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沈昼叶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屈辱,鼻尖通红,发着抖道:“……和、和你没关系。 ”
  “和我没关系吗,”陈啸之坐在沈昼叶的对面,眯起眼睛,手指交叉而握,调戏般地说:“我他妈也不知道了,我得拿你这种学生怎么办,忙吧帮不上,我想教你点什么你学不会——嗯,沈昼叶?你说怎么办?”
  沈昼叶:“……”
  她颤抖着垂下了眼睫,无可选择地,以沉默待他。
  下一秒,陈啸之忽而哂道:“我想了下,决定收回那句让你滚出去的话,不如我们再试试。”
  沈昼叶一呆,又抬起了头,震惊地看着陈啸之。
  “我说——”陈啸之停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风呼一声吹了过去。但如果不是那阵风,沈昼叶应该能够听到他咬紧牙关的声音。
  “沈昼叶,我也看不出你别的用途了,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和我再试试?”
  沈昼叶脑子里嗡地一声。
  已经恶劣了一晚上的陈啸之,几乎是往沈昼叶心口捅刀般地、开玩笑道:
  “我感情空窗期,正缺一个呢。”
  第71章 我希望我的人生里,从来就没……
  -
  “我感情空窗期, 正缺一个呢。”
  餐厅里音乐温和流淌,灯光温柔,夜风凛然。
  陈啸之话音带着极致的轻佻和调弄, 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沈昼叶那一瞬间, 感到了一种钝痛的屈辱。
  陈啸之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玩味之色看着她。沈昼叶一开始试图直视他, 但在看到陈啸之的眼瞳时便颤抖着挪开了眉眼,心里难受得几乎像是被击碎了一般。
  ——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了。沈昼叶呆滞地意识到。
  那些我当作我青春的珍宝的,一张都没舍得扔的他手抄的情诗,和陈啸之有过的一切,相拥而眠的冬夜, 我们谈起理想的夜晚。我将这一切珍藏了十年心心念念了十年, 我十年都难以忘怀, 十年不曾后悔。
  可这一切对他来说算什么?
  算“空窗期很久了”, 算“怎么样,再试试”。
  算他眼中的蔑意和佻薄。
  我对他来说算人吗, 沈昼叶发着抖想, 现在对他来说我算平等的人吗?他怎么能这样羞辱我,他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席卷而来的,是近乎一切都被击碎了的疼痛。
  沈昼叶眼前发花,鼻尖儿红了起来,手指紧紧地捏住了餐巾纸。
  ——因此,沈昼叶没能看见陈啸之几乎在痉挛的拳头。
  灯光映在这男人的身上, 陈啸之目不转睛地、将近泣血的看着她,眼里泛着血丝。
  她为什么不是我的,她为什么那时候非要离开?陈啸之听见头颅中咚咚的雷鸣,他看见被他伤害的、沈昼叶的发旋,看见她削白的、微微露出的细嫩肩膀。
  ——沈昼叶连这时候, 都不会说话。
  然后陈啸之轻飘飘压抑了下怒意,极其闲散而又不走心的道:“行了,我又不是在逼你。”
  沈昼叶嗫嚅着嗯了一声。
  “走了,”陈啸之拿起自己的外套,冷淡道:“我送你回宿舍。”
  可沈昼叶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流泪,脑子里嗡嗡作响,却模糊地知道在这个傍晚里,她被陈啸之打碎了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陈啸之亲手做了这件事。
  那她最后仅有的、能聊以慰藉人生的美好回忆,碎得碎碎片片粉身碎骨,像极了儿时的她打碎的、奶奶最爱的茶盅。
  沈昼叶颤抖着从桌旁站了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陈啸之眉毛一挑:“干嘛呢?走了。”
  夏夜风急,沈昼叶扶着桌子,一时难受得脸都白了——于是陈啸之一抖外套,将外套披在了沈昼叶的身上。
  “考虑下,”陈啸之恶意地对她道:“不过你现在是单身吗?不是的话当我没说,我没有当第三者的嗜好。”
  说完,陈啸之拉紧了沈昼叶肩上自己的外套,又温和地一笑:
  “看你这么受欢迎的模样——不少吧?”他微微一顿,手上用力,恶劣地问:“——有么,嗯?”
