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他凝着韩蝉憔悴苍白的面容,枯坐到天明。
  次日一早,太医又来施了一次针,韩蝉终于退了热,自昏迷中醒来。
  初时他目光还有些混沌,待看清周边环境,又瞧见李踪后,神色就冷下来:“陛下又不杀我了?”
  “我都知道了。”李踪的手颤了一下,却还是将那两卷卷宗摊开来放在他面前。
  韩蝉的目光落在卷宗上,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他方才极轻地笑了一声,嘲讽道:“怎么,陛下也要如你父亲那般,赶尽杀绝么?”
  他的一双眼睛极冷,如利刃直直插进李踪心口。
  有一瞬间,李踪几乎落荒而逃。他与韩蝉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身份与年岁,还有赵家满门的血海深仇。
  可他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弃。
  他勉强笑了笑,声音温和下来:“我会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
  韩蝉低垂着眼睫,对他的话不屑一顾:“补偿?我不需要陛下的怜悯。”
  “不是怜悯。”李踪急忙忙道:“卷宗我看过了,赵家的案子错漏百出,本就是一桩冤案。”
  “冤案?”韩蝉这才抬眸看他,依旧是嘲讽:“陛下也知道这是一桩冤案?”他似想起了什么,语气憎恶道:“先皇昏庸无能,却偏偏觊觎太子之位,一朝得势,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不知多少。蒙冤受屈的不只是赵家!”
  “可你要我如何?”李踪咬牙:“他是我父皇,案子是他办的,与我无关!我能为你做的,不过是替赵家翻案罢了!我还能如何?!”
  他满含怨愤的话叫韩蝉静默下来,良久,才又道:“你愿意替赵家翻案?”
  “只要你好好养病。”李踪收敛了怒意,替他掖了掖被子,道:“我会还赵家清白。”
  他凝着韩蝉的眼睛,缓缓道:“父皇的错我会尽力弥补。但此事了后,我希望老师能放下上一辈的恩怨,父皇是父皇,我是我。”
  这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韩蝉闻言默了良久,方才说:“好。”
  听到他的回答,李踪神色开怀许多,他站起身,道:“老师好好养病,赵家的事,便交给我。”
  说完便脚步轻快地走了。韩蝉甚至听见他在外面吩咐崔僖,叫他多派些人来昭纯宫。
  喧闹了半晌,外头隐约传来恭送的声音,应是李踪离开了。
  紧接着门口又传来脚步声,韩蝉侧脸去看,就见崔僖亲自端着汤药进来,对上他的目光,放下汤药抚掌赞叹:“不愧是太傅大人,这般境地,竟也能转危为安,陛下知道了‘真相’,如今恨不得对你掏心掏肺。就是赵大人的亡魂,恐怕要不得安生了。”
  韩蝉撑着手肘,缓缓坐起身,混了银丝的长发自肩头滑落,却半点不见孱弱:“崔常侍与赵家非亲非故,未免操心太多。”
  “我只是不忍见陛下一腔情意,却被太傅大人玩弄于股掌罢了。”崔僖面上笑吟吟,眼神却带着探究:“太傅大人就半点不觉得亏心么?”
  “我之行事,向来俯仰无愧于天地。”韩蝉轻蔑一笑:“你对皇帝又有几分忠心?何必假惺惺。”
  崔僖闻言笑容愈盛:“太傅大人这就错了。我这人虽睚眦必报,却也从不欠人恩情。陛下提拔我,我为陛下办事。这恩情已经还了。”
  他将汤药放在韩蝉手侧,最后只道:“太傅趁热将汤药喝了吧。我还有事,就不与太傅多闲话了。”
  见他退了出去,韩蝉端起案上汤药一口饮尽,垂眸思索着,这个时候,李凤歧该已经拿到了解药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本该是李凤歧与他联手,将当年真相公诸于世,逼迫李踪禅位,让皇位重归正统。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可偏偏李凤歧冥顽不灵,他只能使出下毒之策。让他看清所谓的“兄弟情深”。
  却没想到即便如此,李凤歧也不愿与他合作。
  既然如此,他便只能用自己的法子了。
  韩蝉赤足下床,推开窗看着外头恢弘的宫殿群,轻声道:“这皇位,只能由殿下的血脉来坐。”
  ***
  叶云亭与老大夫,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凤歧身侧。
  李凤歧见他一脸担忧,有些好笑又有些暖意,拉过他的手哄道:“你去睡一觉,说不得我就好了。”
  “睡不着。”叶云亭睨他一眼,将手抽回来,又去问老大夫:“可有什么不同?”
