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谢令仪几时与这般不讲理的人打过交道,好在她一向稳重,不卑不亢道:“ 我二位妹妹皆是碧玉闺秀,随分从时,敢问郎君我妹妹有何失礼不当之处?若错在她们,谢家定当赔罪。”
  卫絮秀眉蹙得更紧了,想着自己的确是个小肚鸡肠的,耳听谢令仪将自己与崔和贞并提,又是羞又是恼,启唇要驳,到底碍于姐妹情面不悦地噤了声。
  古树彩缎拂过朱袍男子的脸上面具,更显疫鬼的狞恶可怖,他笑道:“谢家女?哦……京中常闻谢家女有美德,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不分清红皂白就把自己的表妹扯进污水之中。”
  谢令仪面上一红,咬牙:“敢问郎君名姓?”
  朱袍男子却不理会,反问:“谢家要担其责?”
  谢令仪心头打了个突,竟应不出一个敢字。
  朱袍男子似有得意,又与卫絮道:“我相你面相,说你命犯小人?可有半分错?你这个崔妹妹品性愖忧,你这个表姐姐装腔作势,奉劝远离为妙。”
  卫絮看谢令仪难堪得快要钻进地缝中,只觉这个朱袍男子说话恶劣不留丝毫余地,有失君子风度,偏偏他口口声声维护得是自己,自己若是相帮谢令仪,倒有不识好歹之嫌。再者,虽然看不清朱袍男子的面目,却隐隐觉得得自己跟着赔罪,非但不能平息怒火,反倒会惹得朱袍男子越加不肯罢休。
  崔和贞惊惧之下,泣求:“卫姐姐……”她话尽意却未尽,在场几人都不是愚钝之人,立马明白她言外之意,是求卫絮帮忙求情。
  朱袍男子低头讥笑出声,道:“如今可信了你命犯小人?”
  谢令仪骑虎难下,深福一礼道:“妹妹得罪之处,谢家不敢担其责,我谢令仪却敢,郎君要是怪责,只管拿我是问。”
  朱袍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懒洋洋道:“罢了!嗯……看在你家大姐姐的份上,此事就当化为乌有。”
  卫絮神色一紧,男子口中的大姐姐分明是她大表姐谢令姿,先太子明孝王的侧室,如今明孝王身故,谢令姿长居庵堂,不过一个活死人。谢令仪额际也有点点细汗,敢这么随意提及谢令姿,十之□□是皇家中人。连着崔和贞也回过味来,一张脸惨白如纸。
  朱袍男子哼了一声,抬步要走,又回过身:“卫家小娘子,你的堂弟堂妹在驱傩那嬉闹,你可要寻他们一处?顺道再叫傩婆为你驱邪袪疫。”
  卫絮沉吟一番,见谢令仪又羞又窘,知她为人要强,宁肯独处也不要他人在旁安慰,便低声道:“表姐姐先领了崔妹妹回去,我去驱傩处找我二妹妹。”
  谢令仪垂着头,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又飞快地的转过身不叫卫絮看她狼狈不可自处的模样。卫絮静静收回手,叫了执书,随着朱袍男子往殿前热闹处走去,直等得走了十几步,才思及自己行动不经思量,怎能就这般跟着一个素不谋面的郎君走?
  她一停,朱袍男子顿有所觉,止步笑起来:“你倒不似你堂妹憨傻。”
  卫絮又福一礼,她也不问名姓,不思他是何人,轻声道:“郎君见谅,恕我轻狂无礼,容我先回家中彩棚处,再去寻我弟妹。”
  朱袍男子笑着道:“不必如此,真要细算,你我早晚会是亲戚,送你一程又何妨,省得阿祀事后知晓在我耳边叽叽歪歪个没停。”他顿了顿,见卫絮神色如常,诧异起来,“你怎不问我是谁?”
  卫絮抬眸反问:“我为何要问你是谁?浮萍偶遇,不过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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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真是个没良心的丫头片子。”朱袍男子冷哼一声。
  卫絮不语,心中却想:不变应万变, 不管他说什么, 我只不理会便是。他自己一个人说得无趣了, 自然就住了嘴。
  朱袍男见她闷头走路,半声不响,回过头, 凌厉的目光从阴森森的面具后不善地扫了她一眼:“哦?莫非是怪我羞辱了你的外家?”
