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沈昼叶撑在他身上,一边哭一边检查他头皮里有没有破皮的地方,魏莱送给她的那条裙子脏得看不出本色,沈昼叶却仍穿着,女孩一头蓬乱的头发披在脑后——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凌乱又明亮,犹如稚嫩星辰。
  “……小美国人。”
  陈啸之开口,沈昼叶一呆,热毛巾按在他的眉角,不再移动。
  陈啸之将胳膊搭在自己眼上,在温暖的光中,声音近乎痛楚地道:“……讨厌鬼,文盲,小卷毛鸡,白痴,阿屎……”
  “阿十。”躺在床上的陈啸之醉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地道:“……每个都是你。”
  “……”
  “每一个,都是你。”
  “……是我欺负过你,”陈啸之声音破碎:“是我和你拽着头发打架,是我后来让你抱着哭,你跟我说你在北京想家,想爸爸妈妈,又说自己想出远门,你半夜敲我门我就让你进来……”
  沈昼叶那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带你坐三个小时公交,冒险似的出远门,”醉酒的陈啸之痛楚地道:“去天文台,因为你想摸摸天文望远镜,你说你还没摸过。”
  沈昼叶无意识地按住了心口。
  “回来被揍了一顿。”陈啸之嗓音带着丝嘶哑的自嘲。
  天文馆冰凉的地板。目镜后绚烂夺目的宇宙。值班研究生收音机里的邓丽君。孩子们握在一起的、因糖汁而发粘的小手。
  “……是我,有十块钱就给你喂十块钱的东西,”
  醉了酒的陈教授前所未有的健谈,在沉闷的雷声中道:“是我在你走的那天哭着在后头追出租车……”
  ……
  ——沈昼叶终于想起,那个在出租车后,哭着跑着,想追上来的小男孩。
  小昼叶在车里呜呜哭,泪水一颗颗被抹到晒黑的小手上,她哭着探出头去看自己的好朋友,看见他在地上摔了一跤。
  ……
  “是我躺在屋顶说……”醉酒男人的声音带上哽咽的意味:“……要和你做一辈子朋友。”
  ——深夜,瓦片间隙鲜嫩的草枝,上世纪末漫天温柔绚烂的星云……回忆深处,柔软草叶再次拂过沈昼叶的面颊,像是从落灰的记忆里挣脱出的凤尾蝶。
  一切都从额叶深处复苏,鲜活起来。
  沈昼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的眼眶红得可怕,心底却酸软,像是能够渗出她心头的血。
  陈啸之发着抖,眼眶亦是血红,抬头望向头顶老旧的天花板。
  “……沈昼叶,”
  那醉酒的故人早已成年,下巴上刺出少许胡茬,面容俊朗。他仰躺在床上,模糊地动了下唇角,道:
  “我……没有哪怕一分一秒,忘过你。”
  ……
  金黄的光。全英文的百科全书。
  房间的小主人坐在小凳子上对旁边的小男孩讲故事,讲infinity与time,讲万物起源,讲theory of everything,接着讲故事的小昼叶一把拉起小啸之朝外跑。两个孩子跑出了房子,外面星空灿烂,孩子们冲上老公交车站来的第一辆公交车,惊奇地抚摸他们人生所见到的、头一架大型天文望远镜。
  收音机里的邓丽君。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小昼叶笑着对小啸之说我们要做永远的好朋友,于是他们娇小玲珑的指头柔柔勾了起来。小昼叶说她要得诺布尔奖,笑眯眯地用卷毛蹭小啸之的手心,说我以后会成为一个占星者——stargazer。
  小啸之目光落在这房间的小主人身上,心里有什么在发芽成长,犹如看到了太阳。
  于是一切发生,如此自然。
  他记满了稚嫩笔记的英文百科全书。百科全书后的‘我希望阿十回来’。根植在心头的喜爱与执念。坚定不移的脚步。
  我要出国,他对那些人说,我要去见更多的东西。
  最终他能与沈昼叶匹敌的,压倒般恐怖的成绩与履历。
  ……
  长夜落雨不休,天际滚过一道亘古的闷雷。
  温暖的台灯下,沈昼叶一手拼命地擦着眼泪,鼻尖哭得通红,抖着手给那个喝醉了打架斗殴的混蛋贴创可贴,边贴边道:
  “……你、你骗人,你怎么会是他?”
