:“卫兄的老师倒是奇人。”摇了摇头,过来亲热地一搭卫放的肩膀,“我听闻有师之严,以尺击掌心,以棒打背臀,皮肿三寸,血溅七尺,令人不忍目睹。卫兄有幸才得此良师,良师不可多得,益友亦如是,卫兄,你我有缘,不如做个贫贱之交?”
  卫放点头:“我老师虽言辞略嫌刻薄,倒真算得奇人,他初来时我心中不服,他与我斗虫、斗鸡、斗犬,扔骰子,抛正反,博大小……他九胜我一胜……你……何姓?”
  “楼。”
  “楼兄,于赌之道,家师油滑精通,他说的十有八九是对的。”卫放叹道。
  楼淮祀笑道:“有理。对了,卫兄既斗犬,可闻羡州有山民,养有山犬?短尾壮腿,头如拳状,宽嘴利齿,性情十分凶猛,狩猎尤胜细犬。”
  “莫非是我孤陋寡闻?”卫放听得心里直痒痒,“竟不曾听过山犬。大许是山野乡民养的看家犬,无有名姓之故。”
  楼淮祀亲热道:“卫兄要是有意,春来我帮你寻几条来如何?放心,细细调养,几口能咬死别家养的猞猁。”
  卫放忙点头:“那可说定了,你要是夸口欺瞒,我可真要翻脸把你摁进棺材里打。”
  “诶!卫兄怎能这般生疑,你我一见如故,恨不得通家为好,怎会欺你?”
  卫放冷哼一声,又狡黠一笑,拿胳膊肘捅楼淮祀,偏头道:“楼兄,我看你不像什么乞儿,十之八九与我是同道中人。”抽抽鼻子嗅了嗅,“尽是纨绔膏梁之味。”
  楼淮祀偷偷看了眼坠在卫放身后,攥着兄长的衣角,亦步亦趋的卫繁,莫名他就知道小丫头正竖起双耳细听。当下坦荡道:“卫兄,你不知我处境,我娘是个续弦,我与我长兄同父异母,我爹是个凶残的偏心眼,从小到大他就没动弹过我兄长一根小指头,对我则是非打即骂,鞭、板、长尺,无所不用其极。我娘亲呢,三从四德,被我爹枕头风一吹,一味偏袒丈夫,对亲子不闻不问。也就外祖父和我舅舅怜惜,对我多加照顾。我一时不忿,离家出走,谁知他们竟无一丝动容,任我自生自灭。”
  卫放和卫繁十分不忍,卫筝与许氏溺爱子女,可谓是千依百顺,乍闻如此惨绝之事,兄妹二人心头酸楚,同情不已。
  卫放待人赤忱,愤愤道:“你爹娘未免太过,楼兄不必太过伤心,要不如来我家小住几日如何?”
  “……”真是意外之喜啊!楼淮祀忙一揖礼,“卫兄相邀,岂敢不从。”
  卫放抬抬手,又嫌他衣破潦倒,道:“楼兄,不如先随我去换身好衣,家中正舍粥饼,去粥棚用上一碗,暖暖肠胃。等这边事了,我再为你引见家师,我们听听曲,看看舞,小酌几杯后再抵足夜谈。”
  楼淮祀笑道:“岂能不应。”
  卫繁边听他们说话,边躲在那偷笑,连自己也不明了,为何发笑。他这般好看,又这般有趣,又住在家中,想想便是悦心之事。
  隐在院墙上默默看着这几人的楼竞,沉默良久,才无奈跟上。
  .
  卫家今岁施粥,卫絮虽谨慎小心,又翻了旧例,到底不曾经事,因自己兄妹多筹了银钱,遂叫食手仆役另和面蒸饼。粥汤不经饿,蒸饼却是易饱之物,口口相传后,引得领粥人比往年多了许多。
  卫繁揪了卫放的衣角,也不看路,只看着领粥人排成长长蛇队,略数数,少说也有百人,除却几个夹在里头贪小的闲汉,乞索与贫者参半。
  她这一走神之间,边上一个领粥的妇人忽得身子一歪,倒地不起,手里捧的陶罐“呯”得一声四分五裂。这一倒如石落水中,引得前后人群纷嘈躁动。
  卫繁离得不过丈远,见她伏在地上,好似声息全无,微风卷起细雪拂着妇人几缕花白的乱发,她身形极为单薄,倒在地上好似一身旧衣被人弃在雪地之上。卫繁惊愕之下,竟忘了进退,反而向前小迈一步。
  楼淮祀眼尖,忙将卫繁一拦,轻道:“别过去。”
  一边卫放更是惊得色变:“她她她……她死了?”他妹妹也不曾亲手熬粥,定不是被他妹妹毒死,她甚至都不曾领到粥饼。
  楼竞惊见事生,怕沾上楼淮祀,不顾藏形,抢在京兆尹差役围过来前跃身而上,拿刀柄将人轻轻翻转,伸指探了探鼻息:“没死,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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