  这话卫絮再不好不接,她也有些着恼, 谢家是她外祖母家, 眼前之人踹了一脚不算, 还来回地碾,她怎会高兴?道:“骨肉亲戚, 总是与众不同?将心比心, 若是有人辱及郎君的外家, 郎君当如何?”
  朱袍男子凉嗖嗖道:“我定交手称赞一番。”
  卫絮再机敏都倒噎一口气,被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外家一心想给我爹爹送小老婆, 我家小姨趁着我娘亲有孕,明为照顾阿姊,实则一心勾搭姊夫……”
  “你……你……污言秽语。”卫絮长在深闺, 几曾听过这等放肆露骨之语, 面含薄怒,只恨不能拿手掩耳。
  朱袍男子背着手,心情极佳,笑着道:“浮萍偶遇?小娘子得了我的相帮, 却又怕沾上麻烦,一心想撇清干系。事不遂人愿,你一不小心就知了皇家私密,这可如何是好?”
  卫絮直惊得目瞪口呆:“你……”
  “我小姨对外说是染疾病殁,实则被赐三尺白绫,尸骨连祖坟都没进。”她不愿听,朱袍男子却非要说,直把卫絮气得竖起秀眉,立起妙目,恼怒地瞪着眼前之人。
  她死死攥着手中的巾帕,心知她越生气越是着了道,屏着气半晌才静下来,道:“眼下无人,我只当郎君不曾说,我也不曾听便是。”
  朱袍男子点头:“也是,自欺不失为上选。”他想了想,拉长声道。“不过……”
  “不过如何?”
  “不过,要是隔几日满城尽飞国丈家的流言,彻查之下,你说会不会与你扯上干系。”
  卫絮强撑道:“你为恐吓我,将自家私密之事散于人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有何益?”
  朱袍男子满不在乎道:“又不是我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他们有没有脸面,咎由自取,于我哪来得自损八百?”
  “总是皇家事。”卫絮道,“圣上想必也不会许你胡作非为。”
  朱袍男子笑着道:“大不了讨顿责罚,难道还能让宗正寺剔我出皇家族谱?说起来你祖父做过宗正寺卿,不如你去问问?”
  卫絮满心疲累,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索性闭耳不听,加快脚步往驱傩处走去,朱袍男子被她逗笑,畅快的笑声丝缎似得绕过她的耳畔,卫絮更添羞恼。他二人一人笑,一人气,正僵持间,斜刺里杀出一个白面鬼,张牙舞爪地来吓卫絮,卫絮心神不宁之下,还当是哪个扮鬼的童男女捉弄于她,正要侧身避过,白面鬼却不依不饶地来抓她的衣袖。
  “怎这般顽皮。” 卫絮躲过手,轻声斥道。
  那只白面鬼嘻嘻一笑,将脸上面具一推,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不是卫紫又是哪个:“哼!大姐姐可有吓到?”
  卫絮惊见堂妹,心下一喜,只感逃过一劫,一把握住卫紫的手,问道:“大郎和二妹妹他们在哪处?你怎一人乱跑?”
  她们堂姐妹感情平平,先前处不到一块,现在也不怎么亲近,卫紫远远见了卫絮,存了坏心思,故意吓她一吓。谁知卫絮不知是撞了邪还是吃错了药,蓦得亲近起来,害得卫紫愣怔在那:她这个大姐姐是转了性子?冰山雪成了春江水?
  朱袍男子看这姐妹二人的神色,便知俩人不惯亲密,卫絮听得他笑声中带着讥讽,整张脸成了血色。
  卫紫还在那怔忡别扭,她大姐姐怎么还抓着自己的手里?抓得她心里毛毛的,正想挣开,一抬眼又见卫絮的红红脸,吃惊道:“大姐姐,你的脸怎得红了?”
  朱袍男子顿时大笑出声。
  卫絮恼得丢开了糟心堂妹的手。
  卫紫见卫絮反反复复,一时好,一时歹的,大为不满,想要生气却又神奇地安了心。她就说嘛,她大姐姐就是晨间薄雾,凉丝丝的,通常站得离人一丈远,忽然间与她亲亲密密的手握手,害得她以为大姐姐中了邪。还是这个拿腔作势动不动就甩脸子的大姐姐亲切些。她一想开,消了气,冲着卫絮扮了一个鬼脸,再将白面鬼的面具往下一拉,再伸手一指:“喏,长兄和二姐姐他们在那边呢,你怎没瞧见?”
