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季安年做了一个不知所云的梦。
梦中的她很小,穿一身粉红色的小乔其纱洋装,站在戏院的二楼走廊。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的,要跟文斐和文显明玩捉迷藏。
她正打量着自己到底该躲在什么地方好,戏台上的戏子突然开口,把她吓了一跳。
昔日有个目莲僧,
救母亲临地狱门。
借问灵山多少路,
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
她向楼下看去,戏子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衫子,身后一片黑色,倒是有些渗人了。戏子的脸上油彩重,看不出真实的样子来,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似的。平日里人来人往的戏院今天静悄悄的,诡异的不寻常。
削发为尼实可怜,
禅灯一盏伴奴眠。
光阴易过催人老,
辜负青春美少年。
……
这般的咿咿呀呀,倒是让她不耐起来。她不想
Po①8ъooк.)
听了,转身想离开,发现门口似乎守着庙里见过的五颜六色的大脸罗汉,凶神恶煞地瞪着她,要吃人似的。她的心中害怕了,她往回跑,拼命地跑,这一条走廊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别人。就连这楼下的戏子,都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的影子。她的小皮鞋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传的很远,明明打乱了戏子的节奏,戏子旁若无人地继续唱着,唱着唱着哭了起来。她心中慌乱,想喊季先生,想喊文显明,想喊文斐,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她的心慌得厉害,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出戏那个戏子唱错了,这个戏院也不对。她想要离开,可她却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她只能听那个戏子唱下去,声音悲戚: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季安年醒来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消毒液的味道,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突然之间的光亮让她不太适应,只微微眯着眼。
这是哪里?四周寂静无人,自己身上被人换了医院常见的病号服,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床单,红色的“十”字标识,以及右手挂着的吊瓶……
自己,怎么会在教会医院?她开始费力的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码头告别,小桃被枪杀,爸爸……
“爸爸!”她喊出声,但是嗓子干涩,声音低沉嘶哑,火辣辣的感觉在喉咙蔓延开来。
爸爸!她的心智渐渐清明,拔下手上的输液针,掀开被子,赤足向门口跑去,打开病房的门,整个走廊也是安安静静。梦里的那种不安再次向她袭来,她不知道季先生到底在哪里,只是漫无目的的向前跌跌撞撞的跑。
文斐正端着一盆水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季安年如此,忙把水盆放下上前伸手扶住她:“小年,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季安年抬头见是文斐,心安了一些,问道:“爸爸呢?”
“季叔叔没事,”文斐轻声安抚道,“送医院送的及时,医生紧急手术,把子弹取了出来,又把血给止住了。好险,医生说,再打偏半分,季叔叔的命便没了。”
季安年听到季先生没事,心中松了一口气,突又想起小桃:“那小桃呢?”
“她……”文斐没说下去,季安年明白了,叹了一声。脚心传来一片寒意,连带着季安年的手也凉了。文斐握着季安年的手,感觉到了温度不对,又发现她是赤足跑出来的,忙扶着她回病房。“你先回去,把鞋穿上,会着凉的。”
“查到……是谁做的了么?”季安年坐在床沿。如果说这是误伤,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那么,是谁,敢对季先生动手?
