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赵安领了命,亲自出去办了。
  钟允越想越不放心,他原本以为他能把周义衡跟处月国的联系斩干净,送给江琇莹一个干干净净的二品小将军,让她幸福。
  倘若周义衡真是神女之子,那便是血缘上的联系,血缘是上天注定,是世上最不可能斩断的关系。
  就像江琇莹,她纵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江景越是她的亲生父亲,就算他们断绝父女关系,在世人眼里,他们依旧还是父女,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钟允听说江琇莹被打了巴掌,耳力受损,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她,是因为怕周义衡误会她,不喜她。
  如今,周义衡身上一团迷雾,并不安全,他并非她的良配。
  钟允低头闻了下自己的衣裳,闻到药草的苦味,让人送热水进来,沐浴,把头发也洗了,换了身衣裳准备出门。
  外头天色已经很晚了,钟允是个瞎子,白天和晚上对他来说都一样。
  吃好晚饭,江琇莹回了房,叫丫头们出去,连悦瑾都没留下。
  她将脸上的香粉洗掉,坐在镜子前照了照,肿胀已经消去许多,只是那青紫的痕迹越来越深了,明天她还要去铺子里,去看周义衡,不知道香粉还能不能遮住。
  她在镜子前坐了很久,一想到这一巴掌是被江景越打出来的,心里就很难受。
  他们做了十七年的父女,他一巴掌把这段关系打碎了。
  江琇莹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她玩耍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母亲说她不够娴静,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说了她几句。父亲听见,护着她,说不就是一个花瓶吗。
  再后来有一次,她进父亲书房玩,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一盆富贵竹。她以为父亲疼她,不会骂她,不就是一盆绿植吗,她可是江家最受宠爱的嫡小姐。
  就是那次,父亲发了很大的火,让她去祠堂罚跪,她才知道,那盆富贵竹是父亲最喜欢的,象征着平安富贵,节节高升。
  她那时还不懂,不是父亲疼爱她,是当她没有损伤到他的利益时他才会疼爱她,一旦她触碰了他的利益,他会立刻翻脸。
  今后再见面,她不会再叫他父亲了,她叫他一声侯爷。
  江琇莹想到这十几年来的种种,控制不住地大哭出声,像死了父亲一样,她以后再也没有父亲了。
  钟允坐在马车里,从王府赶过来,站在江琇莹的宅子门口,问了下身旁人时辰,觉得太晚了,不想打扰她睡觉。
  江景越打她了,她喜欢的人又被皇帝逼亲,他在她家门口徘徊许久,还是放心不下她,便对旁边的守卫说:“送我到江姑娘窗前,我看她一眼就走。”
  他非得看她一眼,看着她很好,才会放心。
  说到这儿他才想起来,自己是个瞎子,看不见她。
  守卫悄无声息地把钟允送了进去。
  钟允落脚的地方在江琇莹的窗边走廊里,刚一落地就听见里头传出来哭声。
  她从前也喜欢哭,他总训她,说她像个小孩儿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不像样子。她那时的哭多带着一些撒娇的意味,不像此时这般,充满悲恸。
  他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哭过,心脏像是被淬了毒的铁钳子狠狠扭着,生疼。
  他往前走了走,摸到窗户,怕吓到她,没敢再往前。
  他不小心碰到窗户下面的一只花盆,发出“咣当”一声,他以为自己肯定要被发现了,没想她像是没听见一样,哭声一点都没断,也没出来查看。
  他刚适应了他的瞎子身份,想起来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她不是没听见,她是听不见。
  钟允继续往前摸索,终于到了门边,他犹豫再三,终是被她的哭声蛊惑了,轻轻推开了门。他刚一推开门就后悔了,他不该来打扰她。
  他想安慰她,但他心里明白,他没有这个荣幸,也没有这个福气。
  好在她暂时听不见什么声音,从闷闷的哭声上判断应当是趴在床上或桌子上的,她应当看不见他,他还可以偷偷退出去,就当自己没来过。
  正当他转身准备悄悄离开时,听见她的哭声变成了抽泣,她哭得实在停不下来,说话的时候一抽一抽的:“世子?”
  第52章 小将军会骂人了。
  钟允第一次碰到花盆的时候江琇莹的确没听见, 第二次他开门,她听见了。
  她不是一直聋,是耳朵里不时出现嗡嗡嗡的耳鸣声, 间歇性影响到了听力。
  钟允被抓了个正着,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推开她的房间门,进来之后要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被叫住名字,他有点懵, 顿了一下才答道:“我是来谢谢你送的雪梨糖的。”
  觉得自己就这样进来, 太唐突了, 又说:“方才在宅子门口叫了人通传的,你的丫头没跟你说吗?”
