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八月的黎明前有一点点凉,乔若初拿出一床鹅黄色苏绣茉莉花的锦缎薄被盖在身上,复又躺下。
  她今天要去参观相城新开的玛利亚女子学校,据说是美国教会办的,总校在上海,相城的只是分校。学校的宣传从年初动工的时候就开始了,还请了相城有头有脸的人出席开工仪式,姚青崖也被邀请去了。
  回来之后他对乔若初说等招生了会给她报名的,还告诉她现在已经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了,上海那边遍地都是女子学校,毕业后和男人一样在社会上做事情的女孩子比比皆是,他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跟上时代的潮流。
  乔若初没出过相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她不排斥以后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自从父亲说过之后,乔若初就一直盼着玛利亚女子学校开学。
  姨娘余氏按照乔青崖的描述给她准备了浅蓝色旗袍领斜襟上衣,喇叭形露腕七分袖,摆处镶滚着银丝边,深藏青百褶裙,白色纱袜和圆口布鞋,据说这是女校学生的标准装束。
  余氏是她母亲的陪嫁丫鬟,乔若初的母亲临终前非让自己的丈夫纳了余氏,大概是想女儿有个可靠的人抚养吧。
  这些年,余氏也确实没辜负乔若初母亲的重托,把她视若己出,万般呵护。
  上学的衣服乔若初试穿过一次,穿上去挺合身的,衬托的她如一朵初绽的白玉兰。
  初升的亮光透过窗帘打在乔若初的床帷上,几只鸟儿哼着脆嫩嫩的歌儿在窗外欢腾,调皮的聒噪得乔若初神清气爽,她要起床了。
  她房间的隔壁就是盥洗室,乔青崖为了方便女儿洗漱专门叫人把里面装潢的温馨舒适,乔若初趿着拖鞋推门进去刷牙洗脸。
  因为今天要去玛利亚女校,她特意把头顶上一半的头发斜斜的编成发辫,用羽纱蝴蝶结固定在脑后上方,剩下的头发顺直地披在肩膀上,前面留一层薄薄的齐刘海,长度在眉毛上方高一个手指左右的距离,衬托着弯而细长黛青色的眉毛,显得十五岁的她特别的乖巧灵动。
  梳完头发,回到卧室,乔若初从衣柜里挑出一套乳白色缎面绣浅橘色金盏花镶宽边的短衫,天水碧绣流纹的套裙穿上,脚上穿上一双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暗黄色的系鞋带的平跟小皮靴。
  她觉得今天是个隆重的日子,这样的打扮应该还算得体,不会显得寒酸也不会特别出挑,她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
  楼下的红木餐桌上已经摆上一紫砂钵子粳米菊花粥,一盘糟鱼,一碟菠菜花生,一碟皮蛋豆腐,很清爽。乔家的两个佣人孙妈和孟妈正在摆餐具。
  乔若初袅袅下楼,“小姐起床了?”
  孙妈赶紧跟她打招呼。
  “小姐今天真漂亮。”孟妈也笑着和她说话。
  听见女儿下楼了,余姨太也从屋里面出来了,“姨妈早。”乔若初看见余氏,眉眼弯弯笑了,嘴角处一边一个浅浅的小梨涡,花季少女的甜蜜娇憨,都在这对小小的梨涡里了。
  “若初今天要到女校去参观。”余姨太说,“叫你父亲陪你去吧。别人都有伴儿。”
  余姨太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出门,一般的场合叫家里的下人跟着,隆重的场合就要拽上乔青崖了。
  乔青崖在阳台已经听到母女的对话了,咳嗽了一声走了过来,坐到饭桌前看着乔若初,“嗯,我女儿乖巧伶俐,每每带着出去都羡煞旁人。”他得意地说。
  乔若初盈盈落座,坐在父亲对面,“父亲就会嘲笑女儿。”她佯装生气,闷头吃饭。
  乔青崖乐的哈哈大笑,“吃饭吃饭喽。”
  余姨太也落座了,看着乔若初吃的很香,满意地笑了。
  夏末的阳光透过大大的落地窗跳跃进来,屋里的红木家具发出低调的光芒,细看是无比璀璨的。
  佣人福全从外面进来,手里举着一张报纸:“老爷,相城出事了,昨晚大芒山的土匪来相城刺杀吴都督,看,报纸上全是昨天的消息。”他不安地说。
