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孟钦和喜欢吃什么,徐婉再清楚不过,白灼虾也是他上辈子最爱吃的菜。只不过上辈子到了后来,他去她那越来越少,很多次她都看着一盘热腾腾的虾渐渐凉透。
他虽然现在对她情深义重,可徐婉心里总不踏实,总觉得这一切像是虚无缥缈的幻象一般。她不觉得她自己能让他的这份眷顾常在的本事,也不觉得他的好意是理所应当的,如履薄冰久了的人总是怕亏待了谁,害怕自己不值得别人的那份好意。
孟钦和明明是她最熟悉的人,可徐婉如今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或许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傍晚一到,孟钦和就回来了。除了白灼虾,徐婉还给孟钦和准备了他最喜欢的红酒。
孟钦和一回来,守在餐厅外的士兵立刻提枪敬礼,徐婉低着头坐在餐桌旁,听到声响站起来迎他,却仍是低着头的。
她穿着一身紫色的连衣裙,不太修身,却格外衬她的肤色,像是站在月光下一样。徐婉虽然看着还是很拘谨,但孟钦和也不介意,看了她一会,直接走到她边上去,“还站着干什么?”说着,看了一眼餐桌的菜,“吃什么好菜呢?还有酒?”
佩芳站在一旁,连忙接话道:“二少,您快尝尝这虾,还是徐小姐亲自做的呢?”
“哦,你做的?”他侧过头看了徐婉一眼,嘴边微微浮起一丝笑。用热毛巾擦了手,拿起一只虾剥了起来,蘸了蘸手边的姜汁,又问她:“你知道我喜欢蘸姜汁的?”
他侧过头看着她,眼中带了那么一点笑,似乎要等到她回答为止。
徐婉有些不自在,只道:“之前记得谁跟我说过,只是我做的不太好。”
“哪有,你尝尝。”他又剥了一只虾,蘸上姜汁递到她嘴边,徐婉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唇,是温热的。
孟钦和晚上心情不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还给徐婉夹了几回菜。
虽然佩芳特意给她做了开胃汤,但徐婉胃口还是一般,她在一旁看着孟钦和进食。上辈子也是,只不过那时她还要小心翼翼地给他夹菜,他那段时间似乎总是不高兴,生怕惹恼了他。
如今再去看他,只觉得亲近了许多,不再和上辈子一样害怕他突然冷脸相对,也不用想着要怎样去讨好他。徐婉不禁回忆起这辈子,从他在程家救她开始,再到他出手帮爱兰。
想着前一段时间她和爱兰相处的情景,一起在湖心亭里下棋,他还会逗爱兰笑。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他这一世待她确实不薄,餐厅里挂着一盏水晶吊灯,发着橘色的光,照在他身上添了一重暖意。
徐婉看着孟钦和出了神,哪知他突然回过头来,和她四目相对。他笑了起来,看可一眼她手边那只倒满酒的高脚杯,问她:“你不喝吗?”
徐婉定定地看着孟钦和,从他问这句话的语气来看,他应该是不知道她有身孕这件事的。
“不喜欢?”许是他见她不说话,他自言自语一般,拿起她的那只酒杯,晃了一晃,“不喜欢就不要勉强。”
“也不是不喜欢。”徐婉默了一会,还是开了口。她如今留下来就是默认了往后这辈子都跟着他,今晚上还不知道要会怎样,那件事迟早都是要说的。
听她这么说,孟钦和转过脸来看着她,他许是喝的有些多了,还稍稍愣了一下。
徐婉淡淡道:“是我有些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他皱了下眉,认真问道。
徐婉咬了一下唇,话到嘴边却没了勇气,微笑着试探问道:“二少,你喜欢爱兰吗?”