  -
  ……
  陈啸之摧毁的东西,曾是沈昼叶心中的,如春雷滚过大地般的柔情。
  是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哪怕到二十五岁,无论怎样都没有后悔过的初恋,是她这辈子从未质疑过的爱情,是知慕少艾,是她十年如一日笃定的‘他不会变’——这‘不会变’不是说这个少年会永远爱她。
  而是,‘无论他爱不爱我,都会「珍视」和我的青春岁月’。
  只要「珍视」就可以了。
  ——明明一切都是美好的。细雨绵绵的下午。陈啸之第一次抓住她的手的瞬间。滚滚的、火焰般的体温灼烧着另一个人——他们彼此是一个没成年的少年所能触碰到的最滚烫的生命。他们两个人所仰望过的夜空,笑着提及的理想。决赛前夜一起在被子里看的《wall-e》,两个小机器人太空里的芭蕾,pixar工作室。
  少女在如刀的北风中踮起脚抢走的,属于陈啸之的初吻。
  可是陈啸之,对这一切不屑一顾。
  沈昼叶发现自己对他来说不特别,甚至让他讨厌,陈啸之不想复合,
  十五岁的我,在亲吻他的时候,知道自己爱的男孩,有朝一日会把这一切当作玩弄自己的武器吗?
  ……
  沈昼叶难受得连路都走不稳,颤抖着推开自己宿舍的门,拖着灌了铅般的两条腿,一下子栽进了柔软的床铺。
  陈啸之的外套掉在地上,窗户抖落一地皎洁月光。
  ……
  下午时那个波西米亚阿姨对她说,‘他们从不曾离你远去’。
  可那应该是有信仰的、相信死后世界的人对一个路人的安慰,人死不能复生,离开的人终会成为一抔黄土,只值每年春天一杯浇在坟前的酒。
  ——他们一个个的终会远行。
  沈昼叶崩溃又绝望地哭成一团。
  昔日的荣光。人生最尊敬的师长。当成目标来追逐的父亲。陪伴了我近二十年的梦。还有那个在决赛前夜握着她的手的,温柔的少年人。
  有人踏上不归的旅程,头也不回地将哭得声嘶力竭的她留在身后;有人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可是早已不再是当初的人。
  ——十五岁的我,会想要这种人生么?
  我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我自己活成这样,我为什么要流血流泪又一无所得?我为什么要在奋斗后才知道我碌碌无为?
  沈昼叶在深夜里彻底崩溃。
  她爬起来,坐在书桌前,拧亮了灯开始写信。
  沈昼叶一边哭一边写,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信纸上,把字迹洇开。她哭着让过去的自己放弃2008那一年的会伤害她的物理竞赛,保全自己的自尊;她哭着让十五岁的她离陈啸之远一点,远一点,在太爱他之前把他踢出自己的生活;她颤抖着让自己放弃爸爸赋予自己的梦。
  这一切让沈昼叶遍体鳞伤,而沈昼叶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这不是建议。
  这是命令。
  -
  「我希望我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过陈啸之。」
  「我希望我从来没做过,‘天体物理学家’这个梦。」
  「我希望年少的我规避开一切,将要降临到我身上的伤害和不如意。」
  ……
  「我希望过去的我,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
  ……
  沈昼叶一经写完,相当于否定了自己的整个过去,一颗心疼得都麻木了,眼泪几乎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脸颊。
  她抖抖索索地摊开被泪水浸润得通透的信纸,确定里面没有能够触及马赛克的内容,将软塌塌的信纸折了三折,掖进了她人生中唯一的奇迹。
  ——她能够改变处境的,唯一的机会。
  那个父亲留给她的实验记录本。
  她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而微信上却跳着二十几个红点。
  沈昼叶:“……”
  她擦了擦眼角,抽了纸巾擤鼻涕,点了绿油油的app。
  置顶的是她和妈妈奶奶的对话框,两个都有未读。
  沈昼叶先点开了妈妈的,她妈妈说今天带着奶奶去了医院——奶奶身体很不好,医生说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沈妈妈没有告诉奶奶,但是奶奶好像自己知道,妈妈觉得瞒不住这个老人。
  沈昼叶眼泪又不住地往外涌。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奶奶的身体已经坏了许久,年纪又大……早些年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仍僵持着,可是在奶奶被拉进医院后,两个女人虽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软和话,却逐渐凑在了一起。
  华嫣送赵兰君去医院,在医院彻夜陪床。
  一老一少谁都没提过原谅谁,岁月却代为冲淡了婆媳间的尖棱。
  沈昼叶边哭边乖乖回了妈妈的微信,说我寒假的时候和导师要个假期,一定回去和你们一起过年。
  然后,沈昼叶点开了奶奶的微信框。
  奶奶却完全没提过自己去医院的事情——她不仅半个字都没说,还给小孙女发了个途x网链接,命令孙女来给她助力抢北京去厦门的火车票,说自己十一假期想去厦门玩一趟。
  沈昼叶的眼泪,终于止住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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