  乔青崖一愣,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筷子上夹起来的花生倏然掉下,滚到了地面上。
  大芒山的土匪,他是听说过的,这一伙有三四万人,五个首领,是拜把子的兄弟,一律是狠毒残忍的角色。
  据说大芒山的土匪窝里面点着人油灯,还有用女人的肋骨做成的乐器,仇人的头骨做的夜壶,总之,非常阴森恐怖,单单这些传说就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
  前十多年政府派出十万兵马,在大芒山周旋了半年多的时间,传回来的消息是全部歼灭了这伙土匪,轰动了全国。
  当年剿匪的将领吴术成也因此一跃成了地方上的都督,辖制浙江全省的兵马。
  相城过了这么多年没有匪患的日子,还真亏了那次剿匪。
  乔若初已经吃了七八分饱,站起来接住福全的报纸,只扫了一眼,就觉头重脚轻,差点一头栽了下去。
  报纸上说昨夜袭击吴术成别墅的一行十二名土匪,被击毙十一名,仅一人漏网。
  她的手微微发抖,脸色煞白。
  昨夜她掩护了一个土匪。
  那个土匪藏在她的锦被里面,用粗壮的胳膊扼在她胸前。
  乔若初恍若坠入人间地狱,头晕目眩,耳鸣腿麻。
  她怕父亲看出异样,强撑着绵软的身体爬到楼上,她把自己反锁起来,把昨天的锦被找出来,装到大大的粗布袋子里,准备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丢出去。
  她的房间,绝不能留下土匪的气息。
  第三章 女校
  镇定下来之后,她复又下楼。
  乔青崖已经吃完饭收拾好了,土匪刺客的消息对他来说也只是普通商人担心生意的问题,乍一听恐惧的不行,缓过来之后就没多少切身的感触了。
  毕竟,土匪只是冲着吴术成来的,也许是当年的漏网之鱼,来报仇的吧。
  他又这么安慰自己。
  他今天把一切事情都放在一边了,专门侍候乔若初去参观玛利亚女校。
  “父亲,您把我放在女校门口就行了,若我参观完了,再去电话亭给您打电话,您再派车来接我就行。”乔若初知晓父亲的生意很忙,身边又没个得力的人手,不愿意他浪费一天的时间陪自己。
  “也行,先去看看情况吧。”乔青崖说。
  他已经四十四了,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眉目舒朗,面容和善,他的身材有点微微发福,穿着暗红竖纹的绸料衬衫,深灰色的马夹,深灰色的西裤,手里时常拎着一个褐色牛皮的长方形的钱包,颇有点绅士商人的派头。
  乔家有一辆小型的通用牌的轿车,平时由司机王清泉开,偶尔顾青崖也会自己开车去办事。
  今天送女儿参观女校,乔青崖特地让王清泉开车,自己则和女儿坐在后座上聊天。
  车窗外面的阳光炙热,散发着夏日最后的狂虐。
  在日头下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
  玛利亚女校在相城的城中心偏南一点的地方,占地不大,外面却修建了五六米宽的绿化带,绿化带把女校整个都围起来了,绿化带里面的墙是砖红色的,不算太高,站在外面能看到里面第二层以上的教室。
  乔若初从自家的汽车上下来,撑起一把天水碧底绘满蒲公英的油纸伞,遮住毒辣的骄阳。
  乔青崖也随着她下了车,“我陪你进去看看。”他说。
  乔若初往远处瞥了一眼,其他的女孩子也确实都有人跟着,没有谁是落单的。
  乔若初点点头,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修的整齐的绿化带,来到女校的正门前。女校的正门简朴严肃,最上绘着写着英文字母,乔若初没学过,一点都不认识,她猜测大概是玛利亚女校的英文名吧。
  女校的招生路线走的是贵族风格,学费昂贵,不是一般的家庭担负的起的,因此今天前来参观的都是非富即贵人家的小姐及随从。
  乔若初观察了一下,好多女孩子都是由兄弟或者管家佣人陪着来的,她们看起来也要成熟一些,都穿上了时髦的低领短袖裙摆处开叉的旗袍,还有个别大胆的女孩子旗袍下面连丝袜都没穿,直接裸露着雪白纤细的小腿,旁若无人地和同伴又说有笑,根本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
