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这些年母亲带着他生活在镇上, 父亲每隔两三月方才来一回,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是以当他撞到母亲的贴身婢女偷偷摸摸带回安胎药时,只觉得如同晴天霹雳。
  ——那三个月里,父亲根本没来过。而母亲有孕不过两月余。
  反倒是这些年镇上一直有些风言风语, 从前他只当做是镇上人嘴碎瞎传,可当真回想起来,却觉得空穴未必来风。
  但不管母亲之前到底背地里与谁有来往,这个孩子的存在都决不能让外人知晓,更不能叫父亲知道。他将利弊摊开来说与母亲听,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同意落胎,但没想到事情还没办妥,父亲召他去上京的信就先一步到了。临去上京前,他对母亲千叮万嘱,母亲也答应得好好的,却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似已经预见了父亲知道后的景象,叶泊如脸色煞白白的。他双手撑子桌面上,倾身紧盯着叶云亭,若是可以,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肉。
  “你知道我要什么。”叶云亭岿然不动,凝着他的眼神如同见到猎物落网的猎人般冷酷:“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他挽袖端起茶盏,茶盖不疾不徐掠过茶沫,神态从容而笃定。
  叶泊如撑在桌面上的五指攥成拳,面目一阵扭曲,目光来来回回自两人身上扫过,满是不甘和愤怒,然而,最终他还是颓然坐了下来。
  他输不起,若是此事叫父亲知道,恐怕连他也会被牵连。他还要借着国公府的势往上爬。
  “真正的解药我留在了府中,我命人回府去拿。”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我娘在哪里?还有,你必须保证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我觉得你现在还没认清形势。”茶盖不轻不重扣在茶盏上,发出一声轻响。叶云亭放下茶盏,冷淡地瞧着他道:“你现在,可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叶泊如额头青筋迸出,沉着脸道:“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
  他大约是恨极了,牙关鼓起,眼周爬起细细的红血丝。
  “我怕什么?”叶云亭倏尔轻笑一声,侧脸看向李凤歧,问道:“王爷怕么?”
  李凤歧支着下颌,一副看戏的姿态:“还没人叫本王怕过。”
  于是叶云亭便转回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怕的人只有你。”
  探子去镇上,不仅打探了冯氏的情形,连叶泊如在书院的旧事也都打探的一清二楚。他打小就自命不凡,大约是知道亲爹是国公爷,与书院的同窗相处并不融洽。他做梦都想离开小镇,回上京来。
  如今终于回来了,怎么舍得离开?
  叶云亭拿准了他的命脉,并不怕他会玉石俱焚。
  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叶泊如沉重的呼吸声。他挣扎良久,不得不承认叶云亭说得没错,怕的人是他。
  就算只是今日与明日的差别,他也要拼尽全力,多争取一日,至少有时间可以给自己再多留一条后路。
  他倍感屈辱地闭了眼,不愿承认栽在了最看不起的人手里。然而再睁开眼,却见叶云亭与李凤歧自顾自地品着茶,自始至终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他是落在蛛网中不断挣扎求生的猎物,而对面的两人,则是蓄势待发的猎人。
  “我立即叫人去拿解药。你将我母亲送回镇上。”叶泊如还是坚持道。
  叶云亭没答应也没有反对:“先让我们验一验解药。”他忽然又笑了一下:“那么轻易就从韩蝉那拿到的解药,说不定不是解药,而是毒药呢。若是毒药,对我们可没有半点价值。”
  叶泊如刚想说不可能,可紧接着对上他的目光,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想起了崔僖那番莫名其妙的话,神情变得不确定起来。
  但到底还是去命人取药。
  三人在静室中等待,李凤歧闲着无事,让招待的僧人送了一碟松子进来,而后便挽起袖子开始剥松子。每剥一颗,便放在叶云亭面前的碟子中。
  一时间满室都是他剥松子的细碎声响。
  叶泊如木然看着叶云亭悠然自得地吃了小半松子仁,便将面前的碟子与永安王换了,极自然地说:“我吃不下这么多,给你。”
  于是换成他给永安王剥松子,而永安王没有丝毫不悦,随意地拈起一颗叶云亭“吃不下”的松子仁扔进了嘴里。
  “……”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让他想起了去永安王府的那一次。那时也是叶云亭在剥松子,永安王面前的碟子里装了满满一碟松子仁。
  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觉得叶云亭懦弱无能,只能如同女人一般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来讨好永安王。
  可如今看着这一幕,他方才知道是自己大错特错。
  他错估了叶云亭与永安王的关系。也错估了叶云亭的性子。他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和纯良。心恐怕比他还要黑三分。
  然而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叶泊如死死掐住掌心,压下了心里翻涌的不甘。他已经没了任何筹码,唯今之计只有尽快想好后路,就算叶云亭不守信用将事情捅到父亲面前,也还有转圜余地。
  ……
  半个时辰后,车夫带着五更取了解药归来。
  叶云亭接过解药看了一眼,这白玉小瓶倒是与韩蝉之前拿的那个一模一样。将瓶子递给李凤歧,低声道:“得找个信得过的大夫验一验。”
  李凤歧拔开瓶塞,嗅了嗅,眉毛就高高挑起来,瞥了一眼紧张瞧着的叶泊如:“回王府再寻人验吧。”
  说着给叶云亭递了个眼神,示意可以打道回府了。
  叶云亭会意,推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我娘在哪里?”叶泊如不甘心地追问道:“解药我已经给你们了!”
  “解药还没验过真假。”叶云亭头也不回道:“冯氏我会帮你好好照顾,你不必担忧。”
  说完两人出了静室,便往大门行去。
  叶泊如恨恨盯着两人背影,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却又无可奈何。
  *
  上了马车之后,叶云亭才开口:“解药没问题?”