  卫絮大为无奈,道:“你们都戴着面具,我也只能看衣识人,哪里一眼就能认清?”
  卫紫讪笑一下:“那……大姐姐随我来。”走了几步,又觉不对,回过身看着朱袍男子,喝问道:“你这个疫鬼怎跟着我们?”
  卫絮大急,顾不得往日嫌隙,拉住卫紫,低声道:“是这位郎君好心送我过来寻你们的。”
  卫紫噘着嘴,道:“可他鬼鬼祟祟的。”
  朱袍男子倒没生气:“我从来光明正大。”他说罢,先行几步,对着不远处拿卫放当桩子,与卫繁追逐笑闹的楼淮祀就是一脚。
  楼淮祀挨惯了他爹的打,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朱袍男子这一脚踹在了卫放腿上,卫放一声“唉哟”抱着脚金鸡独立着直蹦达。
  朱袍男子踹错了人,一时也有些过意不去,只他极好脸面,站那左右四顾,就是不肯上前致歉。
  楼淮祀冲过来一把揭了朱袍男子的面具,怒道:“姬冶,你好端端打人,我要告诉舅舅去。”
  姬冶一把夺回面具,道:“你是垂髫小儿不成?一天到晚只知告状,就这般还想娶妇?我都替你羞臊。”
  卫絮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眉飞目扬,鼻挺唇薄,心想:这人相貌生得张狂,行事也是无所忌惮,倒是相得益彰。她心下忌惮,就往旁边移开几步,离姬冶又远了些。姬冶察觉后,一挑剑眉,暗骂:不识好歹的臭丫头。
  卫放抱着脚跳了好一会,动弹几下,“咦”了一声,完好无缺,疼痛都消了大半,侥幸侥幸,害得他以为自己腿断了。
  卫繁取下傩婆的面具,挽住卫絮的胳膊,笑道:“大姐姐可算和谢家表姐说完了话,那边朱衣人人的长鞭好生厉害,几丈外能击破巴掌大的薄纸,半点都不伤人。”她边说边摸出一面指长的金箔春幡,踮脚插卫絮鬓边,又在她耳边轻声道,“楼哥哥拿了好几面小春幡,我们姊妹一人一面,大姐姐这面春分幡,上头的暗纹是冬梅。”
  卫絮看了眼卫繁髻边果然也插着一支小春幡,不由盈盈一笑:“多谢妹妹记挂。”
  “自家姐妹应当的。”卫繁跟着她笑。
  楼淮祀拉了姬冶过来,与卫家兄妹道:“这是我表兄,姓姬,行三,单名一个冶字。”
  几人两下一见礼,卫放揉着小腿肚弹着舌:还想教训一下这个乱伸脚的,姓姬?岂不是皇子?那还算屁个帐,好在踹得不轻,嘿嘿,不然有冤都无处伸去,这一进一出,他好似还赚了。
  姬冶想了想,终是道:“卫兄见谅,我这一脚是冲阿祀去的,误伤了你,是我之过,要不请个医师来看看?”
  卫放连忙原地蹦了几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四肢齐全,能跑能跳。”
  姬冶扫了卫放一眼 ,拿胳膊肘轻捅一下楼淮祀:卫大郎好似有些不大正常,他的妹子别是有隐疾?
  楼淮祀不及他高,搭着他的肩,道:“胡说,我舅兄最好相处不过,不像你,还是为人兄长的,上来就暗算我。算了,念你有功,就当将功折过。”
  姬冶不解:“何功?”
  楼淮祀溜了一眼卫絮,笑着在他耳边道:“国夫人有心结亲福王府,本想让他们相个面,无不妥处就可将亲事定下。谁知先才出了岔子,谢家将我大姨子拉走了,我还以为这趟不得成行,没想到,你倒把人带了来。”
  姬冶这才注意到姬凉也在,有些不可思议道:“国夫人竟喜爱姬凉这般的孙女婿?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细声细气,有如小娘子。国夫人别是不喜大孙女儿,胡乱拣个人家塞她过去?”