“原来你是想她了。”他笑了一下,又道:“你不用担心,随州那边我有人在打点,过些日子得空了,我带你过去看看也行。”
徐婉笑着点了下头,又问:“那二少是喜欢爱兰,还是孩子都喜欢?”徐婉看着孟钦和的眼睛,她的心其实在发颤。她见过他笑着逗爱兰玩,却也亲眼见过他冷冰冰地告诉她,他不想要她的孩子。那时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场噩梦,明明无比遥远,却仍徘徊在一个又一个的梦醒时刻。
孟钦和看着徐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孟钦和避而不谈,徐婉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她低过头去没有再说话。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温热的,轻轻揉捏她的下巴。徐婉依旧低着头,他却伸出手指又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皱着眉头道:“你脸上沾着什么呢?”
徐婉连忙下意识用手去摸,哪知刚抬起手便被他的手握住了。
徐婉挣脱不开,抬眸去看孟钦和,他却笑了起来,道:“过些日子,等金城平静些了,我带你回一趟司令府,也该带你回去认认人了。”
徐婉不禁孟钦和这番话的意思,他应该是要带她回去给她名分了。上辈子别说司令府,徐婉连官邸的门都没有进过。
不过他突然跟她说这个,想必是觉得她刚才那番话就是在试探他?不过徐婉不在乎他误会,孩子若是生在司令府出生,他的后半辈子便是不用担心了。即使日后孟钦和日后再娶妻,待她冷淡,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也比让孩子在外背一个私生子的名声强。
孟钦和揉捏了一会徐婉的手,看了一眼窗外,对徐婉道:“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外面月亮好像还不错,去湖边看看?”说着他站起来,将她刚才那杯没有喝的酒喝干。
金城这边的天气变化极快,前天晚上还是狂风骤雨,如今花园的石板路上只有残留的落叶。也是因为才下过雨,难得有凉爽的夏风,天边还有一轮圆月。
徐婉和孟钦和并排走着,侍从官懂眼色,只远远跟在后头。他没有说话,徐婉也没有打破这份沉默。
徐婉看着远处出神,湖里有一轮月亮映在水中。他放缓步子,看了一眼徐婉,淡淡道:“我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逛这个园子了。”
徐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从前总是提着一颗心,而如今孟钦同大势已去,这金城的天已经彻底变了。
徐婉笑了一下,她其实也在和他一起等这一天,退一万步,就算他上辈子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徐婉也承认孟钦和比孟钦同更适合帮着孟司令平天下。
孟钦和走过来抓住她的手,“我这几天本来不怎么高兴,可你能留下来继续陪着我,我现在很高兴。”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意,看得出这句话是由衷的。
往昔的岁月就像在眼前流走,徐婉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很多的画面来,从他第一次在凯乐舞厅救她开始,再后来他对她若即若离,这辈子她决心与他分离却一次又一次地相遇。他其实不知道,这已经是她在他身边的第三个年头。两辈子,什么难的、险的她都已经陪他经历过了。从惊心动魄到如今的风轻云淡。
孟钦和低头看了她一眼,朝着湖心亭扬了下巴,道:“去亭子里坐坐。”
“还下棋吗?”
“好啊。”孟钦和说完转过身交代侍从官,“把我房里的象棋取过来。”
一说起下棋,徐婉联想起前几日和爱兰、他一起下棋的情景来,她确实有些想爱兰了,除此之外,她也在想,如果她的孩子和爱兰一样可爱,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里下棋、说笑,又是一番怎样的场景,上辈子根本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此刻竟然离她这么近。
徐婉下定决定,停下脚步来。孟钦和还握着她的手,见她突然驻足也回过头来,徐婉抬起头看着孟钦和道:“二少,其实有件事我一直……”
或许是她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孟钦和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他似乎是怕吓到她,又笑了一下,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道:“噢?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徐婉可以感觉到自己手心发汗,赌上她自己的后半辈子她并不害怕,她只怕这个孩子会像上辈子一样不能平安地来到这个世上。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这都是一场豪赌。
“二少。”突然有人仓促地喊了一声孟钦和。
徐婉忽然松了一口气,和孟钦和一起回过头去,才发现是宋存山过来了。徐婉原以为他是过来送象棋的,可他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反而眉心紧蹙着,看上去很是匆忙,“二少,我有急事跟您禀报。”说着又看了一眼徐婉,似乎是有些不方便。
宋存山向来是个知分寸的人,他口中的急事肯定就是十分要紧的事情了。孟钦和微微蹙了一下眉,侧过身拍了一下徐婉的肩膀,“你先去亭子里等我一会,过会我再来找你。”
徐婉一向识趣,也没多问,点点头就往湖心亭去了。
只会徐婉这一回隐隐有些不安,走了一段路,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却发现孟钦和已不在远处,只留给她一个远去的背影。
难道是金城出什么事了?他甚至都没有跟她再嘱咐什么,又或许他过一会就回来了?