文斐犹豫了一下:“没有,不过哥哥在查。”
“这里……是圣彼得教会医院?”季安年看了看四周。之所以能够认出来,是因为这雕刻着小天使的铜制大床和被单上的红色十字图案。这家医院的外科手术是全上海最好,背后是公共租界的史密斯先生。医院的安保措施也是上海医院里数一数二的,文显明肯定也在这里加派了人手。她对爸爸的安全问题,不用太过担心。她在不知不觉间,又欠下他们兄妹这么多。
文斐的眼中依旧留有担忧的神色,季安年对着文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我想去看看爸爸。”
季先生平静的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像是还在睡梦中一样。除去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他身上是一件同季安年一样的病号服,季安年坐在他的床边,伸手握住他的。季先生的手骨节分明,因为之前闯荡上海时到底吃过苦,这手上的硬趼极多,粗糙磨人。后来因为逐渐发达了,也几乎不再从事从前的活计,这手上的硬趼才养的好了一些。
房间里再没有别人,季安年把季先生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没有玫瑰香气,只有病号服所携带的消毒液的味道。
季安年叹了口气,季先生仍在熟睡,他英俊又有钱,怨不得那么多的女人对他趋之若鹜。可他曾公开说过,再不会有别人成为季太太,她信他。他出事之后她想通了,交际应酬,他与所有女人都只是逢场作戏,若是自己因为这些闹别扭,那才真是中了某些人的套。她陪着季先生坐了一会,放下他的手,走到病房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文显明在病房旁的墙壁边站着吸烟,抬头看见季安年,她站在季先生的病房门前,身上还穿着病号服,还是那样的美,只是有些疲惫,同他一样。他把烟扔在脚下碾碎:“你醒了。”
“恩。”季安年答应了一声。
“走,我送你回去。”文显明伸手搂过她。她刚刚醒来,身体还是很虚弱,走路时大半身体靠在他的身上,借他的力才得以一步一步往回走。
“显明哥……”季安年欲言又止,“谢谢你。”
文显明打开她的病房门,小心扶着她进去,声音有些疲累:“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季安年在床上坐下后,才有机会仔细的看了看坐在她床边的他的脸。他一向注重仪表,可他身上的这件西装还是为她送行那天所穿,衣服有些发皱。他的下巴也是一抹青色的胡茬,眼睛附近有淡淡的黑晕,应该是睡眠不足的原因。
“我睡了多久?”季安年问。
“一天一夜。”文显明答。
季安年伸手握住他的:“显明哥……”
“我在这里,”文显明对她微笑,“没事了。”
像是紧绷的心弦在一瞬间突然松懈开来,委屈、自责、后怕……这些所有的感觉一并涌出,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抱住文显明低声抽泣起来。
“没事了,”文显明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放出消息,说码头有人开错了枪,误伤了你的贴身婢女。你受惊晕了过去,季先生爱女心切,一切前来探访的人一概拒绝。我还加强了医院的安保措施,和李副官商议了一下,加派了三倍人手。你们家的管家很好,一听到消息就送来了你与季叔叔平日里的贴身用品,每一顿饭都让厨房做好了派人送来。还有,管家说,小桃她……已经入土为
Po①8ъooк.)安。是郊外的一块地,你若是想看,我便带你去看看;若是不想,便眼不见心不烦。”
“恩。”季安年哭够了,在文显明的怀中赖着。她是季先生唯一的孩子,文显明处事周全,待她很好,是如她兄长一般的存在,她很依赖他。
文显明能在上海打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除了文先生是上海的商会会长之外,与他的舅舅也有很大关系。文显明的舅舅是上海的割据军阀田映辉,刚刚文显明提到的李副官是田映辉最宠爱姨太的亲弟弟,田映辉一手栽培起来的得力干将。李副官办事稳妥,加上面面俱到的文显明在这里,季安年的心彻底安定下来,除了……
“爸爸什么时候会醒?”她问。
“医生说,会很快。”文显明的手在她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季安年醒来之后,他像是放下了一大块心事似的,疲惫感随之而来。
“查到是谁了么?”季安年问。
文显明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痛恨自己的无力,只说了一句:“你放心。”
“恩,”季安年靠在他身上,似乎心里也有了依靠,就这样把眼睛闭上睡着了。“小桃闭眼之前说了一个字,我没听清,好像是‘郑’,又好像是‘赵’,也可能是‘张’。”
“恩,我会好好查查。”文显明轻轻替熟睡的季安年盖上被子,低头看着她,情不自禁下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的脸。仅仅过了这一天时间,怎么会有种她竟消瘦这样多的错觉?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文显明自嘲一笑,把这自动归类为心中对季安年的疼惜。他轻手轻脚退出季安年的房间,站在季安年房门前点上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这才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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