  这时, 悦瑾端着一碗桂花糯米小圆子从院子外面走进来,正好听见钟允这句话。
  天地良心, 她和其他丫头根本连半个王府人的影子都没看见,悦瑾走上前来,正要解释, 看见自家小姐哭得红肿的眼睛,十分心疼。
  又看了看钟允,见这一向嚣张骄傲的世子爷一脸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的方向做手势, 让她不要说出来。
  悦瑾端着汤碗走进房间:“正要向小姐通报, 没想到世子步伐这么快,先进来了。”
  “世子,这儿不是王府,要进我们小姐的房间,需要得到通传, 希望您下次不要这样了,不然悦瑾会用扫帚把您赶出去。”
  钟允松了一口气:“好,多谢。”
  悦瑾护主心切:“这儿是我们小姐的闺房,世子一个外男,大半夜的不合适呆在这儿说话,传出去会被人说闲话。”
  钟允点了下头:“悦瑾姑娘说的是,是我欠考虑了。”
  江琇莹从房间出来,往院子里走去,看见钟允愣在原地:“到外头说话吧。”
  她刚大哭过一场,想出来吹吹夜风。
  钟允眼睛看不见,对这宅子的布局也不怎么熟悉,循着江琇莹的声音走了过去。
  他还是不愿意在她面前像个真正的瞎子一样伸出手摸索着走路,摔倒了就更难看了,只能小步小步往前挪。
  江琇莹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来一根树枝,自己握着一头,另一头递到钟允手上:“我牵着世子走吧。”
  钟允垂着手,不愿意接。
  江琇莹对他可谓非常了解了,知道他犯了傲娇病,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瞎子姿态,转过身说道:“世子尽管牵着,我不回头看便是了。”
  好在他今天话不多,眼睛也看不见,她不用担心被他知道她挨了打受了伤。
  他已经帮了她很多了,她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着他。
  钟允抬起手,接过江琇莹递过来的树枝,轻轻握住,跟在她身后,慢慢往前走。
  为了照顾他,她走得很慢。
  她一向都是这样,温柔贴心。钟允握着手上的树枝,感觉握住的好像不是一根树枝,是她的手。
  这让他心里很忐忑,除了需要走路的脚,身上其他各处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身上的炙热通过手上的树枝传到她手上,被她知道。
  江琇莹一边走,遵守承诺没转头看钟允,把他带到花园的一个小亭子里停了下来,让他坐在椅子上。
  今天的天气很好,月亮又大又圆,丫头们挑着灯笼站在不远处守着。
  江琇莹让人在亭子里点了好几盏油灯,这样她可以看清楚钟允的嘴型,就算耳朵里出现嗡嗡嗡的声音她也能猜出来他在说什么。
  幸好他看不见,不会发现她一直盯着他的嘴巴看。
  钟允找了话头:“今日你送来的雪梨糖很好吃,桃桃姑娘也说喜欢吃,从我那拿了好些。”桃桃姑娘其实连雪梨糖的影子都没看见。
  江琇莹倒了杯水递给钟允:“世子喜欢就好。”
  她看了看钟允的眼睛:“世子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去周无山拜访那位神医?”
  钟允担心江琇莹的身体:“我让人护送我去吧,请江姑娘写封引见信便可。”
  江琇莹想让自己的耳朵尽快好起来,也想去看看名医:“我身体也点不适,想找神医看看,就同世子结伴前往吧。”
  钟允想到,她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又想到,她可以这样对答如流地跟他说话,一定在盯着他的嘴唇看。早知道,出门前应该涂点润唇的口脂。
  若是他自己,什么时候去都无所谓,要是给她看病,他要尽快安排启程计划了。
  他不敢存着与她独处一处朝夕相处的妄想。周义衡的身世不干净,不能叫他随行,陈启刚升职禁军副统领,忙得脚不沾地,去不了。
  想来想去,只有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许玉龙了。
  “我叫许玉龙一同去吧。”
  江琇莹点了下头:“许公子若是有空最好了,可以让他关照你。”
  钟允不需要许玉龙的关照,他没有多说什么,心里惦记着江琇莹的心情,思来想去,还是说道:“方才,你怎么哭了?”
  江琇莹摸了下自己的脸,低声道:“没什么,想到了一点伤心事。”
  钟允:“我们是朋友,你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江琇莹抬眸看着钟允:“你还在找你父亲的下落吗?”
  在她眼里,他父亲是黎王,钟允点了下头:“前些日子查到一点踪迹,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江琇莹:“你想他吗?”
  钟允笑了一下:“当然。”
  黎王是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对待的,并把对前朝太子的兄弟之情也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对他好得不像话,就连一向最宠溺他的太后都说黎王,说他要把孩子惯坏了。
  江琇莹因为要读唇语,一直盯着钟允的脸上,她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这种笑容,那是一种被保护和疼爱的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这四个字出现在钟允脸上,显得十分违和。
  他一直都是保护别人替别人忧虑的那个人,她想,他一定被黎王保护得很好。
  江琇莹想到了江景越,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曾经,我以为我父亲对我很好。”
  她看着他:“你有一次跟我说,我不过是我父亲手上的一枚棋子,我不相信,还跟你吵了起来,现在想想,你说的是对的。”
  她跟钟允和离之后,倘若没有二皇子提亲,没有周义衡归来,没有钟允给了她县主之位,江景越一定会把她嫁给一个权臣当小妾。
  这个权臣是个年轻俊美温柔善良的,还是又老又丑心狠手辣的,对江景越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手上的权势,他们能给他带来多少利益。
  钟允抬眸,让自己的眼睛对着江琇莹,就像他能看见她一样:“你父......江景越是不是打你了。”
  江琇莹本来已经不想哭了,被钟允一说,心里的伤心和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鼻头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她只是默默掉眼泪,不想发出声音被别人听见。
  钟允伸出手,他看不见,只能靠摸索,像个真正的瞎子那样。
  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这次不是因为这个动作让他显得难看,他是不方便触碰她,只能说道:“要哭就哭出来吧,憋着难受。”
  他已经知道了,她便没有什么好瞒的了,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钟允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帕子,江琇莹接了过去,连眼泪带鼻涕蹭湿了一大片。
  月光洒在亭子外面的花草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夜风,将那细长的草叶子吹得晃来晃去。不知过了多久,江琇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要哭干了,停了下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让世子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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