他说过会回来找她,还会回来吧?徐婉看了一会,还是继续往湖心亭那边走。她刚坐下,侍从官便将象棋、果盘、茶水都端了过来。
徐婉没忍住问了一声,“你知道二少去哪了吗?”
那个侍从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侍从官不知道也是件好事,若是孟钦同再闹出什么事端来,想必满金城都风风雨雨了。只要孟钦同不作祟,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徐婉看着象棋发了一会呆,孟钦和可以自己跟自己下棋,可她却没有这样的本事。她有些无聊,还好有月亮陪着她,湖面上起着微风,月亮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的,就在不远处,感觉离她很近很近。
只是夜晚的风有些凉,不知坐了多久,徐婉只觉得浑身发冷,而刚才他们端过来的两盏热茶也已经凉透了。过了一会儿,方才那个送象棋的侍从官走过来,对徐婉道:“徐小姐,刚刚宋副官托人过来传信,二少那边有急事,今晚上都不会回来了,您先回房间休息吧,晚上风也挺大的。”
“二少那边是什么事?”
那个侍从听徐婉这样问露出些尴尬的神色,“这个宋副官没说,不过听宋副官的口气,不是什么要紧事,您不用太过担心。”
徐婉知道那个侍从官本意是好心安慰她,却不偏不倚正好戳中了她的痛处。她一方面确实不希望出什么事,可既然不是什么要紧事,为什么又把她一个人抛下不闻又不问?
第二天孟钦和还是没有回官邸,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徐婉忍不住去问佩芳,可佩芳神色闪躲,只说,“过两天二少就会回来的,二少有事,姑娘您等一等就回来了。”
佩芳是最不会劝人的,上辈子她跟她说孟钦和会心疼她时也是这么一个语气。这几天或许是佩芳见她心情不好,越发让厨房给她做了不少好东西。
只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官邸一点风声也无,连报纸上都没有什么消息,孟钦和却也迟迟没有回来。她的脑海中顿时冒出无数种可能性,一时间心神不宁,什么事都没有心情,只坐在椅子上看着门口发呆。
那种熟悉的场景又回来了,像夕阳一点点从窗口透进来,这种熟悉的感觉也在一点一点蚕食她。上辈子,她也是这样坐在窗边等着他回来,远处汽车路过的声音,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燃起希望又失望。
孟钦和回来时两天后的中午,在他回来之前徐婉已经听到了消息,不过不是他让人告诉她,而是无意从两个女佣的口中听到的。
她们都知道了,唯独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徐婉没有猜错,她还是了解他的,她最害怕却也最期待的时候终于要来了。
上辈子他请老师教她识字,那个时候她学了一个成语叫作“饮鸩止渴”,那时她还不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可仔细想来,她就是那个饮鸩止渴的人,上辈子是,这辈子还是。
徐婉这一回有所准备,孟钦和去她房间的时候,她坐在小圆桌旁,桌子上还摆着一盘已经摆好了的象棋。听到孟钦和进来,徐婉抬起头朝着他璀然一笑,“二少,还下棋吗?”