  老大夫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给李凤歧把一次脉,再以银针试探他的双腿。如今已经是傍晚时分,老大夫却一直没有给出结果,实在叫他有些担忧。
  “确是解药。”老大夫反复对比了几次脉案,面露喜色:“王爷体内经脉在逐渐打通,双腿寒毒的毒性也有减弱。只是现在时间太短,瞧着还不明显。”
  叶云亭一喜:“当真?那要多久才能彻底解毒,重新站起来?”
  老大夫摇头:“说不太好,但毒性确实在减退。”他沉吟片刻道:“我再开两副药,辅助清除寒毒。这些日子我暂住王府,随时调整药量。王爷若是有任何情况,可随时唤我过来。”
  叶云亭一连道了“三个好”,叫季廉去给老大夫安排住处,接着想起什么,又肃容叮嘱道:“王爷解毒之事,决不能外传。对外便说是王爷寒毒发作了,有些不好。”
  老大夫自然知道其中轻重,点头应承下来,才随着季廉出去。
  反倒是李凤歧被冷落在一旁,忍不住出声提高自己的存在感:“怎么看着比我还高兴?”
  “自然高兴,”叶云亭转过身,在他身前蹲下,轻轻摸了摸他尚未恢复知觉的双腿:“以后你就不必为寒毒所苦了。”
  他是亲眼见过李凤歧寒毒发作的模样的,虽然后来李凤歧每次寒毒发作时都有意避开他,但他偶尔看见他腿上新增的伤痕,便知晓必定寒毒又发作了。
  只是李凤歧不希望他跟着担忧,他便只能装作未曾发现。
  李凤歧看着他面上由衷的喜色和藏不住的心疼,忍不住抚上他的后颈:“不是叫你不要看,又偷偷看了?”
  先前叫叶云亭撞上含毒发作实在是意外,他一个人忍受痛楚就罢了,并不希望叶云亭也跟着难受。
  “我没偷看。”叶云亭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但我又不瞎,腿上的新伤我看不见么?”
  “以后不会了。”李凤歧低低笑起来,压着他的后颈在他额头轻吻了一下:“不会再叫你担忧。”
  “大话少说。”上战场的将军,叫人担忧的时候还能少了?
  叶云亭拍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他,自去叫人备水沐浴。
  第80章 冲喜第80天 (二更)
  服下解药之后, 除了晚上就寝,老大夫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李凤歧身边观察,不断地施针以及记录脉案。
  如此三天过去, 他方才露出喜色:“有效果,有效果了!”
  “王爷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李凤歧是习武之人,又擅医术, 对自己的身体变化十分敏感。闻言点点头:“是,这两日明显感觉聚在腿部的寒气散了, 经脉逐渐畅通,也开始有了知觉。”
  因为寒毒汇聚,他的双腿是麻木没有知觉的,但现在却开始有了钝感。虽然还有些迟钝,但确实是有感觉了。
  “辅药我调整一下剂量, 还需要继续服用, 直到体内的毒素完全清出来, ”老大夫下笔如飞,在脉案上飞快记录着,嘴上还不停道:“双腿有了知觉之后, 王爷可多按揉穴位,帮助经脉流通。待双腿可活动后, 便可尝试练习站立和行走。”
  他说着顿了顿, 特意嘱咐道:“不过切不可操之过急, 王爷中毒数月,双腿受寒毒影响,有些许萎缩。还需慢慢锻炼适应。”
  “穴位按揉?我可能学?”叶云亭在一旁听着,将大夫的话都默默记在心里。
  “这……”老大夫本想说王爷自己就会,但对上李凤歧的眼神, 他急急收住话头,了然笑道:“王妃自是可以的,我给王妃一张穴位图,王妃照着做就好。睡前按一按通经活络最好。”
  “那就多谢大夫了。”叶云亭郑重谢过,才随着一起去拿穴位图。
  回来时,就见朱烈也在,正在回禀什么事情。
  他一边研究穴位图,一边随口问道:“出何事了?”
  “李踪忽然要给赵家翻案。现在老臣们都在太和殿外长跪呢。”李凤歧意味深长道。
  “赵家?”叶云亭凝眉思索片刻,迟疑道:“可是那个被满门抄斩的赵家?”