  刚才李凤歧一反常态,拿了解药就示意他回去再说,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忍到上了马车,才压抑不住急急问了出来。
  李凤歧也一副讶异的模样:“里面有几味药材我闻出来了,确实是与我所中寒毒对症的。但还有没有其他问题,得寻大夫验过才知道。”
  但他总觉得韩蝉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将解药给他——叶泊如找到解药的过程就跟玩儿似的。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觉得这解药是真的。
  包括他与叶云亭,在赴约之前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可现在这药丸,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很可能真是解药。
  一时李凤歧也想不明白,韩蝉到底想做什么。
  先是下毒意图胁迫他,胁迫不成,如今又借着叶泊如的手,将解药送到他面前来……他可不觉得韩蝉是良心忽然发现了,倒像是又在图谋什么的模样。
  “不管他图谋什么,只要解药是真的。便可以先放一放。”
  叶云亭却没有想这么深,相比韩蝉的图谋,他更看重李凤歧的身体。这寒毒留在体内无法祛除,还会不定时发作,时间长了就算日后解毒,恐怕也会影响双腿行动。是以就算明知韩蝉可能另有图谋,他也希望这解药是真的。
  只要先治好了腿,任他什么图谋。他们总能想法子应对。
  李凤歧与他想到了一处去,所以方才着急回王府确认解药真假。
  见叶云亭探头催促了五更几道再快些,他忍不住将人拉回来,把他的手攥在手心细细把玩:“再着急也不急这么一会儿。”他凤眼朝上挑起,又带上了那种特有的不正经的痞笑:“就这么着急与我圆房?”
  “?”叶云亭皱起眉,想问他又在说什么狗话。
  结果李凤歧比他更快,自问自答道:“肯定是想的。”他歉意地看着叶云亭:“待我解了毒,就不会再这么委屈你了。”
  叶云亭:……
  他缓缓将手从他手心抽回来,皮笑肉不笑道:“王爷先把腿治好再说这些吧。”
  人还没站起来,想得倒是挺多。
  李凤歧又开始死皮赖脸:“不管腿好不好,圆房总是没问题的。”他唉声叹气:“先前不提,只是怕你嫌我……”
  “……”叶云亭立刻往边上挪了挪,以行动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那确实是挺嫌的。
  第79章 冲喜第79天 (一更)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永安王府后, 李凤歧命五更去请信得过的大夫来验药。
  大夫年纪不小,腿脚不利索。几乎是被五更半拉半搀着进来的。等到了地方,撑着膝盖好半晌才喘匀了气, 将带来的工具都摆开:“药给老朽看看。”
  这老大夫原本是北疆的军医,因为年纪大了便退了下来,在上京开了间医馆养老, 因李凤歧先前也寻他讨论过寒毒解法,是以他也知道李凤歧的身体状况。
  李凤歧将药瓶递给他, 道:“我看了看,里头有几味药材是对症的,但不排除是用来迷惑我的。”
  老大夫接过药瓶,小心翼翼将药丸倒出来,先是放在鼻端嗅了嗅:“确实是对症的, 我研究解药时, 也试过用这几味药材。”接着又拈起一根银针, 在药丸表面刮了刮,以舌尖轻尝。
  片刻之后道:“里头还有些我辨不出来的药材。但可以确定没毒。”
  “那就是真可能是解药?”叶云亭眼睛一亮。
  “可以一试。”老大夫道:“我与王爷就寒毒讨论过许多次,这里头的药材也都尝试过, 但因有几味相冲,最后总是会生出毒性来, 一直未能成功。这药丸里有几味我辨不出来, 但确实中和了毒性。使之无毒。是解药的可能很大。”
  他说的这些, 李凤歧自然最清楚。
  捻着这枚小小药丸打量了片刻,仰头便将药丸吞了下去。他的动作太快,在场三人反应过来都是一声惊呼,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既然说了无毒,那就试试。”被三双眼睛盯着的李凤歧倒是神色轻松。那药丸自他喉间滚入腹中, 此时尚且没有半点感觉。
  老大夫搭脉试了试,摇头:“目前看不出什么,这两日最好是我跟在王爷身侧,随时观察情况。”
  李凤歧应下,见连朱烈都也凑过来盯着,摆摆手:“都散了吧。”
  最后只叫叶云亭和老大夫跟着回了院子。
  朱烈和五更被打发出来,实在不甘心,等人回了院子,他们将王府布防重新安排好,确保不会被人探听之后,又偷偷摸摸蹭到正院外头的树上,一人一棵树守着。
  王爷这腿伤了数月不见好,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担忧的。现在眼见着有希望能好起来,都有些沉不住气。
  ***
  王府这边严阵以待,皇宫的气氛也沉凝着。
  自叶泊如发现了暗室,韩蝉的身份就浮出了水面。李踪带着那两本卷宗在昭纯宫里守了一整晚。
  这一晚上,他想了许多。他与韩蝉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他那个荒淫昏庸的父皇。
  他将卷宗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几乎可以确定赵家这桩案子,就是一桩冤案。卷宗错漏百出,甚至连认罪书都没有,就盖棺定论,判了满门抄斩。实在太过荒唐。按照卷宗的时间推算,那时候皇祖父年时已高,精力不济,诸多事情已经是他父皇在操持。
  是以赵家覆灭,与他的父皇脱不了干系。排除异己或者借机报复都有可能。
  想明白的那一瞬间,他是怨恨他的父皇的,但接着又又有些庆幸。若不是赵家的冤案,韩蝉便不是韩蝉,更不会入东宫做他的西席先生……
  “我会补偿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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