他哪里听不出她埋怨的语气,不回应,只问:“中饭吃了吗?听说你胃口不太好。”
徐婉依旧脸上挂着笑,回答道:“我不是胃口不哈,只是我一直在等你。”
他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笑,却透着几分无奈,道:“那天晚上有急事,该让他们早些跟你说的。”他说着走过来,在徐婉的对面坐下,他的目光没有一刻从她脸上移开过,有几分柔情,又像是在找着什么。
徐婉这一次没有再低过头去,而是直直地看向他,明知故问:“二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听她说完,他即刻移过眼去,不再看她,问道:“记得上次你说你想爱兰了?随州那边还……”
“我不想你送我去随州。”徐婉知道他想说什么,一口回绝。
孟钦和稍稍愣了一下。
看着他被拆穿时意外的表情,徐婉觉得好笑,接着一针见血道:“我听说杨小姐回来了。”她用了一种极为轻松的口气,说的却是最尖锐的话,“二少,你看着两张相像的脸难道不会觉得膈应吗?”
她话音刚落,孟钦和的脸即刻冷了下来,身子朝她靠近了些,是压迫的意味,“就算她回来了也跟你无关,你照样可以住在这里,我答应你的都会给你。”他将挑开话题,又问她:“你上次说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
他答应过带她会司令府,给她名分,即使杨小姐回来了,对他来说也不难办,哪个军官不是三妻四妾?
徐婉其实也做过这种打算,可真正到了这一步,才发觉她一点儿都忍受不了。她差一点就又一次将自己的信任交付给他,徐婉觉得讽刺,咬紧了牙不想开口。
孟钦和并没有勉强她,却也看得出很不高兴了,直接站了起来,“不想说就算了。我还有事,这段时间佩芳会照顾你。你就住在这里,哪里都不用去。”
徐婉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二少,我既不想去随州,也不愿意住在你这里。”
他似乎对她刚才那句话并不在乎,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问道:“那你想去哪里?你把这官邸当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着,抬起手轻轻擎在她的下巴上,又往前进了一步,像是刻意要和她亲昵,又像是在宣示他的主权。
徐婉别过脸,试图将他的手拿开,可屡试未果。徐婉这恼了起来,直接道:“二少,您难道一直都没看出来吗?”说着,她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她一说完,他的脸色果真变得怪异起来,将手放下来,低头仔细打量她的小腹。她今天这身浅紫色的袍子下,确实可以看出些身形了。
“所以你当时那样求着我救胡润生?”他似笑非笑。
“跟胡润生没有关系?”徐婉一口回绝。
“那跟谁有关系?”他仍绷着脸,怒气却收敛了些,目光从她的小腹回到了她脸上,看得出很想要一个答案。
徐婉知道他在想什么,肆无忌惮笑了起来,仰起脸道:“我只知道这个孩子还没有三个月,他父亲是谁我也不清楚。不过您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离开坤州官邸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要您的,出了门就后悔了。您想想,像我这样的人,除了回去卖笑,还能靠什么养活自己?”这些话是他上辈子跟她说的,这一次他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孟钦和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额上的青筋隐隐浮现着,徐婉很久都没有看他这么生气过了。
可这一次徐婉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偏偏不怕惹怒他,扬了下眉轻声道,“二少,您是想做这个孩子的父亲?”她的语气虽轻,却是羞辱与挑衅。
徐婉话音未落,孟钦和怒不可遏,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孟钦和渐渐用力,徐婉喘不过气来,她的脖颈原本洁白纤柔,不过一会儿就被掐得通红。
可徐婉完全没有求饶,她的眼角明明已经有泪水,却只是咬唇看着他。
原本是一天正午,外头的天色却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天气无比地闷热,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孟钦和憎恶地盯着她,额上的青筋跳动。徐婉稍有些后怕,他上辈子还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没有想过他会这么生气。
可不知怎的,她就是开不了口去求他,她眼角边的那颗眼泪就要涌出来了,徐婉拼命仰着头,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泪,可那泪珠子还是不争气地从她眼角划落了。
也是那一瞬,孟钦和猛地将手松开,顺势往后推了一下,徐婉没想到他会突然松手,一点准备都没有,直接往后退了好几步,撞倒在了门口的衣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