  像乔若初这样还穿着上衫下裙的女孩子也有几个,看起来都分外低调。
  玛利亚女校的校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美国人,中文名字叫杨乔治,他有点秃顶,肚子很大,深蓝色的眼睛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今天他一直在给前来参观的女孩子讲解女校的办学宗旨和课程,中文说的很流利。
  他说女子是推动世界进步的重要力量,一个国家的兴衰,首先要看女子受教育的程度。
  乔若初很吃惊。
  他问父亲,怎么女校的校长竟然是个男的,乔青崖告诉她,上海的女校也有男校长,老师应该都是女老师了。
  乔青崖还告诉她,杨乔治是个传教士,他热爱中国文化,在中国只做教育,并不和政府做生意。
  “乔叔叔。”一个穿粉缎绣芙蓉花低领短袖曲襟旗袍的女子盈盈笑着走过来跟乔青崖和乔若初打招呼。
  “婉珈呀,你父亲怎么没来?”乔青崖微愣了一下,马上笑起来答话。
  她是相城富商辜甫芳的女儿辜婉珈,辜甫芳经营着当地最大的一家纱厂,家中富的流油。
  乔辜两家有一些生意上的来往,上一次在相城的商会宴会上,她与岁辜甫芳一起出席的,还给乔青崖敬了一杯酒,故而乔青崖记得她。
  “父亲今日有事,让哥哥陪我来的。”辜婉珈笑着指了指身旁的男子,乔若初这才发现她旁稍后边站着一位中上等身材,穿着白衬衣,浅灰色马甲,同色西裤的男士,他面皮白净,浓眉下一双有神的丹凤眼特别英俊。他手腕上带着瑞士的机械表,一看就是贵族公子哥。
  他静静地站在妹妹的身后,辜婉珈指着他的时候,他才上前打招呼。
  “乔叔叔好,晚辈辜骏,承蒙关照。”他语气谦虚,一副绅士的派头。
  乔青崖赶紧伸出手来同他握手,乔若初看到他的手修长白皙,细腻优雅。
  “你好你好,辜老板的孩子,个个教养的好。”乔青崖一件辜骏就心生喜欢,由衷地赞到。
  “这是令媛?”辜骏刚才目光扫到乔轻若,同乔青崖寒暄完,他转向乔若初。
  “这是小女乔若初。”乔青崖慈爱地看着女儿。
  “你好,若初,很荣幸认识你。”辜骏把修长优雅的右手伸到乔若初的面前,乔若初礼貌地同他握了个手。
  “你好,辜公子,我也很荣幸认识你。”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如一朵初绽的白玉兰,辜骏的心头微波漾起。
  “乔小姐,你也准备来这儿念书吗?”辜婉珈见哥哥对这个少女非常热情,心中微酸,语气有点冷。
  辜婉珈比乔若初大两岁,身材曲致玲珑,粉面桃腮,脖子上带着闪亮的钻石吊坠,贵气十足。与她的兄长辜骏比起来,她的眼中多少有几分傲气,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乔若初。
  “是的,辜小姐。”乔若初不太喜欢她,也不愿意同她说太多的话。
  恰好有人在远处叫辜婉珈,她拉了下辜骏说了句“再见”就走开了,乔若初才没感到更多的尴尬。
  辜骏是陪妹妹来的,妹妹走了,他只得跟着,他跟乔青崖和乔若初说再见的时候似乎有点不舍。
  他们走远了,乔青崖对女儿说:“辜公子是从丹麦留洋回来的,学的是医科,回来却要接手纱厂,真是可惜了。”
  乔若初一愣,没接父亲的话。
  父女二人又走了一圈,女校不大,因为天气太热,人都挤在长廊里避暑,有人手里还举着雪糕。
  乔若初出了一身的汗,她对乔青崖说已经看的差不多了,想回家去。
  乔青崖见差不多已经到中午了,该看的也都看了,其他的日后女儿入学了可以慢慢了解,就和杨乔治打了声招呼,父女二人回家去了。
  第四章 十九房姨太太
  回到家中,乔若初浑身汗透了,湿黏黏的,很难受。
  一进门就跑到楼上放了一浴缸的热水,抓了一把茉莉花扔进去,等水温差不多了,她跳进去美美地泡了一会儿,直到孟妈上楼来喊吃饭,她才擦干身体穿着浴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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