  先生当初跟他提过一嘴,还感慨过赵家着实可惜。
  “没错。”李凤歧点头:“赵家的案子,是先皇还是太子时审理的,如今李踪要翻案,无异于是要打先皇的脸面。”
  若是主审人是旁人就罢了,偏偏是先皇。这案子若是真翻了过来,证明赵家受了冤屈,那就是先皇错杀忠臣。此事影响甚大,如今叛党未除,很可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那些老臣绝不会同意。
  “怎么忽然会想给赵家翻案?”叶云亭可不觉得李踪是个见不得冤假错案的皇帝。如此行事,内里多半另有缘由。
  “与韩蝉有关。他如今就在昭纯宫养病。”李凤歧轻嗤一声,神色讥讽:“他处处瞧不上李踪,但最后还是要利用李踪对他的情意来达成目的。”
  旁人如今还不知道韩蝉与赵家的关系,他却已经收到了消息。
  依他看来,韩蝉是赵家遗孤之事还有待商榷。韩蝉此人智多近妖,为达目的又不折手段,难保赵家不是他扯出来迷惑和拿捏李踪的幌子。
  抄家灭族的血海深仇,他甚至都能料想到李踪面对韩蝉时是如何心虚气短,予取予求。
  “韩蝉是赵家人?”叶云亭迟疑道:“可我听先生说,赵家当时唯一逃过一劫的血脉,多年前就已经病死了。赵家应该已经没人了才对……”
  李凤歧挑起眉:“常先生与赵家相识?”
  当年赵家确有一人逃过一劫,若是活着,算算年岁跟韩蝉该差不多大。否则韩蝉也不能扯赵家来当幌子。
  只是常先生怎么会如此笃定赵家已经无人?
  他这么一说,叶云亭心中也浮起了些疑惑,先生确实对上京许多陈年旧事都非常熟悉,不只是如今的赵家,还有先前的贺家也是。
  “许是四处云游,听得多吧。”叶云亭也没太放在心上,心想下次再见先生,或许可以多问问他一些旧事,说不定就能寻到有用的信息。
  李凤歧也未刨根问底,那常裕安师徒显然不是寻常人,知道得多谢倒也不足为奇。
  话题就又拐回了李踪身上:“不过依我看,李踪不会妥协。给赵家翻案,势在必行。”
  李踪可不会顾忌老臣,自皁河一战后,他行事作风大变,显然已经不准备循规蹈矩当个听话的皇帝了。况且他对先皇也没多少感情,更不会在乎先皇的名声。对他来说,或许这还是缓和与韩蝉关系的契机。
  “但韩蝉如果不是赵家人,他什么忽然要给赵家翻案?”
  叶云亭皱着眉,总感觉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撞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而杂乱的线团,而他似乎隐约发现了线头,却又抓不住。
  从他们揭穿韩蝉计谋,到韩蝉被囚禁,再到如今韩蝉入宫,又借着叶泊如的手送来解药……一件件的事似乎都在宣告,韩蝉已经不打算与李凤歧联手,他似乎准备走另一条路了。
  “给赵家翻案,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或者说……与他的目的有什么关系?”
  “据说先皇被立为太子之时,一直有传言说他得位不正。”李凤歧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似乎毫不相干的事:“先皇之前原本是有太子的,乃是他的大哥李巽,那才是先皇属意的继位人选。但前太子在南地治理水患时,不幸染上时疫过世。后来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先皇,才被立为了太子。”
  “关于前太子李巽的记载很少,一直隐约有传言说,李巽并不是因时疫而死,而是被先皇设计杀害。而当时的尚书令赵名泉,乃是太子太傅,是太子党的中坚力量。所以他一度要求彻查太子之死。只不过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先皇还是被立为太子,而赵名泉辞官告老。”
  而时隔多年后,已经稳坐太子之位的先皇却忽然对赵家下了杀手,此举可以说是掌权之后的泄愤报复,也可以说……是想掩盖什么。
  李凤歧神情玩味:“不过这也就是我的猜测,关于赵家与先皇之间的种种,也只是偶尔听说。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不管先皇得位正不正,他和他的后代,都已经坐了皇位。”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眉头微微皱起来,口中低喃道:“得位不正……”
  他陡然抬起眼,与叶云亭对视。
  却见叶云亭也一脸恍然道:“韩蝉莫非是想拨乱反正?”
  李凤歧神色沉下来:“不无可能。”
  否则解释不了韩蝉至今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作为。但若是假设他是太子李巽的人,那他为了给前太子复仇,为了拨乱反正,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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