  陈啸之长吁一口气,面颊仍泛着红,醉眼朦胧地看着她:
  “可我就是。”
  沈昼叶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你才不是呢,你不配,他、他比你对我好多了,他说他要和我做一辈子好朋友……”
  陈啸之闭上眼,疲惫地纠正:“——那不是说,是承诺。”
  沈昼叶泪眼婆娑,抽抽噎噎:“你、你家住我家斜对门?”
  陈啸之:“……以前住过。”
  “你……”沈昼叶又气又难过,“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陈啸之模糊道:“这重要吗?”
  “你又认不出我,谁会主动说这个啊……”
  陈啸之别开眼自嘲:“你估计还会觉得我变态呢,我自己一想,都觉得自己恶心。”
  沈昼叶一听,眼前当即一黑:“呜……”
  “才不会,”沈昼叶哭得喘不过气:“我不会啊。”
  陈啸之:“……”
  他绝望地叹了口气,不去谈那过去的岁月。
  盛满热水的塑料盆压上夏凉被,闷雷滚过天穹。姑娘跪坐在小床上,发着抖又较真道:“你怎么会是他呢,你从……你脾气这么坏,从我进课题组以、以来……就一直凶我,一点也不像……”
  沈昼叶擦着眼泪,酸软地道:“……你一、一点也不像他。”
  “还有,他还比你黑多了。”
  -
  陈啸之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眼睛红且湿润地看向沈昼叶:“——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理由?”
  沈昼叶一边儿哭一边儿嘴硬:“可是难道不是吗?”
  她说着,以湿润毛巾擦拭陈啸之破了皮的唇角,他唇角青黑,皮肤裂开,新冒出的胡茬扎着沈昼叶的皮肤。
  那成年男人眼里泛着血丝,哑着嗓子道:“……年纪小,爱玩,晒黑的。”
  沈昼叶眼泪滚出来,哽咽着说:
  “你、你既然什么都记得,把……把我看得这么重要……”
  沈昼叶说到一半时眼眶里蕴满雨天一样的眼泪,语气酸软到无法呼吸的程度,停顿了下,看向陈啸之,似乎是在等他说‘不是’,说‘你太高估自己了’。
  而陈啸之就这么平和地望向她,却从始至终没有反驳。
  沈昼叶痛哭着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对我这么坏呢?”
  “我因为你哭过很多次,”沈昼叶哭到浑身发抖,跪坐在陈啸之面前:“真的很多次……你怎么能对我那么坏,又将我拽得那么紧呢?”
  陈啸之与她对视,灯火朦胧,雨声滂沱。
  “你如果没有那样提溜我,”沈昼叶哭着道:“我也许还不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误会。你对我好一点,我就总想着我们以前的时候,那样的话你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你为什么,”女孩子几乎要将自己的心都哭出来,问面前的青年:“会将我拽得那么紧呢?直……直接将我放开,在一边看着,旁观我或来追我,而不是以导师的身份攻击我……这样不好么?”
  陈啸之:“……”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连台灯都啪地跳了一下。沈昼叶满脸湿漉漉的泪水,她狼狈地用手背去擦。
  “……因为我承诺过。”
  陈啸之开口时嗓音粗粝。
  沈昼叶哭出了声音,破碎着,像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陈啸之说话时眼眸发抖,恸楚地看进沈昼叶的眉眼,道:
  “……因为我小时候就承诺过。”
  “我承诺过,”陈啸之声音也发起了抖:“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
  那是他最初的承诺。
  “而朋友,”
  “朋友是要……”他声音难过又崩溃,说都说不下去。这世上哪有这样狼狈的男人?陈啸之想——可是口唇却不受他的限制。
  “……朋友,是总要想着对方好的。”
  他模糊地道。
  “你知道朋友是什么吗?”陈啸之看向她。
  那姑娘坐在她儿时的床角,哭得稀里哗啦,抽噎着摇了摇头。
  陈啸之静默了许久。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说:
  “……朋友,就是在你最低落的时候,所有人都抛弃你的时候……”
  “还死死抓住你,相信你可以的人。”
  醉酒的陈啸之道:“……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那个锐利到无法阻挡的、我甚至望尘莫及的女孩。”
  “我小时候信你……”他低声说:“我过去,现在,甚至将来,依然相信。”
  “——我相信你可以。”
  “坚信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
  -
  ——朋友,相信,可以。
  他的苛责。他的恨铁不成钢。他所说的,所做的。张臻说他是一个很好的导师——他想把你带出来。
  沈昼叶痛哭流涕。
  她听见春天万物蓬发,听见那年早春枝头的花苞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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