  楼淮祀笑道:“阿凉哪里不好?福王府铁帽子王,只要不惹事,尽享富贵清闲,可谓与国同休。你也不去禹京打听打听,不知多少贵女愿许凉郎,比你这无封的皇子还要抢手。他一个福王世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何妨?王府亲卫养着干吃白饭的?要不是卫侯府与福王府有旧交,姬凉这样的金龟婿哪轮得到卫絮?”
  姬冶磨牙,哼声道:“你自己也是手残脚弱,这才与他惺惺相惜,男子汉大丈夫,长于妇人之手,娇惯文弱,能顶什么用?”
  楼淮祀冷笑:“左右是你堂弟,你爱贬低自是随你,反正我是不痛不痒。”
  姬冶扬眉也冷笑了一声。福王府与皇家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元祖之时修皇家族谱,卫老国公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一个姬平,填好了皇家满是窟窿的祖宗牌位,姬平更捞得个百世富贵。福王府自知出身不正,底气不足,老老实实做闲王,不敢生出丝毫的张狂。王府子孙不知是天资有限还是有心为之,大都平庸无能。
  姬凉还算好的,除了性子文弱了些,不酗酒,不修仙,不好渔色,唯好诗书字画,脾气又好,偶有冒犯,他也是一笑置之,不予计较。就是有些呆性,给他本书,他能晨起坐到晚凉,茶饭不思,且有些反祖迹象。
  老福王姬平是被老国公从田埂间带走的,两腿还沾着田泥呢,做了福王后,用不着他种田了,姬平闲得在家抠着脚丫打着转,实在找不到可消遣的,只好在府中辟出一块地,种棚葫芦丝瓜,引为乐事。临死都还惦着自己的地,深憾子孙里没一个能知自己平生所好的。
  姬平一故去,秋凉藤枯架倒,异岁就改种了奇花异草。
  等到了姬凉这辈,金汤匙含多了,重又念起泥土芬芳。姬凉除却诗书,也好伺弄伺弄花草,亲自施肥浇水捉虫,好好一个白净贵公子,灰头土脸一身的泥。害得老王妃以为老祖宗在地下寂寞,上了孙子的身,连灌了姬凉好几盅符灰水。
  .
  姬冶盯着好生好气跟卫紫说话的姬凉,直盯着姬凉汗毛直立,鸡皮疙瘩掉了又爬上胳膊肘,爬了又掉,只好忐忑问道:“堂兄,我脸上沾了泥尘?”
  姬冶硬梆梆道:“不曾。”
  卫紫冷眼相看,暗想这个三皇子真是个讨厌鬼,和她大姐姐一样不招人喜爱,同是姓姬,姬凉话音柔软,给她面具不算,还给她吃荷囊里收着的乳酥糖,比这三皇子强多了。见姬冶对姬凉恶声恶气的,往两人中间一跳,举着面具道:“世子,你说这个是什么鬼?”
  姬凉被她这一打岔,收回心神,笑着给卫紫说起白面鬼的诡说奇闻来。
  姬冶翻个白眼,又冷哼了一声,哼得楼淮祀都怀疑自己表兄是不是得了风疾,以至鼻塞不通,有事没事哼哼个没完,也不怕哼出不雅物来。还有卫紫,小丫头一点眼力界都没有,缠着姬凉嘟囔着有的没的,耽误了你大姐姐的终身大事其罪非小。
  楼淮祀自封月老,不容眼皮子底下的鸳鸯飞了,扬声道:“凉表哥,卫家大娘子还没有面具呢,我们人人都有,只她没有,未免无趣。 ”
  姬凉呆了呆,仿佛有理,遂打发小厮去取。姬冶看姬凉不顺眼,凶巴巴道:“多此一举。”将手中的疫鬼面具往卫絮那一递:“拿着。”
  卫絮避之不及,哪里肯接,撇头移开目光:“我不要它。”
  姬冶佯怒:“你敢不要?”
  卫絮红着脸紧抿了一下唇,急道:“这是你私物,我才不要。”这面具是姬冶从自己脸上取下的,戴过用过,她怎能受之。
  姬冶本要生气,看卫絮耳尖血红,这才省悟过来,不以为然嘀咕:“还是个古板的小丫头。”
  卫絮气道:“强词夺理,本就是你无礼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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